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内众人只是以为两个小少年相对而拜其乐融融的模样, 但他差一点就害了这个小少年。
如果他没有及时起身,方才结结实实地拜了下去, 哪怕这个小少年只是无辜受了他这位中山王一拜,在以后便极有可能成为他的黑点。
在这个时代,承受了没有资格承受的礼,也当是你的错误。要不然当初历史上程不识也不会因为在和旁人说话没有避窦婴的席,而被灌夫指着鼻子骂也只能理亏应下了。
刘胜的身份乃一国之主,此间能够受他一拜者唯有帝、长,天地。
当然也不是没有意外。
比如他亲叔叔刘武,在被当做炮灰吸引火力的时候就曾经对着他国内的将领们跪下求他们死战不退保护城内百姓, 且与将领们共同沐血守城。
君王一跪可谓折节,其国内将领自有“士为知己者死”之感, 方才爆发以一国之力阻两大强国所攻的巨大战斗力。
这些将军受礼可谓情有可原, 世间多赞而不贬, 和今日情况可全然不同。
尽管要说起来这个小少年极为无辜, 他先拜倒的, 哪里想得到这个当藩王的居然不是回颔首礼, 亦或者揖礼,而是拜礼呢?
但没办法,这就是这个为礼教所束的世界。一句“无礼之徒”在现在可是一个绝对的烙印。
出于这一场完全出自于他个人分心所导致虚惊一场的因素,夏安然对这个小郎君十分关注,当下便热情招待起来。
他的关注被几个大人当做是年轻的中山王缺乏同龄人陪伴的寂寞,全不当做一回事。
而这个名叫窦皖的小郎君只能在无良大人们专心致志观赏歌舞,喜食美酒美食中被夏安然缠上了。
热情的小国王细细地询问了一番小郎君的个人喜好, 然后惊喜地发现,嘿呀,我们的课业有很多的重合啊?
小少年听闻夏安然这般说,本来严肃板着的小脸也松开了些许,黑黝的眸子闪过点点星光。他这张脸长得好看,眉宇中却透着英气,此时一脸严肃模样别提多可爱了:“殿下也曾习武?”
夏安然怀着逗小孩的心点头道:“本王跟随程不识将军主习刀术,辅修剑术,尚未习兵法,倒是程将军家的小郎君很是厉害。”
“他很强?”
小国王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对着刚认识的小伙伴叽咕了一番他和程武两人之间的战绩,再咕叽一番程武小少年如今的臂力,说得窦皖眸光越来越亮。
两个小少年齐齐看向了程不识。
后者虽正观赏歌舞,然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加之他亦是一直在关注上头两位,当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如今见两个小男孩都看着他,程不识立刻承诺赶明儿就把家里的儿子带过来。
两个少年得到了回答,又将话题扯到了所读书本之上。夏安然自薄皇后那儿得了好些藏书,这些日子也翻看了不少,他记性佳、理解能力非凡,又有良师教导,自然很是有一番理解。
二人越是交谈越是觉得观念很是契合。夏安然吃惊于一个九岁的小郎的知识面,窦皖亦是惊异于这位生长于宫廷的小皇子一番见解极为成熟,二人齐齐看了眼窦婴,都觉得是对方的功劳。
白白多了项功绩的窦婴浑然不觉,兀自饮酒,两个小孩又说到了边军一事。
中山国地处腹地,其北部过了长山关便是直接和边防重镇代郡接壤。
代郡地理位置极其敏感,其夹在了匈奴和乌桓之间,也就是说,它除了防御匈奴之外,还兼要防御乌桓的偷袭,如今的郡守正是鼎鼎大名的李广。
说到李广的时候,场内几人俱沉默了下。
去岁李广跟随周亚夫击败吴楚叛军,然而其并未得到封赏,原因旁人不好说,但是心里都有数——他犯了陛下的大忌,即接受了梁王的军印。
故而在旁人封赏的时候,他明升暗降,被调为上谷郡太守,今年刚被调到代郡当太守。
这位的治兵风格和程不识有很大区别,但二人都是如今新生代的领兵人物,所以在李广赴任前其实曾经晃到过中山国,只粗粗和程不识相谈片刻便离开了,没和夏安然见面。
想来这位也是吃了藩王的苦头,懒得再和一个藩王打交道吧。夏安然自然也无缘得见这一位。
不过他也并不遗憾,都在这块土地上,想见总是有机会的。倒是见窦皖小少年有些遗憾的模样,他歪歪头说:“你可是想要去拜访李郡守?若是如此倒也不难,此处至代郡治约莫十日,你若是想去,我可派人与你同行。”
窦皖沉吟片刻后还是拒绝了。关于拒绝的理由也很简单,他现在全无名声实力,就算李广看在他阿叔亦或者小皇子的面子上见了他,也定然是看不上他的。
所以要见偶像,自然要堂堂正正地去。
这些都是夏安然脑补的,事实上窦皖小少年只是威武霸气地说了句“非时也”。
此次宴会,作为主人的夏安然让人请了中山国内正在巡演的角抵戏剧组来进行表演。
角抵戏出名自秦朝,据说秦二世就曾经在甘泉宫看过此戏。但和后世有明确划分的京戏、昆戏不同,此时的角抵戏更像是类似于“戏剧”这一大概念,艺人们将点戏的单子呈上,夏安然瞄了一眼,上头有歌舞戏,也有诸如以射戏、剑舞、刀舞为主的“武戏”,还有杂技表演。
作为此间主人,夏安然毫不犹豫点了射戏。
戏伐子一路传下去,清一色点的全都是武戏,哪怕窦婴也点了《冲狭》。
咦?这是什么?
夏安然疑惑地眨眨眼。出于好奇心,他让这个节目先行表演,亦是表现对窦婴的尊重,然后夏安然便看到几个艺人拿来了以草所围成的一个小圈,然后,然后他们牵来了一条犬,那犬大冬天的却吐着舌头,双目圆瞪,精神奕奕。
夏安然震惊了!
场内众人都看着外头,没有意识到他惊奇的表现,倒是程不识遗憾地嘀咕了一句:竟是兽冲。
见小皇子惊奇,贴心的内侍便小声为他解释。冲狭分人冲和兽冲两种,冲狭也就是现代的钻火圈,当然据说还有钻刀圈的,那种会在圈子边上绑上刀刃,挂在树下或由人手持,由艺人疾跑后钻过。
当然,因为这种技艺对于艺人的要求极高,像中山国这种之前没有君王大官豢养的小角抵团自然没办法有这样的演出,但是能够御兽也很是不错。
夏安然默默看着他们点燃了稻草圈,这草似乎经过处理,烟大火小,看起来却极为吓人。
那黑犬被带到火圈之外,脖子上的绳子被取下,它不许人带领,一溜小跑后跳起,两只前爪伸直,后爪笔直于空中一个纵越,稳稳穿过火圈后落地。
一落地这条狗两眼晶晶亮,兴奋地看着拿着狗绳之人,后者亦是一脸欢喜,鼓励地拍了拍它的狗脑袋。
此时第一个火圈已经燃烧殆尽,又见几个艺人拿出了三个草圈,彼此相隔不过一米,明显就是不让兽类有足够的准备助跑时间,亦是增加刺激性。那牵狗之人带着黑犬回到起始点,在点火后接连顺利穿过三个圈,落地。
黑狗一脸兴奋地绕在主人身侧,然主人面上却多了几丝忧虑。
他拍了拍小狗的脑袋,视线轻轻飘过在宅内观看他们表演的贵人们,发现里头并未出现往日村民们看他们表演的呐喊声。这是一个不好的讯息——说明看客们对他们的表演并不满意。
戏班班主的面色也有些严峻。
他们这个班子是被临时叫过来的,今日白天他们刚刚完成了一场表演,本身要休息半日,哪知被国主的人找上门来说国主晚上要开宴。对方赏钱给得多,班主和艺人们商量了下,大家都看中这份赏钱,加上也想要在小国主面前露个脸,便应下了。
本来想着论常理,都会先点一出歌舞戏,等到酒酣耳热之时再看杂戏。如此,杂戏的艺人也好先休息一番,哪儿就想到此次贵人们不走寻常路,一上来就点了体力消耗极大的冲狭。
黑犬距离上一次表演不过休息了两个多时辰。本来他们也有替换的犬,然而那条犬前些日子落地时候踩了石子伤了脚现在还在养着,这几日便一直都是阿黑上。
原本还有钻五圈的,但是犬已经累了,这种事人能撑一下,狗累了却是不肯干的。若是阿黑别过头就跑只怕开头便要搞砸,若是再伤了就更糟。
只是……
班主牙一咬,令人准备了五个圈。见他这样,那训狗的艺人立刻凑了过来:“班主,阿黑今日已经累了,怕是跳不过五圈!”
“那也没法子,你没见里头的贵人根本没反应吗?”班主满头大汗,“若是不能让贵人们满意,落了殿下的面子,咱们日后还怎么在此处混?”
艺人咬住嘴唇,他蹲下身捏捏狗耳朵,细声以家乡话安慰吐着舌头的阿黑。在放置草圈之前,几个艺人即兴举着圈子来了一番表演,班主便是想要通过这番行事给黑犬休憩的时间,但不过是五个艺人拿着圈,纵然艺人们使出十八班武艺也不过撑了小半柱香。
草圈被摆好,黑狗安静地跟着主人,它抬头看看主人面上带着笑,却能感觉到主人身上浓浓的担忧之情。
它已经被训练得不会再吠叫,便只能轻轻舔了舔主人垂落的手掌,发出一声轻轻的呜咽以安慰。
而艺人走到人前的时候,面上挂着的依然是极其讨喜的充满自信的笑容。正当匠人们要点火时,忽然听到里头一少年喊了停。
片刻后,一个小郎君从堂内走出,玉笄冠发,着青衿深衣,见他踏出,立刻有侍人为他披上大氅。小郎君踏雪拾级而下,走到了艺人身边,便见他微微低头看向那黑犬道:“寡人曾听闻犬嗅觉奇佳,数里之外亦可寻人,不知是否如此?”
那小艺人呆了呆,他显然不相信夏安然是直接对他说话,但是等戏班主在后头推了他一下之后,这小孩才急急忙忙躬身。
“回,回殿下……”他努力学着大人说话的腔调,“阿,阿黑闻味道是挺厉害的,我上次吃了肉特地换了衣服他都发现了,还和我生了气……”
小艺人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整张脸都红了起来。夏安然倒是不在意,他感觉到身后几人都跟了出来便回身笑道:“既如此,寡人也想试试这犬究竟有多厉害。”
“殿下想如何试?”跟出来的程不识极有兴趣,他言道,“要将那小孩带到远处,然后让犬将人寻回?”
夏安然思考了一下,觉得这样的事没经过训练的小犬未必能做到,而且大冬天的,若是一个不当心这小郎真出了事也不好。于是他笑嘻嘻地看向了窦皖:“皖儿年岁最小,不若听听他的想法。”
没错,名字后面加儿就是如今对小孩普遍称呼,譬如刘小猪叫彘儿,夏安然的这个身体叫胜儿,窦皖年龄比夏安然小,自然就叫皖儿啦!
至于这个名字听上去是不是有些女气……咳,当事人不在意就好,当事人到底在不在意?反正他也没说什么。
被叫做皖儿的小少年抬着无表情的脸慢吞吞看了眼夏安然,然后在众人的视线中思索了下,说:“某曾听闻齐鲁有犬,可于雪上数尺寻到下头的食物,不若试上一试?”
众人的视线都看向了雪地。
片刻后,艺人和犬都被带走。问过训犬人那犬最爱吃的为何之后,夏安然便在大大的庭院里头找了一个角落,让人将积雪翻开两尺,随后埋入了一根带肉鹿骨。围绕着这间小宅院,夏安然让每人找了个地方埋骨头,并且他拿出了赏金。
每找到一处,肉给狗,银钱还能赏一贯,全部找到便赏一金。
戏班班主一听这话,眼睛里的光都能烧起来,若非他没这功能只怕都想自己去找了。
很快,黑犬被牵了进来。此前为了表演顺利,它已经被饿了一会,原本歇场后可以被投喂的食物也没给它。
驯养人特地要求带上了狗的饭盆。
“这是为何?”见到这一番动作的夏安然有些好奇,那少年恭敬答道,“回殿下,大黑它没干过这种事,而此前为了防止这犬到了贵人家中乱翻乱尿,我就训练过它在外面必须憋着。”
见小皇子态度和蔼,他稍稍放开了些:“阿黑很聪明,后来它就明白我画圈的地方可以尿尿,而放了饭盆的地方才可以开饭。”
“因为是寻肉,所以,所以小子斗胆……”
见班主一直在瞪他,小孩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喃喃道:“除了我的食,阿黑不吃别人给的的……”
夏安然摆了摆手,示意班主不必告罪,面上兴致盎然:“无妨,便依你说的做。”
小皇子都答应了,旁人自然也没有意见。因到了堂外,程不识等人都挂上了配剑,此时正护卫在夏安然身侧,就怕恶犬突然伤人,后见那小郎拿皮筋栓起狗脖子他才稍稍放松了些。
被牵着又走进来的阿黑一脸莫名其妙,它一抬头试着去寻找圈子,却没看到,然后它就看到了主人放下了它的饭盆。
阿黑立刻凑了过去,大尾巴也开始欢快地摇摆,直到它发现主人没有被放下任何食物为止。
黑犬乌溜溜的眼睛带着疑惑,它的主人拉着他往前走,距离饭盆越来越远。夏安然远远就看到那小尾巴甩呀甩呀就停下了,特别的不敢置信,还一边走一边留恋回头。
夏安然远远看着少年人拖着狗在雪地上一点点走。
没经过训练的黑狗不知道主人想要它干什么,只是随意走着。程不识看了那少年牵着狗走过了他令人埋骨头的地方却毫无动作便皱了皱眉。他视线轻轻瞟过中山王,却见小少年丝毫不为所动,便是连睫毛都不曾动上一下,便复又看着场内,片刻后大半个庭院都晃完了,黑犬自始至终都不曾动上片刻,似乎将这一项活动当做是餐前运动。
等晃完了整个宅院,黑犬一路小跑跟着不敢让贵人久等故而步伐匆匆的主人回来,吐着小舌头歪着头坐在雪地上的模样看上去格外傻。
见黑犬至今一块肉都没找着,众人都拿着眼角悄悄打量夏安然,便是这犬的主人亦是急得满头大汗。他看看黑犬,又看看贵人们,急得都想哭出来了。
忽然就听小少年对他说道:“你且背过身去,狗也一起。”
然后,夏安然就让人在少年背后挖开浅浅的雪层,又丢了块骨头进去。
接下来他指挥少年带着狗挖开了那个雪层,将那里头的骨头刨出来放在了黑狗的餐盘里。黑犬看看餐盘,又看看冻得面上通红的小主人,它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没有去吃这块骨头,而是张嘴拽住少年的袖子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夏安然颔首示意他可自便,于是小少年被黑犬拉到了一处,黑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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