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就是不能发芽的荒地,正在长寿殿内给她的外祖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读《老庄》。
她声音娇甜清脆,不疾不徐,竟无一丝烟火气息,听得老人家惬意地眯起了双眼,没有焦距的眼眸,也对准了陈娇的方向,似乎想要看清外孙女现在的模样。
“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陈娇读着读着,见祖母有起身的意思,便赶紧将她扶了起来。“您要喝口水么?”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她含糊而轻柔地道。
“你母亲最近入宫的次数,倒是越来越少了。”
久病床前无孝子,比起侍奉老母亲,大长公主有更多有趣的事要做。她也不算是怠慢母亲,三日总要进宫问安一次,但子女的孝心,到了老人临终前一段时间,总是显得过分稀薄。对太皇太后来说,人到这把年纪,除了硕果仅存的一个女儿之外,对谁也都是面子情了。
“这就传话出去,让她进宫来。”陈娇自然要为母亲分辨几句,“最近诸侯王都在京里,应酬自然多了一点,您也知道,咱们家现在的身份,就更不能飞扬跋扈了。谁也都不好得罪……”
太皇太后也就是这么抱怨一声,她反而开解陈娇。“人生在世,适意的日子能有多少?就是现在她进来了,我也看不到她,说话,还不说的都是那些老话。惦记一会,劲儿也就过去了。”
想了想,又好笑起来。“你看,是我的大寿,阿彻孝心,把场面办得这么大,京师里听你说起来,热闹得都不行了,结果我们的长寿殿内,却反而还比平时要更冷清。”
这样的盛典,需要的人手自然要比往常多些,长寿殿内的宫人也被借走了若干,余下的老人也都知道太皇太后的习惯,这么大的殿堂内,居然也就只有陈娇和太皇太后两人相对,的确和她寿星身份不符,略微露出凄凉。
今天老人家的感慨也特别多,听陈娇再读了几句庄子,便说。“连鲲鹏尚且都要徙于南冥,人到了年纪,是要上咸阳原去了。”
“祖母。”陈娇只好缓下语气,轻轻地唤了她一句。
却说不出别的安慰来——去年到今年,老人家老了何止一星半点,陈娇的外祖母正在缓慢老去,不可避免地走向生命中最后那一刻。而此时此刻,她也只能和盘踞在耳边的声音一样,发出一声轻微而感慨的叹息。
“人终有一死。”太皇太后轻声说。“我这一生,对得起父母,对得起兄弟,对得起舅姑,对得起夫君,对得起儿女……到了九丈黄泉,我不怕……”
她的声音竟也有了微微的颤抖,“就算那四个孽种找上门来,你外祖父、你两个舅舅也都会挡在我跟前的,对不对?”
这还是太皇太后第一次在陈娇跟前,隐晦地提到了当年的往事。
陈娇心痛如绞,她轻声说,“您承运于天,离京六朝,五十年来把握天下大势,令子民得以休养生息,国势渐渐旺盛……到了地底下,子民们也会念您的好的。”
太皇太后顿时安宁下来,她牵出了一个皱纹重叠的笑,喃喃自语,“是啊,子民们念我的好,那就比什么都强。”
又轻声细语,似乎在感慨,“我是为了把持权柄?我不想安享晚年?我……我问心无愧,我对不起那四个皇子,可我对得起天下。”
陈娇一路沉默。
“阿娇。”太皇太后又梦呓一样地说,“在咱们这个位置上,你总是要对不起几个人的,你别心软,孩子。贾姬的事,我知道你耿耿于怀,可你得记住,你是宁可对不起一个人,也不能对不起天下人。”
她睁开眼来,无神而浑浊的瞳仁艰难地转动着,她说,“你决不能对不起天下人。”
陈娇顿时就想到了卫子夫,想到了她曾经下过的那个决定,在这一刻,她轻轻地、底气十足地说,“您就放心吧,阿彻年纪渐渐大了,性子也越来越沉稳,忍得、等得,他不会让您失望的。”
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也不会让您失望的。”
窦太后顿时松弛下来,她展颜一笑,又缓缓地靠到了屏风上。
“六十年前,我也不过是一个浣纱幼女,天下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她轻声说,“我唯一盼望,就是有一天能和父母兄弟重聚,能够和家人朝夕相处,享尽天伦之乐。”
这是要把窦氏的棒子,交待给陈娇了。陈娇挺起脊背,毫不考虑地下了保证。“您放心,只要我还在椒房殿里住着,就一定为您照顾好舅爷爷的后人。”
她顿了顿,见太皇太后满意地舒展开了眉毛,便又轻声加了一句,“不过,姥姥,现在是不是也到了提拔窦婴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