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赵王征发邯郸十八岁以上男性二十万出城,这些人当中不少还是半大少年, 就穿着布衣上了战场。
此时征发民兵自然不配甲胄武器,这些人就只能尽可能多穿几件衣裳,有条件的拿些农具, 没条件的就只能拿着削尖的竹竿。里头的不少少年人根本搞不清楚自己要去的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地方,他们怀揣满腔热血,只知道自己这次离开是要去保家卫国。
大军出城的时候, 全城人都在送, 这不是因为大家有多高的爱国热情, 而是因为这次征兵之后, 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男儿郎上了战场, 而且其中的大部分还是一个家庭的“孩子”。
目送孩子们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女人们轻声抽泣,她们不敢放声大哭。这次征兵出城活动如此大张旗鼓便是为了鼓舞士气, 等等还会有赵王亲自出城相送, 因此现在街道边上有兵士负责控场,谁要是敢放声大哭,就会立刻被人拖下去。
而为了能够看到自家儿郎们的最后一面,这些女人们都只能忍耐着不哭泣。
吕不韦抱着吕安在自家宅院门口看着这一幕, 即将从军的少年郎们不识愁滋味, 或许他们最初亦是有过慌张,但在朋友们的鼓励以及军官们的激励之下,此时都做出了大义凛然的姿态。
吕安在中间看到了一个熟悉人,他“啊”的一声指向了人群中央的一个小郎君, 惊呼道:“是隔壁的阿兄!”
吕不韦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了熟悉的身影,他眉头一皱,“隔壁的周小郎不是还未到十八岁吗?”
“啊!”吕安闻言立刻在父亲怀中扑腾起来,他举着小手冲着那举着一把斧子的少年人挥舞,“阿兄——”
后面的话被吕不韦按住了,吕安被父亲蹲下身抱在怀中,小脸被塞在了男人胸前。
吕不韦的表情有些严肃,隔壁的小郎长得矮,脸孔也颇为稚嫩,今年不过十五,一看便可知其不到征兵年岁,但就算是这样也被拉入了队伍里,可见赵军如今情况。吕不韦最初有猜测这是巧合,是征兵之人粗心,然而在连续看到队伍里若干个矮小身影后他心中已经有了判定。
待到确定那小郎已经走开,原先关注着此处的兵士也扭回头之后吕不韦才松开了搂住儿子的手,然后他就看到吕安整个人都变得很安静,吕不韦挑眉,他将儿子抱起来先一步回了牛车,果然,车门一被拉上,吕安就凑在吕不韦耳边小声问道:“阿父,阿兄是不是回不来了?”
吕不韦一愣,垂下了眼帘遮去眸中的情绪,安抚道:“没事,等他们赢了就能回来了。”
哪料这句话并不能安抚到儿子,吕不韦感觉到自己被儿子拍了拍肩膀道:“阿父,你不要骗我啦,赵国赢不了的,不是吗?”
孩子太聪明也不是好事,吕不韦默不作声,他顺了顺儿子的后背并不做声,沉默便等于是默认,吕安抿唇,他将小脑袋靠在了吕不韦肩膀上,“阿父,为什么一定要有战争呢?就不能不打吗?”
“这是不可能的……”吕不韦轻声说道,吕不韦戳了下儿子肥嘟嘟的脸蛋,然后在小孩瞬间严肃起来的眼神下说道:“和平数百年,每一国的人口均是增长数倍,仅靠国内原有的土地已经无法养活本国人,只有争,也不得不争。”
“大争之世已到。”男人微微仰起脸看着被层云遮挡住的天空,“不争,便无活路。”
大争之世有如逆水行舟,不前进或者前进的速度稍慢一些,就会被潮水击落。
前车之鉴实在太多,而因此灭国的却得算郑国一个。
郑国建国之君是周厉王之子,在周幽王时代担任司徒,然而在任职后他发现周王室日衰,周幽王不堪扶持,便去寻找巫者问往何处逃可活命。巫者给他指定地点之后,这位郑国的开国之君便带着自己的族人外逃,于洛水之东立国。
“此建国便可为非正之举。此主为一国宗室,又得君主信任封为高官,见朝廷倾轧却丝毫不加以阻止,甚至都不曾规劝,只想着逃命……”吕不韦这样对自己的儿子说,他看着自己在沙盘下写下的郑字面带嘲讽,“立国不正,此后所行皆不义。”
被他抱在怀里的小豆丁闻言歪了歪小脑袋,吕不韦继续道:“郑立国之后其周遭皆为小国,后周王室动迁,其借由护送之功挟恩求报,吞并周边小国成为当时的第一大国,只可惜……”
“立国之根不正,君王所行亦是不端,国不端,民亦然。自庄公之后郑国内乱不断,君杀臣,臣杀君,君不信民,民亦不信君。”
吕不韦扯了扯嘴角,“等到郑国内战稍歇,其已被楚、晋、齐包围,昔日最强的郑国只能在夹缝中生存,安儿可知郑国何为?”
吕安思考了下,拿着小肉手拍拍吕不韦的大掌,颇为骄傲地吐出两个字,“合纵!”
“没错。”吕不韦夸了儿子一句,“诸国鼎立之时可通过合纵之法借力打力,便是小国亦可争取时机谋得生存,郑国确实是如此做的。”
“既然他们没做错,那父亲为何不喜郑国?”吕安闻言十分不解。
吕不韦勾了勾嘴角,眸中却带有嘲讽之意,“因为郑国尝到甜头之后便沉迷于此中权术,依靠于三国之间周旋谋取利益,却忘了一国之根本在于自强,若是不自强便是贴在他人身上亦是无用。”
“郑国举国上下便是一寻常商人尚且有急智护国,难道没人看明白这一点吗?”吕不韦摇了摇头,叹道,“自然不是,只是王不欲立,臣无奈何罢了。”
吕不韦又是深深的一声叹息,他叹的是郑国吗?非也,他叹的是他的母国卫国。
卫国作为姬姓氏诸侯国,王室血统高贵,封地亦是富庶。曾经有过的良将名臣才子众多,然而再多的臣子辅佐再大的助力,若是遇上君主立不住也毫无作用。就像是赵国如今一般,廉颇能打,会打,敢打,然而君主不信任他,便是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有何用。
“所以,选择一个优秀的君主十分重要。”吕不韦这样对自己的儿子说。闻言,吕安扬起了脸颊,“那嬴异人会是个好君主吗?”
“这个嘛……”吕不韦微微一笑,高深莫测极了,“父亲也不知道呢。”
只是他觉得可以赌一把罢了,而嬴异人是最合适的对象。
吕不韦摸了摸儿子柔软的头发想道:正因为是想要赌一把,所以他才急匆匆地将儿子带在身边。若是自己有个万一,他的儿子也能有更多的经验,他时间不多,能多教一点就是一点。他知道儿子聪明,也知道儿子被传授了不少学识,只是,会得再多也比不上亲身去经历一遭来得印象深刻,无论自己胜败与否,于安儿而言都是一笔财富。
若是当真有个万一,那么他自己也会是儿子最好的教材。吕不韦相信,言传永远不如身教来得有效。
“不过验证他是否会是个优秀的君主的一日,想必不会太远。”
一语成谶。
赵军援军抵达后不久,赵国前线的甲士便增至十五万,民兵二十五万,总兵力四十余万,而此时秦军号称挥兵六十余万,甲士数目和民兵数目未知。
物资和人力抵达后,赵括将民兵分为三波,分驻韩王山、大粮山和百里石长城作为后补兵力,赵括则携十五万精兵驻赵军长平大营。就在赵军万事俱备之后不久,秦军忽而派人来攻,以往据守不出的赵军突然出关迎战,秦军与赵军在长平一带交战厮杀后,秦军的五万精兵抵挡不住攻势败走,赵军乘胜追击,斩杀秦军数万,现正大军全军出击攻打秦军。
赵军大胜的消息刚传回邯郸立刻引得民众欢呼雀跃,而在公子异人的府邸之中,吕不韦却执笔为异人绘出长平一代的地形图。当他停笔之时便见到异人神色激动,不禁有些讶然,异人看了吕不韦一眼,带着些犹豫又带着些欣喜地问道:“吕卿,此是否为王龁之计?”
“殿下何以得知?”
异人犹豫了下,他伸手点向了羊皮纸上,以手指画了两个圈,那真是以大粮山为分-界-线的两个圈,随后抬眼看向吕不韦,目露征询之色。
吕不韦笑了。
因为他知道异人懂了。
长平一地之所以被廉颇选为驻守之地便是因为此处是一个被西南走向的韩王山、东西走向的羊头山、南北走向的大粮山构成的一个天然三角防御地带。也就是说对于赵军来说,此处正是兵书上的面河背山之势,且重要的两道补给也由山脉阻挡,此处无疑是一处绝佳的屯兵之地。
更不必提这些山谷背后还是赵国连绵的赵长城了,赵括选择继续在此处驻兵并没有任何错误,这里也是廉颇花费了大量精力和时间经营之处。
只要守住这个地方,赵军便可借由以守代攻的方法一波一波消灭秦军进攻军队,从而减少对方的人数。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的对手秦国按常理出牌与他们进行遭遇战。
可秦军一定不想和他们打遭遇战,因为那和之前的断断续续持续了将近三年的每一场战役都不会有太大差别,均是以彼此之间相持不下作为结果。
异人是秦人,他非常清楚对于老秦人来说什么才是最宝贵的——那就是人。
秦人占据贫瘠的西方土地,地大物寡人少,尤其比之占据广袤农耕地带的赵国来说,单拼人口,秦国比不上赵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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