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五十五章

    安娜丽塔两天没有踏出门口一步。

    以她的作风, 这不算稀罕事，但结合她那天从日本回来以后的反常表现, 艾伦不得不为她的状态感到担忧。

    他企图和她交谈, 然而他在她面前敲门叫唤了十几次，都没有得到她一丝回应，她的手机也怎么都打不通。她给过他钥匙, 但在未征得她的同意前，他不敢擅入打扰。

    她不应门，也几乎没有任何动静, 如非细听之下, 屋内时有纸笔的刷刷声传来, 他差点以为她根本不在里面。

    而到了这天下午，屋里连这最后一丝微小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艾伦心惊不已，再次按响门铃，并用力敲门。

    “安娜？！你还好吗？”他大声喊道，“我进来了？”

    依然没有任何回应。唯恐她昏迷了之类的, 艾伦再也无法顾忌什么, 快速用钥匙打开大门，径直走进了屋内。

    然后，眼前的景象令他不由屏住了呼吸。

    入目所及, 到处都是画满素描人像的铅画纸、白纸、卡片。

    侧面、正面、半侧面、眼睛、鼻子、嘴巴、手足、笑容、哭相、半身像、全身像、奔跑、坐卧……同一个人的不同角度, 不同部位，不同表情，不同姿势, 就这样胡乱散布在室内，四面八方包围着来客，看上去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而这间屋里最叫人心生寒意的，是坐在地板上的那个怪人。

    她手里拿着其中一幅画，尸体一样惨白的脸被凌乱的黑发半遮住，突出阴郁的嘴角，依稀可见的一只深渊似的褐色眼睛则紧盯着画中人，在表面的死寂下隐隐显出骇人的狂热。

    艾伦甚至不敢发出声音，唯恐刺激到她，只得先捡起了一张纸，仔细辨认那名男子的身份。

    过了一会儿，他不禁惊疑不定地脱口而出：“罗纳尔多？”

    安娜丽塔顿时浑身一颤。

    艾伦赶紧扔下纸，小心翼翼地坐近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怎么回事，安娜？”

    她没有理他，继续盯着画像发愣。

    工整的发际、上挑的眉、鹿般的大眼、精致的鼻、诱人的唇、阳刚健美的肉体……这无与伦比的，比古希腊人更完满的人类，一度是属于她的……

    艾伦难以理解状况，探问说：“你这几天……就是在做这个？为什么？”

    她还是不回应。

    他咬了咬唇，又问：“你喜欢他？”

    听到这个问题，她终于有了反应。

    “我恨他。”她冷冷地说，“他是我的仇人。”

    艾伦顿时怔住，一下子更加茫然了，正要说些什么，她的神色却在这时突然变得悲戚而温柔。

    “不。”她哀伤地改口，“他是我的挚爱，我日复一日的美梦。”

    艾伦霎时倍感荒谬，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某一瞬间，他怀疑她神志不清，但他及时制止了出口的冲动，冷静下来久久地沉思。

    她从没提及，也从没表现出，她有爱上过任何人，可是……这的确很好地解释了她为什么坚决拒绝他的追求。再仔细一想……她对马德里这座城市至今都不曾有过特别的偏爱，而却偏偏选择了这里，还长住三年之久……这就说得通了。

    但是……罗纳尔多？

    他觉得不可理喻，但他没有说话，而是开始观察周围所有的肖像，还有那幅阿多尼斯。

    很快，他不情愿地得出了一个看似不可能的结论：那一笔一画中，蕴藏的都是深入骨髓的思慕爱恋。

    然而他来不及产生嫉妒或是任何情绪，她便突然撕毁了手头的画纸。

    他吓了一跳：“安娜？”

    安娜丽塔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起身收拾地板上的纸张，把它们叠在一起，揉成一团，然后扔进了垃圾桶里。

    艾伦大为惶惑，余光忽而瞥见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里的网页新闻——是罗纳尔多与女友出席颁奖典礼。

    他感到自己明白了些什么，便拉了拉她的手。

    “你爱他？”他问。

    她面无表情地反问：“你想嘲笑我吗？”

    “不，当然不。”他连忙摇头，“你从没没说过这件事，是因为你不相信我会严肃看待这种感情吗？”

    她默不作声。

    艾伦苦笑起来：“不，爱就是爱，我明白。你爱他，自然也有你的理由。”

    她又不说话了。

    艾伦微不可闻地一叹，问：“所以现在，爱他令你煎熬吗？因为他有女朋友？”

    她顿时暴躁地皱起眉，又想将一切拒之门外。

    “几天前，他还是我的。”她怒道，“但是现在，一切又回到起点，就好像只是为了嘲笑我一样！是的，没错，我很痛苦——这个我上辈子就已经受够了，可是居然还不够，上天为了更彻底地折磨我，还要特地用最隆重的方式耍我一次！你明白吗？你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

    他确实不可能明白，对她突如其来的怒火不知所措。

    不过她很快又恢复了死水一样的平静。“对不起。”

    “不，没什么。”他马上说，“我不明白的，你可以告诉我……让我帮助你。”

    “谢谢。”她脸上毫无波澜，“但你没法明白的，谁也没法明白的。”

    艾伦无奈地又叹息一声——凭他对她的了解，他知道他很难问出什么东西来了。

    他默不作声地思索了一阵，又迟疑地问道：“那么，你想见他吗？”

    她的反应异常激烈，似乎无比恐惧。

    “不，我不想！”她抗拒地连连摆手，“我会疯掉的。我不想。”

    艾伦慌忙握住她的手，试图安抚她：“冷静点，安娜。没事的，没事的……你为什么害怕？”

    安娜丽塔稍稍平静下来，喃喃自语：“他不会再那样看着我了……或者看都不会多看我一眼……我受不了这个……”

    这时，她苍白的脸忽然又在愤怒中恢复了血色。

    “但是，我说过的。”她像在发出最深重的诅咒，“不管他愿不愿意，不管我死还是他死，哪怕要下到地狱去，他都永远是我的。”

    艾伦顿时愕然，忧心忡忡。

    “安娜……”

    她却又立即感到不寒而栗，面容因痛苦而扭曲。

    “我会疯掉的。”她惶恐地重复，“我不能看到他，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我不能看到他。”

    “好，好，不看他，不看他。”他赶紧轻轻抱住了她，令她镇静，“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她一想到那块烂铜，就忍不住想要尖叫。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越来越崩溃了，“两年以后，也许我会知道？不，我还是不会知道，神才能告诉我……！我该去哪里找答案？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现在不能想这个！”

    “好，不想这个，不想这个。”他连忙安慰地轻拍她的后背，“你这两天都没好好吃饭，对不对？我去给你弄点吃的？辣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安娜丽塔总算不再发抖，虚弱地摇了摇头。

    “谢谢，艾伦。我自己搞得定，不用麻烦你。”

    “别客气。”他轻叹道，“我希望你开心。”

    开心？她苦笑了。

    ……

    克里斯蒂亚诺托付母亲搬来照顾儿子几天，就直接以训练为借口，住在了巴尔德巴贝斯体育里拒绝回家，期间除了与好友见了几面以外也没怎么外出，苦苦回避伊莉娜·莎伊克，回避一切与他认知不符的现实。

    到底是世界疯了，还是他疯了？

    他的恋人是安娜丽塔·曼加诺，一个仙女般的歌唱家，全世界最热情也最温柔的女孩儿，她执着、狂热、不顾一切地深爱着他……可是他身边却没有一个人记得她。

    近三年的甜美时光，一段空前绝后的epic love，一个胜过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现代童话，明明是人尽皆知的，却成了只有他一个人知情的臆想。

    此外，他翻遍了球场、更衣室和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没能找回那枚戒指，就像他找不回这段感情存在的证明一样。

    他经历过幼时远离家乡的脆弱迷茫，他经历过做全英公敌的胆战心惊，他经历过失去父亲的悲痛欲绝，但他从来没有过那么恐怖，那么无助的感觉。

    克里斯蒂亚诺完全想不通，也无法再去多想。他只能选择盲目地埋头专注于训练、吃饭、比赛、睡觉，专注于令他自在的领域，毫无意义地祈祷哪天一觉醒来，一切又会恢复正常。

    当天夜晚21:00，国王杯四分之一决赛首回合在伯纳乌球场展开，c·罗纳尔多于联赛停赛后首度复出，全场表现得也十分积极活跃，但都遗憾地与进球擦肩而过。

    好在，皇家马德里还是毫无悬念地2:0战胜了瓦伦西亚，赛后，更衣室里的气氛也一片和谐。

    唯独魂不守舍的克里斯蒂亚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克里斯？克里斯！”

    他吓了一跳：“什么？”

    “你怎么了？”科恩特朗问，“没进球也不用这样。”

    马塞洛插嘴：“不，他最近一直都不太正常，跟进球没关系。”

    “的确。”本泽马附和说，“出什么事了吗，克里斯？”

    “什么？没有。”他心不在焉地摆手否认，“我很好，我没事。”

    马塞洛却忽然拍了他一下。

    他勉强回神：“干什么？”

    马塞洛对他指了指衣柜里的镜子：“看这里，看看你自己。”

    克里斯蒂亚诺迷茫地对着镜子眨眨眼：“我有什么问题？”

    马塞洛一脸难以置信，然后十分忧心似地不断摇头。

    “这下糟了，看来问题很严重。”马塞洛回头向队友们说，“他居然没说：‘我他妈的为什么这么帅呢！’”

    更衣室里霎时响起了一阵哄笑，克里斯蒂亚诺则气恼地往马塞洛身上推了一把。

    “有趣吗？”

    马塞洛正了正色，搭住他的肩膀：“所以，你到底有什么事，克里斯？”

    克里斯蒂亚诺无奈地低头叹息，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

    然后，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他又重新抬起了头，用期盼的目光看向所有人。

    “伙计们，我需要问你们一个问题。”他无比认真地说，“我不是开玩笑，你们一定要严肃地回答我。”

    他的队友们都不由得一愣，而后纷纷点了点头。

    “问吧。”马塞洛说。

    于是，克里斯蒂亚诺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当众问出口。

    “我的女朋友是谁？”

    所有人都瞬间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然后面面相觑了起来。

    没有人说话，他只好追问：“你们知道吗？”

    沉默持续弥漫着。过了好一会儿，科恩特朗才不确定地问了一句：“你是认真的吗？”

    “是的。”他郑重其事地点头，“我是认真的。”

    “但是……这个，你自己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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