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夏安然这些藩王得到消息的时候, 刘彘已经成了太子。这期间整整半年,大部分消息均被困在长安城半点不曾泄露。
消息没有泄露, 自然也没有人能够为前太子求情。
前太子年少,又未有门客,整个朝堂便只有太子太傅窦婴和现任丞相周亚夫谏言,纵是太后之言亦入不得景帝之耳。
夏安然知道这是历史的必然,但是当信件抵达他手中时,他看到长兄于隆冬启程南下这一条时仍有些难受。
在那一岁藩王齐聚京城之后,夏安然常常借口给刘彘写信,让他有不懂的可以问问刘荣。刘荣在帮弟弟回信时候总不忘捎带些京城内有趣的小玩意过来, 夏安然将东西帮他一分,收到礼物的藩王们自然也不得不回礼, 一来二去间感情自然渐深。
和他们这些就藩的小国王们不同, 太子就在帝王面前, 其需要学习的功课亦是不少, 即便如此, 对于幼弟的要求, 这位兄长依然努力去满足。
刘荣虽然未必是合格的太子,但真的是很不错的兄长。
当年刘启说完可以向叔伯们请教问题之后,小国王们的讨论话题很快就变得高深起来,他们都从治国的一级新手慢慢吸收着前辈们的经验快速升级。
这一过程中小国王们互相分享了不少经验和体会,长安作为消息的集散点,刘荣自然不可避免地也被拉入了他们的聊天圈。若无意外,他就藩后定不会两眼一抹黑。
但夏安然很清楚, 对于刘荣来说,他缺的其实一直都不是治国经验。
刘启身体不好,一年中常常要修养一段时间,这一时间一应政务都是刘荣帮忙分类记录。虽然没有监国权,但刘荣绝对不缺理政经验。
他缺少的是如何处理这种被抛弃的感觉的经验。
这一点,没人能帮得了他。夏安然想了想,让人捎过去了几只中山国特产大白兔,一并还有些中山国的瓜果蔬菜和抄写后的书籍,再加上之前的那本被他留了底的《就藩手册》以及这两年来大家互相交流后的经验的摘抄本。
东西送出后便石沉大海,不知道是刘荣还没到地方,还是忙着安置腾不出手来回信。
弟弟忽然变成太子,不光夏安然,旁的皇子一时间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要说真心恭喜……那肯定是假的。
刘荣做太子,皇子们可以说一句:谁让他生得早。
但刘彘做太子,皇子们又要说什么?难道说:谁让他生得晚吗?还是说弟弟最聪明,他们都不如他?
兄弟之间感情一夕之间变质,更是有不少人写信来劝夏安然一定要小心。
刘彘已经不再是他养了一年的弟弟,他已经是刘彻,而不是刘彘了。
旁人也罢,夏安然幼时同他最为亲近,日后反而需要把控分寸,若有一个不好,便是亲而近亵。
对此,小国王倒是早已有准备。
和旁人在背后对他可能存在不甘或者不情愿等情绪全然不同。
作为一个穿越者,这件事在夏安然心中早已排演了无数遍,这是汉武大帝走向他巅峰人生的第一步,能够见证这一点,就算是远隔万里千山也让小国王忍不住欢喜得在床上滚了好几圈。
然后他将这份宣召的圣旨藏到了小箱子里头准备永久保存。
中山王刘胜的墓穴可是安然无恙保存到后世哒,要是这份诏书被人发现,多有意义啊,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的珍宝,放到后来绝对是文化界、历史界的瑰宝,还能证明刘小猪小名就是叫刘彘。
绝对能担任国家禁止出国的文物之一的美誉。
至于该如何回信,他也已经斟酌了许久,落笔后几乎一气呵成,随后,信件便随着中山国的贺礼去了都城。
小豆丁在这方面有着极高的直觉,他此前已经从几位兄长公式化的信件中敏锐地发现兄长们对于自己态度的变化。也因此,等发现夏安然的信件上口气亲密依旧,便是再忙,哪怕熬夜,他也要第一时间给兄长回信。
夏安然就如同是他最后一根牵扯着兄弟缘分的稻草一般,被小少年紧紧攥在手心里。
八月十五,后世的中秋月圆夜,在如今尚未形成习俗,但小国王看看天色不错,在夜里便邀请了相亲的臣子办了一个赏月宴,他还一并拿出来了不少纸灯笼赏给这些臣子,作为归家时候照亮道路的工具。
当然,小国王在心中暗戳戳得期待这些臣子们在给他亲力代言后,纸灯笼的销售能够涨上一波。
本来是一个平静欢喜的夜晚,然而就是这一日,薄皇后身边伺候的大长秋悄然在宵禁之前拜访,这位曾经的两千石涕泪横流,在小国王面前跪泣道:“殿下,求殿下救救娘娘吧。”
“娘娘快要病死了!”
小国王闻声惊起,一时间都没来得及伸手去扶这位老者“怎会如此?此前我同娘娘写信时候不是还好好的?”
“殿下,娘娘的身体您是知道的,得靠好药吊着。可自娘娘被黜,药材供应不上,娘娘的病便时好时坏。眼下秋凉,娘娘又犯了咳病,奴实在看不过眼,又找不到人来求,只能来求殿下了。”
夏安然微微眯眼,方才焦急的情绪随着大长秋的话一点点被化解,最后他面上表情转为淡淡“你是怎么过来的?”
前任大长秋闻言一愣,满脸不敢置信,似乎不能理解如此关键时刻中山王为何会问他这个问题,但他还是恭敬答道:“奴在宫中当值,此前存下了些款项,奴便用这些钱买通了官吏偷偷逃了出来。一路躲在货车内……”
小国王一字一顿道:“长安到中山国若要走货道,层层关卡卡顿,需要有小半月有余,也就是说你在上车前,应当尚未入秋。”
“你是怎么看到娘娘害了秋凉?”
大长秋闻言愕然,忙辩解道:“殿下,是奴方才用词不当……”
当他接下来的话没有机会出口,夏安然派人堵住了他的嘴。
小国王看着这个双目含泪似乎有万语千言的内侍,沉默了许久。
大长秋伴随着薄皇后多年,在薄皇后被废后亦是跟着照顾她。从本心来说,他并不希望大长秋背叛,但如今事实胜于雄辩。
大长秋定然是有问题,但夏安然同时疑惑于在深宫伺候多年的大长秋怎么会犯如此低级到让人一眼就看明白的错误?
这也是夏安然一时之间无法判断的原因,大长秋并没有被拖下去,只是被束缚在边上。小国王披上外衣,在凉凉秋意中思索半响,忽而心念一动。
他让人尽数退下,大长秋与他视线对上,二人视线交错,片刻后,大长秋没有被遮住的眼睛也跟着眯了起来。
那是因为笑。
夏安然心中猜测得到了证实,“大长秋是故意的。”
他叹息着说,“殿下睿智!”被拿下堵嘴的大长秋笑了。
小国王摇摇头,他敛目思索片刻,忽而问了一个问题,“你是为人所迫?”
“奴在殿下身侧伺候多年,”大长秋不答,反而看了看小国王,恭敬说道,“殿下是奴少数看不透的人之一。所以,奴想要来赌上一次。”
自大长秋口中,夏安然得知薄皇后的情况虽不如他口中所说那般严重,但也差不离。
失去了皇后的身份后,薄皇后很是淡然。她是个聪明女人,自然知道这一日迟早会到。她一路伴随刘启从太子走到帝皇,一个人观察另一个人二十多年,要说看不透是不可能的。正因为看透了,她便心冷了。
刘启心中装着一个更大的世界。她看不到那是个什么世界,虽曾经被那一个世界迷住眼,却在他为了平七国之乱后将晁错交出后彻底绝望。
晁错可是刘启的太傅,一路从他太子时伴随他十数年的太傅,是刘启如师如父的太傅,亦是说弃就弃。
那他还有什么不能抛弃的?
她身体不好,被罢黜后帝王给予特殊待遇,一应待遇不降。但下头的人最会看天色做事,虽不敢做大手脚,但是在医药配置上改个配方使用廉价药物还是可以的。
药效降了,吃起来效果自然就没那么好,偏偏薄皇后还不让人上禀,随波逐流的姿态非常明显。
也因此,其实她在给夏安然写回信的时候情况已经有了不妙的征兆,然而在信中依然是岁月静好。大长秋劝过,只是薄皇后一副崇尚无为的姿态,不争不抢不夺的认命模样十分明显。
大长秋事实上也清楚,即便上禀,一次两次也罢,次数多了也无甚大用,更何况上头虽无意处置薄皇后,可焉知其没有刻意放纵之心。
继续留在京城,薄皇后极有可能会成为一朵在暗处逐渐凋零的花。
大长秋不想看到这一幕,便一直试图寻找能够跳出京城的契机。
恰巧有人寻上他,以黄金万两请他来传递个消息,大长秋就答应了。
其实这计谋非常简单,但不可谓不毒。
薄皇后是刘胜的母亲,作为皇子应当是跟着帝王的步伐走的,在帝王明确下令断绝夫妻关系之后,那么自此也将会断绝任何礼法上的关系。
刘胜并非薄皇后亲子,礼法关系一端更无牵扯,但是人的关系并不会因为礼法的改变而改变,人是由情感操纵的生物。
中山王两次接受了薄皇后的馈赠,这在外人看来便是他和薄皇后感情不错的证明。
就算感情一般,当曾经的嫡母到面前求助,能够无动于衷的有多少?
但如果中山王一动,就会引起刘启的侧目。
一个身在藩国的藩王那么关注帝都内的事情是为了什么?而且藩国居然能够得到京城的第一手资料,无论哪一点都会让帝王寝食难安。
一次两次也罢,次数多了,就算父子感情再深,也无法忍受这一点。
父子情淡了,讲的就是君臣本分了。
这毫无疑问也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向着帝王昭示他的儿子已经长大。
但如果说面对皇后的求助而毫无作为,日后亦能做反过来的文章。汉代崇尚孝道,虽然礼法已经没有关系了,但是到底照顾了你那么久,还将珍贵的藏书送了那么多给你,就算是没有关系的陌生人享此恩惠却不伸出援手也要被人诟病。
这毫无疑问是两难之选,就和当年刘彘遭遇到的问题一样,带着请君入瓮的高高在上的俯视感。
而如今即便大长秋坦言相告,夏安然也不好处理此事。
如今大长秋亦是明言他的目的是要救薄皇后,而夏安然也不可能当真放任薄皇后被磋磨,也就是说他明知这是阴谋算计,也要往下头跳——这可能也在背后那人的算计之中。
这个人第一次对着刘彘出手,第二次对他出手,其实目的都非常简单,为了削弱太子的实力。
此前他利用刘彘想要打击太子刘荣,现在想要用他来打击刘彻的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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