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

    六月盛夏，那一天的空气格外燥热，头顶的太阳仿佛是为了炫耀自己热量而把前几天一直盘踞在空中的云层驱散开了。

    “雷，你怎么了吗？”有着漂亮的红头发的朱雀王国少女就在雷天的面前，她的模样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她的声音更是让雷天产生了一种死者在世的错觉。

    “你……已经死了。”雷天畏惧了。

    这一天的记忆，连带着对冰雪的深深恐惧铭刻在了雷天的心灵深处。

    哪怕为了战胜这份恐惧，雷天远走白虎联邦，现如今的雷天依旧没能甩掉那层一直笼罩内心的阴影。

    仅仅是不再对自然的冰雪恐惧了而已，若是面对非人异术创造的冰雪，雷天的身体依旧会不受控制地颤抖。

    为何……自己会如此软弱？

    在面对苍麟的时候，原以为这份恐惧已经淡化了，然而，当记忆中的这一天具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雷天还是无法从那份恐惧中挣脱。

    “雷，没事的，懂得‘畏惧’，是因为你还是‘人’啊。”红发少女轻轻扶住雷天，不过她尝试了一番，发现以自己的力气还真的扶不动雷天。

    毕竟，记忆中的她，只不过是十二岁的小姑娘，而雷天早已经长大。

    “那……干脆就坐在这里好了。”红发少女尝试一番无果之后，干脆地放弃了，她直接坐在了雷天身边，轻轻倚靠在雷天的身上，“嘻，真的想不到啊，雷，再次见面的时候，你居然变成了大人了。”

    “你……已经死了……”雷天想要否定身边的少女，可是倚靠在他身体上的那份重量，还有少女身上淡淡的香味都让他迷惘。

    这……真的只是幻觉么？

    啊……这就是幻觉！和沉顼所创造的桃源幻景一样，这一切，她……全部都是“伪物”！

    “雷，为什么你不肯承认我呢？”

    “……”雷天不愿意回应，他不想与少女说话，因为那样做就等同于承认了她的存在。

    “对了，雷，你应该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吧？”

    “……”

    “嘻嘻，你有没有想好要送我什么礼物呀？我可是家里最大的大姐姐，你这个小弟弟不讨好我的话，小心我给你穿小鞋哦。”

    “不对，现在，并不是六月……”雷天忍不住开口。

    “对呢，现在，并不是六月。”红发少女并不在意，很简单就承认了这一点，“呐，雷，从刚才起你就没有喊过我的名字，你难道已经忘记我了吗？”

    不会的……

    怎么会忘记？怎么可能会忘记？

    “艾茵……姐姐……”像是被引导着，当雷天第一次开口回应之后，接下来，他的身体便不受控制……

    “没错，我就是碧空之家的大姐大——艾茵?艾格兰杰！今天就是我十二岁的生日哦！”艾茵活力满满地宣言道，接着，她有些期待地看着草原上唯一的那间教堂，说，“不知道伊维尔妈妈会送什么礼物给我呢。我记得去年她送给我的是最新款的炼金娃娃，可漂亮了。”

    “……妈妈……她……”雷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正是他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

    想要伸出手去，想要带着她离开这里，逃离这个噩梦即将降临的地点……

    几乎是在雷天有所想法的同时，那个熟悉的，可敬的，“妈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斯盖，别捉弄艾茵了，今天是艾茵的生日，你就不能稍微乖一点么？”

    没有任何逻辑关系的对话，但是雷天不会惊讶，因为这就是记忆中，那个人所说的话语。

    真的，一模一样呢……

    “呐……妈妈……你真的是‘妈妈’么？”

    痛苦着，害怕着，雷天艰难地开口询问。

    “说什么呢？傻孩子，我当然是你们的‘妈妈’啊。”她，修女打扮的美丽女子认真地说道，“你看，我送给艾茵的生日礼物，这是我对她，对你们这些孩子们深深的‘爱’啊！”

    闻言，雷天连忙扭头看向身边的艾茵，这一刻，少女脸上的表情冻结了，她的一切都被定格在了那个瞬间，厚实而又剔透的冰块将她永远保存在了这里。

    喂……

    这根本，只是噩梦吧？

    和那一天的结局没有任何差别，雷天甚至无从判断现在的自己究竟是在做梦还是又回到了记忆中的那一天。

    那天，是六月，盛夏时节，可是周围的一切都被覆盖上了冰霜，漫天的飞雪没有想象中那样的柔美，而是带着棱刺的利器。

    那个时候……

    “冰舞者……”雷天呢喃着，想要破开封住艾茵的坚冰。可是，他的身体早已经被冻僵，身体不住地颤抖，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

    “斯盖，你这是什么眼神？我可是你的妈妈！”修女厉声呵斥，不过雷天已经猜到了会这样。

    “妈妈？对的，收养了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的你，确实是我们的‘妈妈’。但是……你为什么要杀死他们？艾茵姐姐，还有其他的哥哥姐姐们……全部，全部都被你用‘冰魔法’杀死……全部都在十二岁生日的那天被你杀死……为什么啊！明明大家都爱着你，都把你当成最敬爱的母亲，为什么要杀死他们！”

    雷天歇斯底里地吼着，记忆的重现唤起了他内心的恐惧，但是这十六年来，在他心中埋藏着的并不只是恐惧……

    “我……”雷天努力地想要动一动手，想要挥剑斩断这该死的幻影，可是，他什么也做不到。

    闭上眼睛，只是单纯的眨眼动作……

    再度睁开，周围的冰雪消失了，身边的艾茵也是一副活力十足的样子，刚才的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

    雷天动了动手指，因为极度寒冷带来的感觉还在。

    刚才，真的只是幻觉？

    “雷，你怎么了？”

    噩梦，没有结束的迹象。

    “额呵呵……”雷天惨然地笑了，“艾茵……你已经死了啊。”

    “说什么呢，笨蛋。”艾茵不满地嘟起了嘴，白眼看向雷天。

    “第一……”因为恐惧而产生的颤抖依然没有停止，即使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觉，雷天的身体反应还是不受控制。手臂已经不只是颤抖的地步，而是痉挛导致整只手无法动弹。

    一切……都不受控制了……

    不可以在这里停下来，不可以在这里被幻觉迷惑……

    “什么第一啊？”艾茵歪着头询问，那副模样当真是无比可爱，可是雷天选择性地对她视而不见。

    “……艾茵?艾格兰杰已经在十六年前死了。”

    “为什么要这么冷漠呢？雷，你这样可不好。”艾茵指着雷天的鼻子说教起来。

    “第二……”

    “你真的打算否定我吗？”艾茵贴着雷天的身体，因为现在的雷天没办法控制身体，所以她就肆意地摆弄着雷天，她把自己的小手伸进雷天的衣服，贴在雷天的胸前，“我的掌心的温度，你应该感觉得到吧？我也能够感觉到你的心跳。”

    “……冰舞者伊维尔是朱雀王国的大魔导师，她是无法进入苍龙的国土的。”

    “真是的，笨蛋雷，这里可是朱雀境内的堡垒草原，这是我们的家啊！”

    “第三……”

    “呐，雷，我不会再离开你了啦，所以，不哭了，好么？”

    “……”雷天知道自己在哭，因为眼前的艾茵再一次迎来了她悲惨的结局。

    哪怕知道这只是幻觉，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涌出。

    这次和先前不同，雷天可以看见冰从脚部开始一路攀升蔓延，将艾茵完全冰封的过程，还剩下半截身子能够动弹的艾茵勉强伸出手，拂去了雷天眼角的泪水。

    之后，那滴泪水和艾茵一起被永远冻结。

    “……第三，即使你说话的样子像极了活生生的人，必然会被冰封的结局也意味着，你只不过是诞生自我的记忆的幻影……”

    “斯盖，你居然对我无礼？我可不记得把你教成了这样一个不懂礼貌的孩子。”背后，再度传来冰舞者那冷彻的声音。

    “第四……”雷天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他不想被记忆中的假象的气势给压倒，“如果你是真的冰舞者，那么一定会毫不迟疑地杀死我，绝不可能让我活着站在这里。”

    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证明眼前的一切不过是虚幻。

    但是……那又如何呢？

    “雷，你还记得那个时候的约定吗？等你长大了，你可一定要娶我啊。”

    艾茵又恢复了最初见面时的模样，她搂着雷天，像是把雷天当成了自己的私有物品。

    这个循环，是不会结束的。

    ……

    ……

    即使是距离鬼岛有一段距离的海域，身处此间的羲言也受到了“死之诗”的影响。毕竟这也是一国之器，承载一个国家的命运，将世界规则纳于此身的器物。

    只不过羲言并不为那幻象所动，正如他一开始否定此言的那样，他同样用言语否定了幻觉。

    “此言早已经死了。”

    “死之诗”从羲言的脚下探出的黑色手臂想要侵蚀这位苍龙之神，只不过空中的残缺之月忽然泛起一阵涟漪，从月光中诞生的洁白之剑飞速坠落，将那些黑色的手臂寸寸斩断。

    “继续蔓延下去的话，很快就会影响到齐地沿海了……”羲言瞥向了鬼岛所在的方向，随着他的心念一动，一面投影着鬼岛景象的水镜在前方凝聚显现。

    水镜中，雷天呆然地站着，泪水划过他的脸颊，和平时的他比起来，现在他的这副样子当真是让人觉得无比软弱。

    “只要依旧会被这记忆中的场景触动心中的软弱之处，他就无法脱身……心中的绝望感会成为‘死之诗’的食粮，让它不断壮大。”一旁的“此言”提醒道。

    “我当然知道那个国家的国器的力量。而且……这一次它还侵蚀了大炼金术的构成术式增幅自身，比起一般国器，它的自主性还真是一贯强的可怕。”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它早已经吸收了万千枉死子民的哀怨，凝聚出了怨念体的雏形吧。而且，埋葬它的奈落之渊因为“那个原因”，已经成为了比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神”更接近“真实”的地方。它也为自己掠夺到了相当一部分的世界的“规则”吧？

    这样看来……还真是可悲呢。明明无数凡人穷极一切都想要突破，想要窥见真实，想要将世界的规则纳为己用，可是所有人都在那个界线处撞得头破血流。而这个东西，仅仅是灵巫创造的器物，却凭借天生的优势，获得了无数凡人，甚至是许多“神”做梦也想要得到的东西——“世界”的“规则”！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没有阻止我，而是看着我释放了它？”此言不解，在她看来，羲言应当是守护苍龙这个国家才对，哪怕羲言自称要颠覆苍龙，他一直以来的行动都是在守护着国家。

    因为这就是“大灵明”这个称号所包含的束缚力，只要他仍然是苍龙大灵明，他就无法直接意义上做出损害国家利益的事。

    “因为有趣啊。”羲言的回答和过去没有分毫变化，看着水镜之中的雷天，羲言不由得笑了，“他是你选择的‘第十三人’，这一路上，你都在尝试着把他引导向‘窥见真实’的道路。因为他的武学天赋比不上他御使天地外力的天赋，所以我才封印了他的魔法才能，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武者之路。而你却在苍麟封印里重创了他的生命本源，让他不得不放弃锻炼内力的武者之路。在济世，你在复活他的时候强行破除了我对他感知天地外力的封印，并且赠予了他无尽的灵力之源。事实上，他也正如你期望的那样，转而修习灵符术，甚至还颇有创造性地将朱雀的魔法阵融入到了灵符术中。不过，他再一次停止了。因为已经掌握了等同于八门灵式的玄术，所以他不再钻研灵符术，而是考虑着控制身体里的妫楹之力。你为了迫使他放弃那些外来的力量，所以才释放了‘死之诗’，不是么？”

    “谁知道呢？”此言笑了笑，不予回答。

    “他能够用于抗衡‘死之诗’的，也只有妫楹之力，那份力量即使能够压制执行者的投影，也不可能胜过有大炼金术术式增幅的‘死之诗’，所以，这一次的结果是……”

    ……

    ……

    冰舞，雪飘，在幻境中，这样的场景已经重复上演了不知道多少次。

    最初，雷天还有着计数的想法，现在，他已经放弃了。

    无数次地被记忆中的“姐姐”陪伴，被“姐姐”撒娇，无数次看着她被冰永远封存，即使这样的死亡有着诗歌一样的美感，却也是有着“残酷”前缀的残忍美学。

    雷天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现实，所以他否定，所以他反抗。

    敌人，或者说他必须要杀死的仇人是“母亲”，是那个大家庭所有人的“妈妈”，也是雷天曾经最敬爱的人。

    “已经……够了呀……”

    雷天伸手触及那寒冰，手指已经没有了感觉，早在冰雪飞舞的时候，刺骨的寒意就已经席卷他的全身，夺走了他的全部知觉。

    不知道从这噩梦中醒来的方法。

    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无法改变现状的绝望感笼罩着雷天。

    就这样，放弃思考比较好吧？闭上眼睛，逃避眼前发生的一切还比较好吧？

    雷天惨然地笑了，这份笑容和当初正面抗衡羲言时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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