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天气苦寒,路上黄尘漫漫,田野残雪斑驳,无叶的树在风中瑟瑟发抖,没有轮廓的灰云在天际浮啊沉沉。
平时热闹的大街小巷,如今只剩下稀稀疏疏的三两只小猫,在那儿低着头、哈着热气,匆匆来去。
不远处,却见两匹骏马呼啸而过,街上的人们纷纷投以诧异的眼光,天寒地冻之际,谁会有这么大的兴致结伴出游?
驭马之人乃代主出征的方慕平与衣剑声以及衣剑声怀中的绫甄,他们会在这种冷死人的时候没命似地策马狂跑,都是为了绫甄的大发现。
从绫甄的口中得知,窦娥很可能就是当年典卖给蔡婆婆的端云后,喜出望外的窦天章迫不及待地便叫人备马,打算亲自南下寻女。
绫甄心知不妥,提醒窦天章先行翻阅楚州太守送来的文卷,说不定其中会有关于窦娥的消息。若照梦境的指示,这窦娥只怕凶多吉少。
结果发现,三年前楚州处决一名的女犯名唤窦娥,罪名是葯杀公公,案卷中还记载,女犯在世上仅有一名亲人,乃其孀居的婆婆蔡氏。
不是端云是谁?
窦天章一下子由云端跌落谷底,他受不了女儿已死这个打击,恹恹成病,连坐都坐不直,更别说南下祭女儿的坟。有事弟子服其劳,方慕平与衣剑声带着圣上新赐的金牌与势剑,南下楚州山阳县重新审理窦娥一案。
病榻上,窦天章把绫甄叫到床前,含泪要她解释是打哪儿得知窦端云改名为窦娥、两人实为一人的消息,连他这个两淮廉访使明查暗访了十几年都不得而知,她这个小丫环从何处听来的线报?
绫甄缄默不语,总不能说是城隍老爷在梦里偷讲的吧!她只好一副听不懂人话的样子,不管众人连劝带哄兼骂,就是咬住下唇不开口。
不幸的是,不讲话不代表可以少受点罪,绫甄理所当然地被派公差,随着方慕平与衣剑声前去楚州调查窦娥一案。这就是为何绫甄得在零下很多度的天气里,在马背上缩在衣剑声怀中的原因,借宿在墨痕身躯内的她,总算把一切都搞清楚了。
今早她趁着窦大人一头栽倒,大伙手忙脚乱、延医调治之际,偷偷溜出窦府,胖嬷嬷告诉她瞎子批命的事,绫甄心想这人既然算得出墨痕的命,应该有两把刷子,她有一个疑点想不明白,此人应可代为解答。
来到瞎子的算命摊前,绫甄静静地坐了有一刻钟之久,算命仙都没有任何反应。冰雪聪明的她,马上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瞎子目不能视物,他只能感受到人的生气。她在摊前杵了半天,这人都不闻不问,唯一的解释就是墨痕的生气已微弱到瞎子无法察觉的地步。
“先生”绫甄等不及,开口唤他。
“有鬼啊”吴不知大骇,没有感受到任何人气,怎么会听到有“人”叫他?
“先生,我不是鬼,我叫墨痕。”绫甄开门见山,劈头就报上姓名。衣剑声随时会到“回雁楼”查勤,绿波不能帮她隐瞒多久。
“墨痕?救命啊!”那不是几天前来的那个丫环吗?吴不知想起她早该归西了,怎么可能还在这里说话?
颤抖地搭上绫甄的手,吴不知心下稍安,这手虽然冰冷,倒还有点微湿,不是鬼就好,他最怕大白天撞邪了。
“怎么可能?我不可能算错的难道师父耍我?肉眼瞎了,天眼照样开不了?”惊魂甫定的吴不知,开始怨恨师父鬼谷子食言而肥。
绫甄不理他的自言自语,问道:“请问先生,一人若大限已至,命当归西,却为不明的原因停留在阳间,请问最多能撑过几日?”
吴不知心下虽怕,还是鼓足勇气高答道:“不可能有这种事,阳寿乃天命所定,无人能延展之。”
绫甄再问道:“若是掌管生死冥籍的城隍爷呢?”
又来了!吴不知多年前吃过神明的闷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即使是城隍爷,最多也只能延七日之命。”
绫甄恍然大悟,这就是为什么册子先生限制她在七日内破案,也就是为什么墨痕的身体会愈来愈冰冷、愈来愈僵硬的原因吧!”
那天在“东篱苑”她已经心下有数,当时就觉得“墨痕”这个名字取得不祥“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沉泉下主,墨痕犹锁壁间炉。”取名自陆游悼念亡妻唐琬的诗,能吉祥到哪儿去?
城隍爷想必被窦娥山高海深的冤情打动,若不还好人公道,如何能证明天道不枉、神明不诬?所以才差她前来此地提醒窦天章,要他为女儿平反。
多年协助侦查犯罪的经验,给了绫甄充分的直觉,城隍爷应是看在这点的份上,才会让她雀屏中选,肩负如此重大的任务吧!当然,也可以是她一条小命为神明所救,差她出个小堡比较理直气壮。
他们既然有办法让她来,一定也会设法让她回去。现在唯一的难题是,该怎么让衣剑声接受他俩只剩不到四日的时间可以聚首?
头一侧,绫甄收回思绪捕捉到方慕平心痛的眼光,惨了,她都忘了还有这个债主要打发。
她在二十世纪从不欠人恩情,没想到到了古代成了超级借贷王。
那心痛的眼光,证明方慕平仍是爱着墨痕。也许,墨痕爱的也是他,无论如何,她必须给他一个交代。
对了!绫甄灵机一动,也许她可以把离奇的遭遇告诉方慕平,顺便解释墨痕许多移情别恋的原因,等她走了,也好有人安慰衣剑声,替她收拾残局。
虽然相处未久,绫甄却知道方慕平和一般的酸腐儒生大异其趣,他并不缺乏想像力,如果有任何人会相信她的遭遇,此人非他莫属。
心意已定的绫甄,对着方慕平绽开一抹绝艳的笑容,害他看得痴了,几乎从马背下摔下来。
妒火横生的衣剑声把绫甄微笑的脸扭回来,墨痕竟敢跟慕平兄藉断丝连,在他怀里闷不吭声,一逮到机会就对慕平兄乱抛媚眼。
“干么啦!这么粗鲁。”绫甄抚摩着被他扭痛的颈子。
“你对慕平兄笑什么笑?有开心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衣剑声生气地质问。
绫甄横了他一眼,并不接腔。
方慕平策马驰近两人,看到绫甄一脸苍白,她说道:“再走三里就到荆州境内了,今晚我们到紫杨县令官邸去叨扰一晚吧!”
台使出巡,各地方官吏负有接待之责。为了避免台使挑吏政毛病,地方官无不竭尽巴结之能事。方慕平、衣剑声两从不喜这种官场文化,若是单独行动,他们绝少惊动沿海的县官,更不曾到县太爷底邸饼一晚。
可是他们现在带着绫甄,从来没骑过马的她,一路跋涉也真够累的,所以方慕平决定破例一次。
“还有三里路?”
绫甄快哭了,她只觉得墨痕身上每一根骨头都快被拆了开来,虽然身体不是她的,痛可是一分一毫都是她在受啊!
这样折腾下去,她大概半途就口吐白沫、倒卧路旁,得把该说的话马上告诉方慕平才保险。
心意已决的她回头对衣剑声说:“放我下来,我要跟方公子共乘一骑。”
衣剑声双腿一夹,拉开胯下坐骑与方慕平之间的距离,搁在绫甄腰间的铁臂,勒得她差点断气。
“你不要这样,我有话要跟方公子说。”绫甄生气地推开他,一张嘴就有大把的风雪灌入口中,要不是时日无多,她也不想受这种罪。
“你休想。”衣剑声冷冷地回答。
墨痕欺人太甚,她是要嫁给他的人,还能让慕平兄搂在怀内吗?她竟然想和慕平兄旧情绵绵,他可没有慕平兄的气量。
绫甄知道和这个讲道理没有用,所以她狠心地说:“放我下来,不然我从今以后都不理睬你。”
说着说着,她叭啦叭啦直掉眼泪,她也没多少时间可以和他吵架了,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世上怎么会有只能存活七日的感情?
衣剑声不为所动,他固然舍不得墨痕难受,更舍不得自己难受,让她跟慕平兄同骑,他铁定被嫉妒噬咬得不成人形。
绫甄抹抹眼泪,下最后通牒“如果你不依我,我死了也不嫁给你。”
他勒马止步,怒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毫不通融,坚持最初的要示“我要和方公子说话。”
衣剑声不耐烦地说:“有话到了县令府邸再说也不迟。”
“我撑不到反正我现在要和方公子说话,你不让我下马我就一辈子不理你,不仅不嫁给你,还永远都不要见你。”不下猛葯,这人不肯就范,只剩不到四天了,一分一秒她都浪费不起。
方慕平连忙向前打圆场,说道:“声弟,你的坐骑也累了,换匹马双载也好,我们有要事在身,拖延不得。”
衣剑声勉为其难地让绫甄溜出胸膛,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方慕平马前,后者把她一把抱起来。
再度上路,雪花飘飘,三人周遭的气流几乎凝结成冰。“墨痕,你很冷吗?等办完这件事,就由楚州顺道回我家一趟,我娘有一屋子的大红猩猩毯子,我要几件来给你披上,你就不冷了。”方慕平关心地说。
“方公子,谢谢你,可是我等不到那时候了。”绫甄叹了口气,声音中不胜凄楚惆怅情。
方慕平大惊,墨痕的语气怎么好像在交代遗言一样?
“方公子,请不要把等会儿我告诉你的话,透过给你我之外的第三者知道,就念在墨痕爱你一场的份上,请答应我。”绫甄要求方慕平保证不长舌。
爱他?难道墨痕并没有忘了当初两人订立的盟誓,只是声弟一相情愿!方慕平被绫甄的一席话弄胡涂了。
看到方慕平谨慎地点允诺,绫甄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不是墨痕,我姓薛,墨痕阳寿十八年整,三日前业已弃世。我借栖她的躯壳,就是为了替窦大人的女儿窦端云昭雪沉冤。”
方慕平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接着说来:“所以‘墨痕’忘了窦府的人、事、物,和丫环应有的礼仪,她却知道溪山行旅图右边树荫下书有范宽两款。她会背没人教过的诗词曲赋,会分别马上风与服砒霜而亡两者之间的不同。因为我不是墨痕,在我生长的时代,这些是基本常识。我会背元朝以前中国历代帝皇表,肃廉访司与行御史台的渊源,我也略知一二。”
绫甄看方慕平还是半信半疑,她搜索枯肠,把仙叔公教她的中国通史倒出来讲“还是你要我告诉你六条问事的意义,才肯信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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