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不禁往前倾了一倾,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她继续往下说。“她让我告诉陛下,当年她离开车队之后,其实没有往洛阳走,她是真的去了上林苑,只是从小路穿过终南山,到眉县住了一年。”
她微微一皱眉,看了榻边一眼,刘彻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将精致的绣被给抓得破了,他一下遮掩似的松开手,又问,“她是……”
女童静静地说,“她是元鼎五年去世的,元鼎四年,已经开始病了。”
这句话没有明说,但两人都明白:刘彻终究还没有太晚,陈娇还是明白了他的原谅。
刘彻有无数的问题想问,每一个问题都如此急迫,他好像一下又回到了十一年前,又好像一下回到了尚且懵懂不知事的童稚时代,望着那张和陈娇少时无比相似的小脸,他忽然想起了从前,想到了他把一捧鲜花撒到陈娇的裙摆里,而陈娇扬起脸来,对他露出喜悦的笑。而那所有的问题到了最后,只化作了一声低哑的、情感丰沛得甚至令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以为他再不会有这样深浓的情绪了,他以为岁月终究是磨平了他的一些东西——只化作了一声简简单单的询问。
“为什么。”
“她说因为她不开心,”女童说。“因为她在宫廷中永远都不会开心,她是个很贪心的人,她想要的比她能要的更多。她说……她不想让您也跟着她不开心。”
刘彻似乎还是不明白,似乎又终于有一点明白了,他慢慢地捂住胸口,发出了低低的笑,他说。“十一年了,我还以为……”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低沉地问,“那她后来开心了吗?”
“看起来,她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女童略微一皱眉,在这一瞬间,她流露出的聪慧颖悟,同当年的陈娇竟是如此相似。“但我想,快乐不快乐,这种事就像是人在喝水,是冷是暖,也就只有她知道了。”
追寻了一辈子,追寻到连自己的一生都放弃,死都死在了异乡,到最后追寻出这么一个结果,刘彻都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他勉强做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两人默然相对许久,还是女童先打破了沉默。
“我们虽然一直住在洛阳,但却不仅仅只在洛阳住。”她说。“到了春秋天气合适的时候,母亲经常带着我出去游览名胜、赏玩风光。我们有花不完的钱,有忠心耿耿的下人,还有一些朋友。母亲说,我不能告诉您他们的名字,不然也许会为他们带来麻烦,所以我就不说了。不过他们待我们一直很好,有什么事,他们都来帮忙。我们过得挺自在的,母亲有时候做做生意,得了闲,就教我读书认字。我想这样要是都不开心呢,世上也就没有人会开心了,您说是不是?”
她又有些犹豫地加了一句,“她也的确常常笑,笑得也很开心。”
“后来呢?”刘彻问。
“后来她病了,去年年尾,她病得很厉害,她说她要回长安来了,她和我说了很多长安的事,又给了我几件信物,托付了朋友们处理洛阳的家业。她还说您会照顾我的,如果您不照顾,卫将军、韩大夫和两个舅舅也许也会照顾我的。”女童偷偷地望着刘彻,看来,对他们的往事也不是没有了解。“所以等她去世之后,我就上路往长安来啦,我在将军府门口遇到了一个叫霍光的少年,他为我把信物带进去——然后大将军就把我带过来了。她让我对您说……说她没有后悔,可她也的确很想念您。”
她毕竟还是没有后悔。
像她这样的人,也许做什么事都是不会后悔的。
刘彻咽下了喉头的苦涩,终于又问,“那,你父亲又是个怎么样的人?你见过他?”
女童忽然抬起头来,她诧异地望着刘彻,像是又明白了过来,她握住嘴呵呵地笑了,娇憨同陈娇,也是如出一辙。
刘彻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忽然间他又像个少年那样焦躁,他死死地盯住了这小女孩,他忽然间想起来——
“您问了这么多。”她不好意思地说,“是不是还没问我叫什么名字呀?”
“那——”刘彻听见自己的追问,切切的、急急的,根本就不像是个帝王会有的语调。“那你叫什么名字?”
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世界,他很久都没有哭过了,可此时此刻他全不在乎,刘彻听着那女孩子清亮的声音说。“我叫阿错。我阿母说,曾经所有人都以为她生不了孩子,可他们都错了。所以她叫我阿错。”
他忽然间想起来:他和陈娇是表兄妹,他们本来就生得很像。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阿父。”刘错望着他,透过他模糊的视线,刘彻知道她正深情地望着他。“但我娘说,他是个盖世的英雄,住在长安城最大的院子里。她说……”
她跪了下来,轻轻地握住了刘彻的手,刘彻忽然间发觉自己的指甲已经将手心刺出了血,而刘错正将他的拳头一点点地掰松。她又抬起头来,以她这个年纪所不该拥有的温柔轻轻地擦掉了他眼中的泪。
刘错轻声讲。
“她说这一辈子,她从来都没有后悔遇见过刘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