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邑笑着走入, 边走边抚摸美髯:“殿下此名倒有几分野趣,只臣不知, 这【多试】为何解?”
夏安然笑了一下:“吾曾听过一句,读书是学习,使用亦是学习,且其比之读书更为重要。”
“空谈误国,实践出真知,于先人,当学以致用,同时, 于后辈,我等亦当用以致学。”
“故而, 多学, 多思, 多试, 缺一不可。”
翟邑品味半响, 欢喜点头。他正要说话, 忽而视线一转,看向了跟着夏安然一起来接他的小皇子:“胶东王可听得明白?”
小豆丁龇出了一口小白牙:“明白的,阿兄的意思就是,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哦哟!
太傅有些吃惊地挑眉:手下一个用力就扯断了几根美髭,“是这个理,胶东王是已经将《论语》背下了?”
“还没有, 这句是阿兄教我背哒!”
小少年有些害羞地将自己的脸埋到了兄长怀里,然后他又露出了点脸蛋信誓坦坦道:“不过本王迟早会背出来的。”
自上次和太傅有了默契之后,夏安然便开始同时修习法家、儒家经学。一时间课业十分繁重。他一忙碌,便没有太多时间陪着弟弟,刘彘孤身一人到了这儿,自有些不安,便十分粘人。
他虽还没到开蒙的年龄,但是小朋友都有一个特性,那就是别人不要你学的时候,学得非常起劲。
所以夏安然干脆也给刘彘安排了一个小坐席,让他跟着一起听。
太傅主要是教他,自然不会为了刘彘慢下讲课的速度,于是等到了晚上,夏安然怕小孩无聊,就会在复习时候提炼一些好词好句让小豆丁背着玩。
尤其是《论语》里头他小时候没少背的内容。
有些他解释过,有些还没来得及解释,只是先写了下来,这句“学而不思”便是还未来得及解释的。但刘彘小孩便能大概猜到这句话的意思并且提炼出来,这份聪慧着实令人侧目。
汉武帝刘彻在历史上留下的一个评价是:雄才大略。
当时并没有成语这个概念,这四个字其实是两个词语,前者为其才学广博,后者赞其谋略深沉。
很多人只知道刘彻独尊儒术是被董仲舒忽悠,但很少人知道汉武帝本身精通诸子百家之学说,先秦大浪淘沙后留下的学派他均有涉猎。
其尤其擅长儒法道三家,最后选择儒家是因为儒家符合他的政治需求,并不是被董仲舒所蒙蔽。
事实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本也不是董仲舒说的。他提出的仅是“推明孔氏,抑黜百家”,抑仅为压制,其思想概念翻译一下,就是儒家领导的多学派合作和政治学术协商政策。
至于为什么最后会变成罢黜百家,实则是因为时代浪潮的引导。
就和高考时候必考英语一样,大汉的人才择选也是必考儒家经典。
而为了顺应择才之路,大汉朝的官方学社和私下的学社也多以教授儒学为主。
而出于应试需要,自会诞生应试教育。
就像是现代,多少娃骂英语高数,最后不还是得乖乖交钱去上万恶的补习班,现在的人民群众无论对儒家有什么看法,还是要捏着鼻子把经学读进去。
用不用是未来的,学不学则是现在。
关于这一点夏安然是真的佩服汉武帝。他实际上做了和秦始皇一样的事情,即统一思想,中央集权。然而他的举动要温和得多,他是通过“人影响人”这条道路在改变这个国家的。
学习儒家的官员上了位,他们选择的人才自然也是修行儒家学说的才子,这并非为了刻意抱团,而是因为“道”不同,不相谋罢了。
如此种种,两三批人才一轮换,整个朝廷上来的学子自然就都是儒生了。但是他心中满满的全是这一份疑问:如果真的没有独尊儒术,汉代之后会更好吗?
要解决独尊这一困境其实很简单,只要董仲舒不在即可。
董儒和别的儒学不同,他的儒学是吸纳了阴阳五行学,将君权神授和天人感应均都纳入其中,且为了满足帝王的需求创造的一个全新的儒学。
可以说,从他开始的儒学就不再是正统儒学,所以如果他简单粗暴地打压他,不让他和未来的帝王有接触,哪怕最后武帝依然以儒治国,也不至于发展成后来那般模样。
但夏安然不知道这是否正确。
后世华夏文明之所以绵延千年,历经战火纷争不曾断绝,就是因为文明同出一源,如果真的回到了“百家争鸣”的时代,会不会就和西方一些教派一样,为了彼此心中的“正义”和“真理”而战?
国家只有一个,治国的最终决策也只有一个。
别的学说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性却又没有表现机会,很难说不会像战国时代一样扶持各诸侯国以正己道。
如果他没有顺应时代尊儒,会不会反而影响了大汉的进程?
他视线落在弟弟脸上,小豆丁看过来的视线是满盈盈的信任,就和小兽似的。
坏哥哥忍不住上手一掐,弟弟皮薄馅软,一掐就是一个小红痕。刘彘满脑袋的问号,不知道哥哥这又是怎么了。
哎,他哥哥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奇奇怪怪的,让人特别不省心。
不知道弟弟腹诽的夏安然冲着弟弟笑了一下,拍拍他的小脑袋瓜:“彘儿真棒。”小豆丁立刻笑成了一朵花。
就像软糯糯好欺负一戳一个鸭子饼的雏鸭终究会变成挥舞着大翅膀的大鸭子一样,软糯糯的弟弟也总有一天会变成汉武大帝。
夏安然揽着弟弟入座。兄弟二人齐齐坐下后,夏安然向太傅行弟子礼后言道:“太傅先前为我推荐的几本书,我已经看完了。”他顿了顿,又说道,“太傅……可有旁的学派的著作?”
他压在小豆丁手上的手指微微紧了一下,然后说出了给自己增负的要求:“我想要看看别家的学说。”
不是有那一句名言吗,通过实践而发现真理,又通过实践而证实真理和发
展真理。
总得先试试,不试试,谁知道结果呢?如果不行再像教改一样掰过来就是了。
太傅满脸欣慰,当日就将自己的藏书送到了小国王的寝殿内。
夏安然刚回屋就看到了堆得高高的竹简,还有竹简最上方的鸭屁-股。
虽然不知道多多鸭是怎么爬上去的,但是害怕这只讲究鸭一个没讲究弄脏竹简的夏安然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鸭子搂在了手里。
“啾!!!”小鸭子发出了尖锐的叫声,并且不停地用小翅膀拍打夏安然的手。鸭个子虽小,但它最近吃得好,小翅膀力气还挺大,夏安然的手被它拍得有些疼。
“阿兄,你的小鸭子不乖呀!”
跟在夏安然背后走进来的刘彘微微眯起了眼,对于哥哥的鸭子会定点便便的羡慕之情立刻被吹散。小豆丁随手撩起了自己背后的鸭子,展示给夏安然看,比起那边奋力挣扎的鸭,刘彘的这一只就乖巧多了。
自出生以来就不曾受到过伤害的鸭子天不怕地不怕,它们吃得好玩得好,唯一的敌人就是兄弟们的指甲和翅膀,自然也不会有恐惧这种心态。
更何况它们把刘彘当妈,被妈拎起来那有什么可怕的。多多就不一样啦,多多是一只吃过苦头的鸭。
夏安然很认真地为自己挽尊。
见鸭子挣扎得实在厉害,他便将鸭放在了一旁,然后在小鸭子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拉着刘彘来给他们老爹写信。
多多鸭满心满眼都是困惑和震惊,“啾啾啾!”为什么这么快就放弃了,居然都不再来哄鸭了?难道我不是你最爱的鸭了吗?
夏安然并不知道被“抛弃”的多多鸭的复杂心态,袁盎给他们兄弟两人带来了刘启的书信。
给夏安然的那一封,刘启先解释了一下关于铜矿的事,也算是为袁盎解围,然后就着重询问了儿砸最近身体健康否,可有遇到问题否?如果有,老爹不介意给你解决,特别慈父。
给刘彘的则更是零碎,从吃了什么到长高了没重了没,有没有想阿父啊?言辞更十分轻松,就和普通的老父亲似的。
……他爹不会是吃错药了吧?夏安然有些晕乎,最后只能归功于老爹心情太好的缘故。
老父亲来信总不能不回,夏安然现在就拉着还不识字的弟弟给他们的老爹写回信呢。弟弟说一句他写一句,小少年的童言童语特别可爱,他还给自己久未逢面的亲爹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几只鸭鸭朋友,也不管他给鸭取名将军军衔会给他老爹带来怎样的心灵震撼。
然后刘彘小朋友在夏安然的怂恿之下,抓着毛笔让哥哥带着他在纸张上画了火柴人简笔画。
既然名为彘儿的一家,当然少不了鸭子们,就在代表刘彘的火柴人下头还画了一大三小的小圆圈,那就是小鸭子,夏安然的火柴人下头也画了一个圆圈,那是多多。
这份满载刘小猪的记忆和爱的画作被夏安然套了三四层蜡纸防水防污快马送去了长安。
先不提刘启看到儿子的大作之后是怎样的心情,几日后,夏安然便等来了代郡前来交接广昌县事务的官员。
对于从他们手里挖地的中山国国主,这个官员表现出极其耿直的不快之情,但是夏安然完全不在意。
他心情飞扬到都想要吹口哨啦!=w=
此时,小国王的全副心思都被铜矿勾去了心神,第一车铜矿运抵卢奴的时候他还亲自去看了热闹。
然后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围观群众的神态都有些复杂,不是说欢喜与否,而是有些……凝重?
这样的态度引起了他的注意,夏安然直觉其中一定有问题。
小少年换了一身更朴素些的衣裳,然后也没带弟弟就独子溜了出去。他坐在了消息最流通的茶馆里头听了一下午,再回去后心情便不复之前的欢快了。
民众们既期待,又有些恐慌。
期待小国王在得了巨大的收益后能减轻民众压力,但是也恐慌于富余的铜钱冲击他们的生活。
无论在哪个时代,允许民间造币的最终结果都是劣币驱逐良币,而受到创伤最重的也永远是底层劳动人民
中山国由于本身是隶属中央管控的各大郡县挖出来组成的一个藩王国,现在使用的货币是大汉的官方货币,重量材质均是符合标准并不缺斤少两。
景帝年间使用的是半两钱为主,当然,名字叫半两,实际上它是四铢重,比武帝改制后的西汉五铢轻了一点,但都不如它们名字所代表的含义重,半两实际上应当是十二铢。
这是文帝在位时便开始推行的货币,在货币一道上,刚即位没多久的景帝还来不及修改。又因为文帝期间诸侯国造币频繁,汉半两的运转量已经足够,他又没收了邓通的钱款,自然也不急这事。
自汉代立国以来,因为家里有矿,靠着制币变成大财主者数不胜数。
比如邓通,这位文帝的男宠便是因为得了一座铜山,别的什么都不做,就靠着印钱便富可敌国。
比如吴王刘濞,这位是富到属国百姓全部可以享受免税。刘濞本身从造币、商业、铁器、盐业售卖等方面获得的利润已经足够大,不需要再占百姓们这点小利。故而吴地的百姓非常爱戴他,刘濞兵败后百姓们也依然全力支持他。
但值得说道的一点便是,他们是受到官方允许铸币的,这两人造出的钱全不参假,质量非常可观,甚至于邓通半两的重量还要稍多一些,据说是邓通的家人感怀于文帝的恩情,所以其父兄均表示钱币绝不能参假。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文帝送给邓通的铜矿质量太好的缘故,毕竟这个矿到了现代都在进行开采,亦是后世武帝铸币主要的采矿点。
但是,私人铸币情况就不一样了,那种假币实则称量便知,但是就和现代一样,谁能在忙碌的工作中还随身带个小称一一称重这不显示。
若是拿了假币,国人也只能自认倒霉。
现在中山国拥有制币权就意味着他只需要付出人力开采冶炼,便可获得大量的金钱。而于藩国来说,此地的成年男性都有服役的义务在,一人一个月的服役时间基本能够保证矿藏的开垦,人力极是廉价,如果再算上奴隶、战俘、番人……基本是无本生意。
而这些钱则会在藩国内进行流通,也可以去别的州府郡县内购买货物。于官府来说,他们用“钱”买来的货物其实也等同于是白送的。货物大量堆积后再卖给别的州郡,这样积累财富的速度简直就是开挂级别。
对于国王来说是富有了,但是对于百姓们来说呢?
如今百姓们担忧的就是这个。
即便小国王像自己的叔叔一样免除全国赋税,让百姓能够自由生产,毫无负担。但很快,大肆购入的粮草布匹便会快速冲击中山国国内市场,对于国内百姓来说渐渐地他们会发现,钱越来越不值钱。
粮食卖不出去,布匹也卖不出去,中山国本地人不想买本地货,宁可去买进口货,对于本地的工商农业打击将会是极其巨大的。
夏安然觉得这个问题确实非常严肃,他必须要好好考虑。
于是他便召集群臣开了一次严肃的会议。虽然现在应当是下班时间,但是汉代的上班族都是寄宿制,十二时辰轮流转那种。
他们虽做五休一,但是这五天都要在工作场合随时待命,不能回家,以保证随叫随到。若是遇到了工作狂领导,那真是非常的惨。
夏安然之前知道这个制度的时候都惊呆了,但他也没敢擅自改制,只是尽量不在晚上骚扰诸位臣子,这次是他第一次在夜里开会。
灯影阑珊之下,小国王面色沉肃,缓缓道:“本王今日去街市转上了一圈,得知了些事,辗转之下夜实在不能寐,故而邀请诸位前来相商。”
小国王面上少有的沉重模样令台下臣子亦是跟着肃了颜色,看向他的眼神极其专注,哪怕他们直至如今还没弄明白小国王想说什么。
在等人来之前他已经在心里打了腹稿,此时说起来自然极其顺畅。
他将今日听到的话说了,也说了自己的隐忧:“若是民手中之钱可轻易采买粮食……其价格还廉价于辛苦耕种,那么,农人还会种粮吗?”
郅都作为丞相,国王的问题自然由他首答。
“殿下,国有法令,良田不可不栽,粮收亦不可少。”他安抚道,“于农户们来说,即便种了一年的田地比不上拿钱去外地买粮来的合算,但是出于法令要求,他们还是不得不种,也不敢不种。”
以法律约束的意义便在此。
不料夏安然听了后却摇了摇头。
正所谓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老百姓不愿意这么干了,就算你有政令又有何用?这天下难道真的能够有一点空子都钻不了的法律吗?
人遵从法律,是因为他们认可这种法在约束自己的同时也能够约束别人,而这种约束之下的大环境是适合人生活生存的。
但是一旦法律近乎不公正地侵犯到个人利益,那么他们就会团结起来寻找其中的空隙。
人力有尽时,以一人之智想要去对扛千万人之智,这行为实在是太愚蠢了。而如今看来,在场官员中也没有人意识到这其中的风险。
如果田地所产售出后,反而比外地的便宜,那么就会农人们便会去外地购买廉价的粮食,而选择在本地栽种更为昂贵的作物,譬如经济作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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