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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东娘这下倒是有些清醒过来,拉着缰绳,把下头马儿的速度放得缓了,也生出几分窘迫,道:“叫你看笑话了。”
她双眼微红,脸上泪痕未干,显然方才乃是一路跑,一路哭。
沈念禾只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笑了笑,同她说了几句闲话,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其实未必是一桩坏事,郭监司胸有丘壑,于你难以处置,在他看来,也许倒是容易得很,不必如此忧心。”
郭东娘大哭一回,此时倒是平静了几分,骑在马背上,远远看着前方路,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我母亲过世不到一年,父亲就续弦了,婚娶那日院子里笑闹不休,有人唱戏,有人吃席,有人吃酒,又有司仪唱和,我那房中的丫头、小厮都去看热闹抢新人的封包了,只我与向北两个坐在地上玩九连环。”
“向北却还只是个小孩子,听得外头声响,就闹着要吃松子糖,我左找右找找不到,又叫不来人,偏偏嬷嬷怕我们两个出去乱走,遇得事情,还把门锁了,他就拿脚蹬着地哭,哭得嗓子都哑了,依旧没有人来理会。外头笑,屋中哭,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明明只是没了娘,却好似连爹都没了一般。”
她低声道:“我急得不行,当真是手足无措,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拍门大叫,叫了不知多久,却是我大哥专程从学中跑了回来,破门而入。”
说到此处,郭东娘微微一笑,那笑容当中带着些许的苦涩,道:“我爹年富,想要再得儿女,不过轻而易举的事情,可对于我们来说,兄弟姐妹,却只会有三个,我那长兄志虽大,才却寻常,我那弟弟更是尚无半点成才模样,比起谢处耘尚且不如,怎能继承家业?今次事情传得回去,后宅之中,未必再能如此平静……”
沈念禾轻轻拉着缰绳,把马放得慢了,想到郭安南、郭向北二人行事同能力,却也能多出几分感同身受来,只实在寻不出什么良法,只好安慰道:“‘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遂有国语’,未必今次郭家兄长遇得难事,反倒激发他奋进之心——毕竟从前太顺,倒不一定是好事。”
郭东娘长长舒了口气,道:“但愿如此罢。”
又自嘲地笑了笑,道:“不瞒你说,我有一阵子还想过同爹爹提议,要不我留在家中招婿算了,只是而今哪有什么好人会去做上门女婿?况且纵使当真有,外头人看了少不得指指点点,我爹又是朝廷命官,大把人盯着,做错一点事都要小心被人拿来说事……”
“这一二年间,还见过十分欣赏的好人,可一想到自己家事,又想到两边悬殊,只把那念头斩断了事。”她转而笑道,“我也不晓得为什么,看到你就觉得亲近得很,什么都想同你说,原本也想与你好好做个手帕交……只我家那兄长……”说完这话,见得后头马车慢慢驶得近了,却是忽然顿了顿,再不言语。
两人相对无言,一路慢慢骑回小公厅,到得地方,各自分别,临别前却是相视一笑,同时道。
“得空叫我一齐跑马……”沈念禾道。
“等我寻个庄子避暑,喊你一同来住。”郭东娘道。
***
两人甫一分开,沈念禾站在原地,看着郭东娘走远,心中有些酸楚,又有些说不上的难受。
她缓了两口气,才把同行而去的一个巡铺叫了过来,问道:“都带齐了吗?”
那巡铺将随身背着的一个包袱卸下,提在手上,道:“都在此处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得沈念禾的公厅,将里头文书一一取了出来,却是自建平县衙里头托熟人找的下头相关宗卷并文书,此时拿来汇总查看。
此时天色已晚,小公厅并不剩得几人,然则她才坐下来,还未来得及多翻几页,就听得对面几声动静,抬头一看,乃是裴继安站在门口处,扶门看着她,一双眼睛看得十分仔细的样子。
沈念禾本来心中装的全是数字,才把郑氏白日间说的话压下去,此时见了裴继安,那话一下子又浮了出来。
“念禾喜欢什么样的?”
莫说婶娘不知道,就是来问她自己,她都不敢说全然知道喜欢什么样的。
可此时见得这裴三哥站在门口,再看到他的脸,沈念禾忍不住就高兴起来,脱口叫了一声“三哥”。
裴继安这才走进门,认认真真又看了她一回,好似在确定这一个当真是全须全尾回来了,才道:“怎么去了这样久?”
又道:“我就在对面坐着,你回来这许久,婶娘都晓得叫人来说一声,你却半点声响也无。”
沈念禾跑了一日,见得建平县衙外钱家村事,又着人打听了一番,回来时还与郭东娘有过一番交心,本是有些难受,眼下见得裴继安,心里却是一下子就安定下来。
她把手中的宗卷翻开,道:“我想着把数先算得出来,再去同三哥说得清楚,也不用过夜,趁着今晚就同郭监司说一声。”说着,又指了指其中的几处地方,“按着这建平县衙自家的数,他们真正的进度,怕是比报上来的还要慢……”
又把钱家村事并郭安南事一一说了。
裴继安早已料到,半点不觉得意外,只点了点头,道:“既如此,郭家人惹出来的事,叫他们郭家人自己解决——让郭东娘同郭监司说去便是。”
沈念禾的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郑重道:“三哥管小公厅事,便是要给他们一家面子,也得同郭监司提前知会一声,否则给郭东娘先行说了,岂不是看着倒像是自己不管事了?”
裴继安并不在意,只摇了摇头道:“不妨事,也不差这一点了。”
他越显得不在意,沈念禾就越在意。
她见得多了郭保吉手下人在这裴三哥手上抢功劳,当初只觉得微妙,不知为何,最近却是越看越不舒服,忍了又忍,话到嘴边,只闷声道:“三哥觉得不妨事,我却实在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