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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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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一位叔叔又说:“物业费收这么高,这些事还管不管了?”

    领头的保安赔笑说:“管,我们管,待会儿派出所来我们一起去调监控录像。”

    另外一位邻居说:“小薛,我们住三楼都没事,不会是小偷盯着你家就你一个小姑娘,蹲点来偷吧。”

    旁边人点头:“是啊,你一个人小心,不如装个隐形的防盗窗吧。”

    于是热心的邻居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一番。过了会儿,派出所的人来了又离开。最后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已经凌晨四点多了。

    我想给老妈打电话,又想起她上次担心我出事的神情,只好作罢,她那么远,就算知道也鞭长莫及,白白担心。我一个人坐在偌大的房子里,四周安静得可怕。眼睛忍不住盯着厨房,总害怕有什么人跳出来。

    终于忍不住拨了白霖的手机。

    半个多小时后,李师兄陪着白霖一起出现了。

    白霖一边勘察现场,一边惊呼:“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李师兄又替我检查了一遍所有房间。

    白霖搂着我说:“这样吧,我搬过来和你一起住。”

    李师兄说:“得了吧,要是真有坏人又来,你俩一起上也是白搭。”

    白霖扭头对李师兄说:“要不你也一起来住?”

    李师兄瞅了我一眼,犹豫着说:“那……不好吧。”

    我知道李师兄的意思,他一个大男人和两个女的住一块儿,怕人家说闲话。而且他和白霖好不容易从学校宿舍里的偷偷摸摸,变成了现在正大光明的二人世界。我从中插一脚也不怎么厚道。

    于是,我就说:“算了,我家离你上班的地方得多远啊。”

    白霖问:“那怎么办?”

    我说:“我不怕。大不了明天我去找人装防盗窗就行。”

    白霖又问:“你们物业允许你装啊?”

    我说:“我们这小区这么破,有什么不同意的,楼下都装了。”

    好说歹说,才说服了白霖。

    第二天夜里,又剩我一个了。

    睡前,我检查了所有的门窗,把整个家关得严丝合缝。大概因为头一晚上基本上没合眼,所以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闭眼前我还想,要是我这么死了,也算一宗密室杀人案。

    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爸爸牵着我去游乐园,到了门口买票才发现钱丢了,然后他对我说:“桐桐,在这里等爸爸,哪儿也不许去。”于是我舔着麦芽糖坐在游乐园门口的台阶上,一直等一直等。

    后来有个阿姨走来,惊讶地说:“哟,小朋友,你妈妈叫童玉梅吧?阿姨是你妈妈的朋友,上次我们还见过呢。”

    我瞅了瞅她,点点头,觉得好像是见过。

    她眯眯一笑:“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

    “爸爸去找钱包了,让我等他。”

    “你妈妈叫我来接你呢。她说叫我接你先回家去,你爸爸都回家了。”

    “可是爸爸说……”

    “你们家爸爸说了算,还是妈妈说了算呀?”

    我想了想回答:“妈妈。”

    “你妈妈叫我来接你,那是不是也应该听我的呢?”

    最后,左顾右盼的我被这人牵走了。

    我一直以为我忘记的事情,居然在梦中想起来了。

    在游乐场,那位带走我的阿姨实际上是妈妈监区里一个女犯的母亲。我见过她是因为,老妈有一次值班,就带我去监狱呆过一天,那个时候她正好来探望她的女儿。

    她女儿已经刑满释放,但是在狱中因为多次和人打架,被关了很多次禁闭。老妈在这方面特别严厉,所以她出狱后也满怀怨气。

    那天母女俩从那儿经过正好看到了我,就起了报复心。

    她们关了我多少天,我都想不起来了,只是记得后来公安局把我救出来的时候,外婆和爸爸抱住我号啕大哭。

    也许就是从那之后,爸妈之间的感情开始变淡了。妈妈再也不让我接触和她工作有关的任何事情。

    我翻了个身,努力让自己再次入睡。

    梦境一下子转换了起来,我梦见爸爸被刺杀的现场的那一摊血,还梦见厨房门外的那把西瓜刀。在最后梦到陈妍尸体的时候,我猛然惊醒了。

    我喘了口气,缓缓地坐了起来,准备去客厅拿杯子喝水,走到卧室门口却再也不敢往前,于是又折了回来,蜷缩在床上。

    门框外的黑暗伴随着恐惧扑面袭来。我手忙脚乱地打开灯,仍然觉得不安稳,老是怀疑旁边的衣柜里和床下还躲着小偷,或者连窗外也不敢看,也觉得有人在窗户外面盯着我。

    就在这种恐惧折磨得我快要窒息的时候,我拨了慕承和的手机。

    铃声响了三下之后就接通了。

    “薛桐?”

    他的声音通过听筒在我耳边响起的瞬间,我的心理防线全线崩溃。

    我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敢给我妈说,我怕她知道后,就不许我一个人呆在A市了。我也不敢给白霖打电话,昨天我都害得他俩一夜没睡了。白霖虽然和我好,但是李师兄毕竟还是外人。我想来想去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怎么了?”他语气也显得焦虑了起来,“你慢慢说。”

    “我家昨天进小偷了。”我抹了下眼泪,“我现在害怕得要死。”

    “你把所有灯打开,电视也打开,我马上过去。”他说。

    慕承和到我家,听我乱七八糟地描述完昨夜的险境和刚才的噩梦之后,他说第一句话是:“你不能再一个人住了。”

    “白霖和赵晓棠都有男朋友的,我不可能让她们一直陪着我住。”

    “另外家里还有走得近的亲戚吗?”

    “有我奶奶他们。可是他们知道了家里出事肯定会告诉我妈的,”我说,“而且他们都不待见我。”

    慕承和沉吟了半晌,最后说:“那你住我那儿吧。”

    令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住在A大的教师院里。教师院正好在A大西门的街对面,种满了梧桐树。我读书的时候,一次也没进来过。只知道前几年这院子搞拆迁,拆了些旧楼,重修了两栋电梯公寓。

    慕承和并未住那新修的公寓里,而是后面的一栋的旧楼。

    屋子很宽敞,特别是客厅。所以沙发后面的空余地还摆了一张宽大的条形工作台。上面有两台笔记本,笔记本旁边随意地放着一堆书和一沓纸。镇纸的是一个眼镜盒。

    里面肯定是空的,因为那副黑框眼镜正架在他鼻子上。

    “以前他们告诉我,里面这三栋都是国宝级的老教授楼,居然你也能住这儿。”可见,也是大熊猫了。

    “这房子是我父亲以前教书的时候分的。”

    “啊?”我好奇了,“那为什么你以前还去挤陈老师?”

    慕承和瞅了我一眼,用一种很凝重的神色对我说:“因为这栋楼闹鬼,我一个人不敢住。”

    我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随后用眼神示意了下我的身后说:“据说那人就吊死在你背后的门框上。”他话音未落,我腾地一下,跳到他身边,揪住他的袖子,死盯着他那门框,一下子就觉得好像刮来了一阵阴风。

    却不想,他倏地就笑了。

    “吓你的。”

    他又说:“你刚才不是逞强吗?说得好像魔鬼蛇神见了你都得绕道。我瞎编两句话就吓着你了?”此刻的笑意已经渲染到他的眉梢。

    我放开他的袖子:“大半夜的,你突然来这么一句,是个人都会有点害怕。”而且我哪儿想到,他心情突然这么好,还能跟我开这种玩笑。

    我睡觉的房间在他卧室的隔壁。不大的床,据慕承和本人说是他小时候睡过的,所以只有床垫。

    我们铺好床,收拾了下屋子,差不多凌晨三点多了。

    我都不确定,他对我说“住我那儿吧”这句话时,我究竟是怎么答应他的。或许当时的心境真的很凌乱,脑子里一团糨糊,看见他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或许因为过去他对我说什么,我都从没有拒绝过。或许我真的在心中是这么期盼的。

    心里虽然惦念着这些,却踏实地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我拿起手机一看时间,顿时想哀嚎。于是,迅速地起床穿衣刷牙洗脸。

    “这么着急?”慕承和放下报纸问。

    “嗯。”我收拾手袋,“人家和我约十点面试。马上迟到了。”

    “我替你拿牛奶。”

    “不用了,不用了。”

    “要不要我送你去?”

    “我坐地铁去,直接能到。”说完,我就刮了一阵风,飞出门去。

    走到楼梯拐角,慕承和迅速地开门,叫住我:“薛桐!”

    我转身,隔着十一级台阶的距离,狐疑地看着他。

    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给你这个。”然后,轻轻地用一个弧线,将它准确无误地扔给了我。

    那是一把门钥匙。可能为了不让它孤零零地显得太单薄,他将它套在了金属钥匙环上,还多挂了一只机器猫。

    我紧紧地将它握在手里,冲他笑。

    去面试的公司是家地产公司,比上回将我除名那家小一些。

    会议室里坐着两位面试官一男一女,女的年纪大,男的年纪小。昨天白霖就告诉我,这家公司是那种家族性企业,一般情况下老总、经理、会计基本上都是自家人。

    照例问了一些问题后,那男的经理又翻了一遍我的简历说:“你还会俄语?”

    “俄语是我的二外。”

    “熟练吗?”

    “还行。”我壮着胆子说。

    “那来一段俄语的自我介绍吧。”

    听完对方说完这句,我当场傻眼。就业老师教导我们,要把所有和自己沾上边的特点都要写成闪光点。我才小小地闪了下,怎么这么快就要打成原形了?

    自荐书里的俄文版,还是去年慕承和帮我写的。我也没有刻意去背过。

    “可以吧?”那人又问。

    我骑虎难下,然后开始想对策。

    “Да。”我灵机一动说了个单词。

    “什么?”那人反问,明显没懂。

    “能开始了吗?”我立刻笑了。

    对方点头。

    然后我开始背慕承和教过的一篇很深情的课文。我记性很好,他讲了之后,一般我读好几遍就能记个八九不离十。

    那篇文章的名字叫《我的家乡——北京》。

    为了加强可信度,我把北京两个字全部换成A城。

    “Мой родной город.Я родилась и выросла в городе……”

    我回去坐在沙发上,把白天的事情讲给慕承和听。

    “然后呢?”他饶有兴趣地问。

    “然后,我背完了之后,他对我说:‘你的俄语和你的英文一样流利。’还通知我下次复试。”我咯咯咯地乐了起来。

    慕承和也忍俊不禁。

    我侧着头瞅他,发现他一直盯着我看,没说话。

    视线停驻时

    间长了,难免让我觉得奇怪,不禁擦了下脸:“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他收起失神的眼,别过头去。

    “你不信呀?”我说,“你要是不信,我再演一次给你看。”

    我搬来一张凳子,坐在他正对面,演绎白天的面试情景:“Мой родной город.Я родилась и выросла в городе А,в котором я провела свое золотое детство.это город……”

    他嘴角轻扬,到中途陪着我一起念出声。在齐声背诵完最末一句“Там все мне дорого”后,我们俩相视而笑。

    本来我担心,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会不会很别扭,但是自从背完那篇课文后,突然就变得和谐起来。夜里,我躺在床上回忆起这一幕,隐隐觉得心中有什么想要抓住,却又搞不清。

    慕承和一直没有提过刘启,甚至要我来他家那天,他都没有问,直到某日下午吃饭的时候,他忽然说:“女孩不都喜欢逛街吗?很少见你出去。”

    “外面好热。”我说。

    “也不和刘启出去?”他夹着菜,漫不经心地问。

    “呃……”我怔了下,埋头低声说,“他调到县里边去了。”却没有在他面前说和刘启分手的事。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白霖问我。

    “我觉得,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感觉我们是平等的。”我说。

    “工作找得怎么样?”

    “好难啊,我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我。人家看得上我的,我看不上。”

    “慢慢来,不着急。有一条名言很适合你。”

    “什么?”

    “先成家再立业。”

    “……你无聊。”

    “不喜欢?”白霖问,“那换一句好了: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

    “还有一件事告诉你。”

    “什么?”

    “师兄说,昨天他在街上遇见刘启,”

    “哦。”

    “他看到刘启和一个女的走在一起。”她瞅了瞅我。

    “嗯。”

    “感觉挺亲密的。”她怕我不明白,又补充。

    “嗯,挺好。”我继续说。

    “你们真分了?”白霖问。

    “真的。”

    “你上次不是说,他要求你考虑一个月吗?这还没一个月呢。”

    “这样更好啊,免得我挺内疚的。”我喃喃说。

    和慕承和真正相处之后,才发现,他有那么多习惯都是我不知道的。

    例如他做事的时候基本上是百分之百投入,有时候在旁边给他说了老半天的话之后,才发现他埋着头,注意力完全没在我身上。这是一个很挫败的经历,并且屡屡发生。

    例如他很偏食,但凡是带点甜味的菜,都会得到他的青睐。

    他总是工作到深夜。

    偶尔,还会一个人坐在黑暗中,长久地不说话。

    我一个人迷迷糊糊起来上厕所的时候遇见过几回。

    第一次,我看到沙发上的黑影,狐疑地打开灯。光线倏地照到他的脸上,一下子显得那么落寞,和素日里那位常年带笑的慕承和截然不同,恍若一只被惊扰的小兽,神色中闪过一丝慌乱,可是转瞬之间又恢复如常。

    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唐突地开灯。

    后来,我们一起在家里看电影频道的电影,影片当中我指着嘻嘻哈哈的约翰尼?德普说:“为什么有的人表面看起来,和真实的自我不一样?”

    他盯着屏幕没说话。

    电影的场景,在浩瀚无垠的海面和一碧如洗的蓝天之间切换。

    “薛桐,你喜欢大海吗?”他问。

    “喜欢啊。”

    “你看大海,无论它有多深,但是表面看起来总是很平静。”慕承和说,“比海更深的,是人的心。有时候微笑,并不代表自己不痛苦、不害怕、不绝望。”

    我在指他。

    而他,却在指我。

    忽然之间,我明白我和慕承和在骨子里,也许都是一类人,所以他才那么吸引我。

    第二天下着毛毛雨,我急急忙忙地冲回去,脱了鞋,迅速放下包,准备到客厅阳台上晾伞。走到一半,发现慕承和居然在家,此刻正站在阳台上,脚边是一盆君子兰。

    因为下着雨,所以外面的空气特别清新怡人。

    院子里有一棵合欢树,都长了十几米高,枝繁叶茂,在一群低矮的梧桐面前显得很突出。它离慕承和住的这栋楼很近,最近那一棵的枝条基本上伸到阳台上了。树枝顶端的叶子上还挂着水珠。我看见慕承和,伸手将那水珠子接到指尖,脸上带着顽皮的神色,而另一只手垂在身侧,食指和无名指之间夹着一支烟。

    慕承和玩弄着树叶上的雨滴,抬手吸了口烟,然后才看到了我。

    他愣了下。

    我反倒为自己的偷窥,窘迫起来,急忙说:“你……继续。”

    他哂然一笑:“今天怎么样?”

    “碰了一鼻子灰。”我不自觉地瞅了瞅他手上的烟。

    他立刻明白了什么,走回客厅,将烟蒂掐灭在茶几的烟缸里。之前,我一直以为那个烟缸是个摆设。

    “我还以为你不抽烟。”从未见过,也没闻到过他身上有烟味。

    “偶尔抽一两只。上课上班时不抽,”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而且吸烟有害健康。”

    晚上,家里没剩什么吃的东西,我们一起外出吃饭,路上遇见了刘启。他正从对面扶手电梯往下,而我跟慕承和从另一边向上。一个纤瘦的女孩挨着他站在同一阶,正在轻声跟他说话。

    在我看到刘启的时候,他也看到了我。

    我朝他笑了下,他却反而局促不安起来,似乎想要叫住我,却又有顾忌,最后谁都没有叫住谁。

    晚上刘启来电话,我走到阳台上接。

    “小桐,我……”刘启吞吞吐吐。

    “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我们不合适啊。而且我们上个月就分手了。”

    他叹气:“你知道我现在下派了,还不知道能不能调回去,我们局长平时挺照顾我的,他女儿是我们学妹,人也挺好,我……”

    “刘启,我真不生气。”我说。

    “小桐,以前和我分手,是因为那个人?”他问。

    我默认。

    “看来我还是比较迟钝,本该早看出来。我一直以为是我不够努力,所以在等你真正地注意我,可是……太难了。”刘启说。

    “对不起。”我咬着唇说。

    “我没有毅力永远等下去,所以……”

    刚挂断,宋琪琪的长途电话就进来了。

    “听说你和慕老师同居了。”宋琪琪坏笑着说。

    “白霖真八卦,这么远都跟你传情报。”我说。

    “我今天去相亲了。”

    “好啊,感觉怎么样?”

    “条件还行。”宋琪琪说,“不过和我不太合适。”

    “你……”我欲言又止。

    “不是因为以前的事。我只是单纯地觉得人家和我性格不合适。”宋琪琪说,“其实我现在想得很开,以前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这辈子都没有能力再爱别人了。但是才过了不到一年,我发现现实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和宋琪琪絮叨了几句,我合上手机,回到客厅。慕承和正在桌前工作。屋子里安静极了,能听见他笔尖划过纸面的唰唰声。我坐回沙发上回忆刘启在图书馆对我说“因为你很可爱”这句话的表情,竟然想不起来。

    如果白霖知道,肯定会大骂刘启白眼狼之类的。可是,我错在先,是我先利用他。

    又想起宋琪琪和肖正,想起宋琪琪在四教的办公室哭着对我们说:“从我十七岁开始爱上他,到现在,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骗我。”那么撕心裂肺,如今她却说自己变了。

    大概是我想这些的时候表情傻透了,慕承和瞥了我一眼,起身把电视打开:“你可以看电视。”说完又回到桌前继续忙他的事情。

    “会不会影响你?”

    “不会。”他头也不抬地回答,然后继续埋头做事。

    慕承和斜对着电视机,可是无论我换了什么节目,压根就没真瞅过一眼。其间,他眉头皱得深深的,戴着眼镜,一边摆弄电脑上的三维图,一边专心修改旁边的数据。

    “你不看电视,看我做什么?”他问了一句。

    “呃……”我尴尬地拢了下耳发,“没发现好看的节目。”

    “要不上网?”

    “上网也没意思。我还是继续看电视好了。”说完后,我把整个身体沉在沙发里,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按来按去。

    等我将七十多个频道来回翻了四五遍之后,他终于忍不住问:“你明天有别的事吗?”

    “没有。怎么啊?”

    他取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明天我休息,带你出去玩。”

    到了早上,他叮嘱我带防晒霜,我才知道原来他真的要教我潜水。我们开车三十多公里后,到了A城近郊的一个浅水海湾。

    因为前几天一直在下雨,一下子放晴后,海面一望无垠,看得很远。

    “The Big Blue!”我迫不及待地脱掉鞋,跑到沙滩上惊叹,然后回身对慕承和说,“你看过这个电影没?”

    “《碧海蓝天》?”

    “对!我每次看到湛蓝的大海,都会想起这四个字和里面画面。”

    “要知道你这么高兴,早点带你来了。”慕承和跟在我后面,浅浅笑。

    “可是我很害怕水,所以不会游泳。每回来海边都是踩一踩水就回去了。”

    “那这次我们换点别的。”他说。

    潜水俱乐部门口停着好几辆车,大家都和慕承和很熟络的样子。

    “为什么大家都晒得很黑,就你一个人白?”我问。

    “说明我没有他们努力。”

    “没想到你骨子里还挺叛逆的。”

    “为什么?”他取了氧气瓶和潜水服回来问。

    “医生不要你干的事情,你偏要干,怎么不是叛逆?”

    “谁说的,我从小都是听话的好孩子。”

    “从来不迟到,不讲话,不开小差,每天按时完成作业,考试都拿满分那种?”

    “也……不全是。”他说。

    我给了他一个“那就是了”的眼神,然后接过他递过来的潜水服去更衣室换衣服。

    下水前他反复说:“戴着潜水镜的时候,鼻子也会夹紧,你要放弃你的鼻子,而用嘴呼吸。”

    “我们下去后不能说话,只能打手势。”他将四指握拢,大拇指向上,“如果你觉得难受,给我这个手势,就是上去。拇指向下的时候,意思是可以继续往下。”

    “我一直都在,你不要怕,这和游泳没关系,你有氧气瓶。”

    我将这些话烂熟于心后,下水时候还是非常紧张。

    “万一我浮起不来了怎么办?”我问。

    “……”

    下海后,水刚淹过脑袋,心跳就加速,血液循环加快,然后急需氧气,我习惯性地用鼻子吸气,可惜鼻子被封住了,什么也吸不到,立刻慌了手脚,开始挣扎。

    随后,慕承和将我托了起来。

    我无助地攀住他,吐掉嘴里咬着的呼吸器,大口大口地呼吸水面的空气,然后气馁地说:“我不玩了。”

    他笑了:“关键是别紧张,用嘴呼吸。”

    等我缓过来后,又练习了几次呼吸方法,然后潜了下去。

    这一次,很成功。

    在水底,他一直抓着我。

    偶尔,还能看到小鱼从自己身边慢悠悠地游过去。我觉得我也变成了一条鱼。这条鱼虽然很笨,连游泳都不会,但是它居然可以在水里自由地呼吸,还能清晰地看见海底。

    出水的时候,我激动极了,不停地跟慕承和说我看到了什么,摸到了什么,眼睛是什么感觉,耳朵是什么感觉。

    慕承和沉默地微笑着。

    船上的大哥甲说:“小妹妹,你会爱上这种感觉的。”

    后来,我们坐船去了远一点的海域。

    “感觉会不一样吗?”我好奇地问。

    “嗯。海水更清澈,鱼会更多,也比刚才那里冷,所以才让你穿潜水服。”

    “我能下到最底下吗?”

    “最好慢慢来,如果你身体受不了,一定及时做手势给我,不要逞强。”

    “这里有多深?”

    “十多米。”

    “我刚才潜了多深?”

    “三四米。”

    “……”

    “你最多能潜多少?”

    “一般二十米左右,最多还没有试过,下次试试。”

    “你……还是不要试好了。”

    “你怕我也下去就浮不起来?”他笑。

    “有点。”我很老实地交代。

    这片海域的海水很蓝,除了那点微微皱起的波澜,看起来非常安静。陆地在我们的不远处,脚下是深深的海水,放眼望去,能看到海平面尽头的渔船。。

    我们先下水,然后他们再把氧气瓶放下来。

    慕承和牵着我,扬起嘴角对我说:“小姑娘,欢迎探访大海的内心。”

    我体力不支,潜了半小会儿就只能上船休息,然后继续抹防晒霜,还对慕承和说:“你要不要抹一点?会晒黑的。”

    船上的大哥甲说:“男人黑一点更性感。”随后,皱起一张黝黑的脸嘿嘿一笑,露出两行大白牙。

    船上的大哥乙却对我说:“你不知道吧,慕承和晒不黑。”

    我扭头问他:“你真晒不黑?”

    “你别听他们给你瞎掰,怎么会晒不黑。”

    到了中午吃饭,我才知道他不是晒不黑,而是无论晒多黑,一蜕皮就白回来了。

    “你肯定是属蛇的。”我下了结论。

    “那你多半属螃蟹。”他说。

    “为什么?”

    “刚才我教你车的时候,十多米宽的马路,还不够你一个人开,完全横着走。”

    “……”

    下午,我们去了对岸的小岛。岛上有一个天然的浴场,此刻正旅游的旺季,也有不少游客坐船到这里。我俩绕着岛走一圈只用半个多小时。而且我发现全岛除了公共厕所和码头以外,唯一的一栋楼就是一个外形像船一样的建筑。

    “这个东西是什么?”

    “酒店。”

    “酒店?会有人专门来住?”

    “嗯,据说经常客满。而且今晚我们也住这儿。”

    “我们不回去了吗?”

    “太晚了,再过些时间船也没了。”慕承和说完又反问,“你要回去?”

    我的头急忙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怎么可能。

    慕承和住我隔壁,酒店东侧所有的房间,都能看到大海。楼下是一个淡水的游泳池,孩子们在池子嬉闹,笑声和童声夹杂在一起,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很愉悦。

    白天做浴场的那个大沙滩,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又是另一番景象。

    来旅游的大部分游客已经离岛,剩下的都是酒店的客人。路边摆了海鲜的大排档,然后另一边居然搭了个舞台,立着一块投影的屏幕,照着灯光。上面正有个乐队演奏,主唱拿着话筒对着大海嘶吼。

    有些人坐在下面喝酒。

    有些人干脆叫了大排档,摆在台下吃。

    这下我才知道原来住店的人,还真多。

    我吃了点东西,就跑到沙滩的最前沿,嚷着去看落日。没想到方向却不对,于是我追着落日,又绕着小岛跑。

    “看不到的。”慕承和莞尔。

    “到岛的那边肯定能看到。”我不服气,可是也没工夫和他理论,就怕几分钟太阳就没了。于是脱掉拖鞋,头也不回地说:“你帮我拿着鞋,我去追。”

    剩下慕承和一个人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岛的最西端的时候,倏然明白慕承和说的是事实。

    沙滩外面是海,而海的那一头是我们坐船来的陆地。

    橘红的太阳正缓缓地沉到山的那一边去。

    我怎么就没想到,整个海岸线都在大陆架的东边,所以一般不可能看得到夕阳沉海的景象。

    我沮丧了。

    然后,看到他晃晃悠悠地跟来,脸上还带着胜利的笑意,心情更加沮丧。

    我又走回去,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的拖鞋,突然觉得自己才像一条小狗,而他是扔飞盘的主人。我呼哧呼哧地去捡飞盘,他在后头看着乐。

    “下次我们去一个离大陆更远的岛,估计你就不会失望了。”慕承和说。

    我们又回到刚才的地方烤烧烤吃。

    烤出来的玉米是金黄色的,按照我的强烈要求,人家在上面密密麻麻地沾了很多辣椒。我第一口咬下去,大呼过瘾。

    “真好吃,以前都没发现烤出来这么好吃。”

    我吃了两三口,发现慕承和一直盯着我,于是指着玉米问:“你要不要试一试?”

    慕承和笑着摆手:“这么辣,怎么可能吃得下?”

    然后,我乐颠颠将吃的交给慕承和保管,就去海边踩水。

    一个海浪打过来,放在旁边的拖鞋就被水拖了下去,我尖叫着去追海浪,好不容易把拖鞋抢回来,整齐地放好。过了会儿,发现它们悲摧地又被海浪夺走了。

    如此反复几次,我也玩够了,一屁股坐在慕承和身边,接过玉米又开始啃。

    当我将注意力转移到海上的时候,突然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能看到海的尽头有一些点点的亮光,起起伏伏,好像是穿成一串的夜明珠被放在海上随波漂浮。

    “那些光是什么?渔船?”我问。

    “好像是。”

    海风袭来,消去了暑气,带来阵阵清凉。

    海浪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沙滩上,离我们渐渐地近了起来。

    “涨潮了。”我说。

    “嗯。”他说。

    “你在想什么?”我问。

    “我在想,”慕承和说,“要是现在抽一支烟,感觉肯定很不错。”

    “……”这人烟瘾犯了。

    “真不想回去,晚上我就在这里睡了。”我放下身体,随意地仰躺在沙滩上,也不管那些细沙是否会沾到头发上,或者漏到衣服里面去。

    数不清的明星挂在深邃的夜空中。

    “这样比较舒服。”我说。

    他仰头看了下天,听从我的意见也一起躺了下来。

    “我只认识北斗七星,其余星星全都不懂。”我说。

    “你是什么星座?”慕承和问。

    “天蝎。”

    “那真幸运,天蝎座是夏天最闪亮的星座。”

    “现在能看到吗?”我来了兴趣。

    “那颗很亮的星星,它就是天蝎座的其中之一。”慕承和抬手指了下夜空。

    借着月色,我才看到他胳膊外侧上有个伤疤,大概一寸来长。夏天的时候整好被短袖遮住,所以我一直没发现,直到这时,他躺着伸手,袖子往下滑,才露出一截来。

    “啊?怎么弄的?”

    “刀伤。”

    “刀伤?”我正在脑子里消化这个词。

    “被人砍的。”他说。

    我瞪大眼睛,转头看他:“不可能吧?”怎么,怎么可能?

    “不骗你。在俄罗斯留学的时候,地铁站的通道里,三四个孩子,都只有十来岁袭击我。第一刀捅过来,我用手臂挡了下。”

    “为什么?”

    “当地特别是大城市有些团体,他们仇视……”他迟疑了下,显然是在斟酌用词,“仇视外来人口,所以在偏僻的场所攻击单个出行的外国人。我和你们陈老师住一起,那天他正好生病,我半夜里路过那里给他买药。”

    “后来呢?”

    “正好警察来了,他们一哄而散。”

    “这么危险,可是我从没听你讲过他们不好。”我也不禁伸出食指摩挲着他皮肤上那个狭长的疤。

    “我也没说过他们有多好。”他笑了下,“对事物的评价都应该站在客观的立场。而且一个人不可能在某地方获得了知识和可贵的人生经历之后,却又满怀着抱怨和不屑。”

    我呐呐地啃了一口手里的玉米棒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把自己的肘关节给他看:“我这里也有一个很大的疤。”

    他闻言,把脑袋凑了过来。

    “小时候,我爸爸在厂里当工人,我妈带着我住在乡下。她为了方便接我上幼儿园就买了辆自行车来学。我们家门口有一条水沟,有这么宽,”我比画了个一尺多一点的距离,“我坐后座。她第一次载着我回家,就下雨,要到水沟的时候我妈说:‘童童,我觉得我们不下车也骑得过去。’我啥也不懂,就知道抱着她的腰,愣愣地点头。最后……”

    “最后她倒是骑过去了,但是你没过去?”慕承和接嘴问。

    “对对对。你怎么知道?”我忍不住一个人咯咯咯地笑。

    慕承和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他白天暴晒在紫外线中,现在鼻梁和脸颊的皮肤开始微微泛红。

    突然,我发现我俩的这个姿势挺暧昧的。

    一男一女仰躺在沙滩上,本来中间隔了点距离,但是我俩聊得太投入,不知不觉凑在了一块。我急忙坐起来,为了掩饰尴尬,将手里的玉米递给他。

    “那一边我没有吃过,你可以尝下。”

    却不想我这个动作,刚好把手臂上沾着的细沙带了起来。海风将它吹到他脸上。

    “沙子吹眼睛里了。”他眨了眨眼,大概仍然觉得不舒服,伸手去揉。

    “你自己别揉,给我看看。”我扔掉手里的玉米,垂头给他看眼睛。

    借着月色和远处的灯光,我看到他睫毛上沾着几颗沙,于是手撑地,朝他眼睛吹了口气,观察了下,它们还没消失,于是又使劲地吹了两口,最后心满意足地说:“好了。”

    他先是睫毛颤动着,随之,一双眸子在眼帘下露出来,被夜色反衬着,显得晶莹明亮。他的目光掠过我的眉眼、鼻子,最后流连在我的唇上,久久没有挪开。

    我突然间有种不祥的预感:“怎么了?是不是听不见我……”

    忽然,他把手覆盖在我后脑勺上,将我的脸压近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活生生地剥夺我还没出口的半句话。

    我倏然一惊,只得趴在他胸口上,夹在耳后的碎发也滑落下来。

    他将头轻轻一抬,便吻了我。第一次好像是试探,他只小心翼翼地将我的唇角轻啄了下。

    我猝不及防,张着嘴,目瞪口呆,脑子像被按了暂停的影碟机,瞬间定格。别说思绪,连心跳都一并消失了。

    慕承和双眼凝视着我,眸中带着种波澜,接着,他缓缓地,侧着脸,又一次吻过来。留在我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声音是他喃喃对我说。

    “其实,你可以把眼睛闭上。”

    那一刻,海风轻拂,星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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