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在青石板的甬路上嗒嗒响着,满是催促之意。祖荫心下烦躁,打起帘子来道:“慢点走,着急跑这么快做什么去?”进宝扭头道:“少爷,我快把缰绳勒到马脖子里了。”
祖荫叹了口气道:“大掌柜现在怎么处置的?老太太那儿又急着催什么呢?”
原来老太太知道祖荫回来了,立逼着人找他回宅子。陈诚管家、陈诚婶连带着三德婶也从乡下进城,却没去老宅,先去街面当铺找大掌柜。大掌柜哪敢擅专,忙派人找他去当铺:两下里赶到一处急着要人。进宝迟疑道:“大掌柜已经将他们安置好了,倒没说别的,只找您问问到底是什么打算。老太太那儿,只怕是想你回去呢。”他在心里忖度了半日,觉得还是先不说少奶奶玉钿已经知道这乡下姑娘的事,再添上一件,要把少爷逼疯了。
祖荫凝神想一回,皱眉道:“既然如此,你先送我回宅里,再去告诉大掌柜,我明儿再去当铺。今天就托他好好招待这几位客人吧。”他主意既定,心下大松,掀起车帘来瞧着外头的景致。张家坐落的地理位置甚是僻静,这一路穿巷过街静悄悄的。街边的槐树枝叶间漏着满天灿灿星斗,冷风扑面。那夜与雪樱站在芦苇湾边,也是微风习习,倒不像今晚这般寒凉。
老太太那日甚是生气,祖荫走了这几天,一腔怒火早化做冰雪。听说他回来了,忙不叠便派人去找,见祖荫进门倒也没提别的,细细嘱咐了一番话,又打量着他笑道:“才去了这几日,倒像是瘦了。”
祖荫笑道:“我在乡下躲得心惊胆战,饭也吃不下,自然要瘦。”与他娘说笑一回,老太太从襟下扯出帕子拭泪,笑道:“我也是着急,看着刘家的小孙孙眼睛都红了,这几年盼星星盼月亮的,到底也没响动,怨不得娘打你。”拿手来轻轻摸着他肩膀道:“打的还疼不疼?”
祖荫心里微微一动,一瞬间几乎走神,忙摇头道:“早就不疼了。”
老太太叹道:“你小时候最是用功听话,三岁启蒙,五岁能背三字经,七岁时写的文章轰动青浦,当初连亲家公都打保票将来能中举人的。”她唇角带笑,陈家以做生意起家,历三代辛苦,钱早已不缺,可惜没有功名,难免气短些,当年祖荫确给陈家争了不少面子,可惜光绪三十一年,科考好端端停了,仕途期望就此掐断。她静静想了一会,含笑接着道:“当初听说科考没了,你爹的意思就让你干脆学着做生意,陈家既然没做官的命,专心做生意才是正途。你当时快八岁,虽然人小,却抵死不同意,你爹气得拿起手边的算盘就打下去,我在旁边哪里拦得住?你爹把你额头都磕破了,血流了满脸,结果到底也没拗过你。”她说到此处,两眼空空的陷到回忆里。
祖荫也十分感慨,当初他死命坚持,最后家里只好遂他的意,让他接着念书。一直到十七岁时不得不看顾家里生意,他才没再往家塾里去。这几年全仗着大掌柜忠心耿耿照应,生意上也没让他多费什么心。
屋里的西洋自鸣钟到整点报时,咣-----咣----咣,嗡声不绝,老太太醒过神来笑道:“娘知道你看着文弱,骨子里却打定主意不回头,娘以后不逼你,你也体谅我,赶紧让娘享享天伦之乐。玉钿陪着我等了你半天,你快去看看她吧。”
祖荫心下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几乎要坠下泪,张口欲言又生生咽回,微微点头,恭恭敬敬的退出门来。门外的荼糜架上爬着嫩绿嫩红的新叶,夜色下都带着墨黑,牵藤引蔓,满满一架。他无声的叹了一口气,缓缓伸手抚在肩膀上,那伤处仍有点微疼,只是若有若无的一丝,萦绕身心。
荔红端着菱形的银粉盒,小心翼翼拿着红粉扑子往玉钿脸上拍粉,粉扑有点湿漉漉的潮,擦地脸上仿佛白气氤氲。玉钿头上插着一对双凤鎏金钗,钗上的穗子垂到鬓脚边,和耳上的翡翠玉铛相击,叮叮轻响。她往院门口看了又看,眼见一只昏黄灯笼影慢慢从院前的甬道挪过来,心下一喜,挥手让荔红出去。
荔红忙放下粉扑,笑嘻嘻的出来反手关上门,走到堂屋门口正待迈步,却惊得原地站住,愣愣的问:“进宝,你来做什么?”
祖荫今日本来就起的绝早,又忙了一天,躺下翻了几页书,只觉得倦意沉沉。书桌上的蜡烛腾腾照着,合着眼半明半暗间,模模糊糊做起梦来。身子轻飘飘的仿佛回到小时候,秋天丹桂初蕊,苍穹里一轮明月又圆又大,他偷着躲开奶娘,翻花园栏杆去折桂花。桂花生的很小,一簇簇的只躲在枝叶底下,甜香袭人,月下树影婆娑,如画儿一般美。正要伸手折,身后却有轻轻的脚步声,忙缩回手来回头看,却是个极清丽的美人轮廓,含笑踏月而来。
那美人穿着杨妃色短袄,如意云头凤尾裙,款款而行,眉眼渐渐看得分明了----她的眉毛淡淡的,眉梢浅入鬓角,细细的丹凤眼,眼尾也仿佛要斜飞入鬓,嘴像精致的桔瓣,天然红润,似张未张,欲语未语,轻启丹口,声音温婉甜美:“少爷折了这桂花,明年花儿就不开了”。
他只呆呆的看着她,她的眉眼像极了一个人,却万万想不起来是谁。可这样的美人,就像是他心底藏了很久很久的绮梦,他不由得伸手去握她的手,触手一温间猛然想起这眉目像谁,张口喊道“樱儿”,这一出声立刻便醒了,手往回一缩,竟真拽着一个人。
他惊地腾得翻身坐起,定神一看,只见玉钿低垂着头站在面前。他凭空打个冷战,忙将手松开,渐渐回过神来,淡淡笑道:“我不是差进宝去说了吗?我下乡好几天,好多事情都荒废了,今晚得赶一赶,一会就歇在书房里。”他顿了顿道:“你不用等我,自己先回去睡吧。”玉钿却悄悄地不言语。
他只觉眼前红霞滟滟,抬眼一看不由呆了,只见玉钿穿着大红彩云福字妆花缎袄,底下是同色的百褶裙,头上插的珠光宝气。他呆了一瞬猛然醒悟过来,脸微微一红道:“我还要对帐本,你先回去罢。”他心里怦怦乱跳,站起身踱到乌木书桌前。桌上摆着一个托盘,齐齐整整搁着四碟点心和一个官窑薄胎海棠茶壶。屋里的沉默像扼住脖子般的喘不上气,他只觉得该找点事情做,顺手拿过壶倒了满满一杯茶,茶色黄亮,茶香却隐约不对,他也未多想,仰脖便咕咚喝下。
一线温意沿着喉咙落到胸腔,立时又辣又热。他喝的甚急,眼泪都快呛出来了,转身抚胸咳道:“这茶壶里怎么装的是酒?”
他本就不惯喝酒,这一杯酒灌的又快又猛,喝下去便咳个不停,兼着胸口又苦又辣,只觉得泛上一层薄薄的厌恶之感。他眼风一扫,见玉钿悄悄移步过来站到他身侧,裙角离他只差半步,也不知道哪里起的心思,抬手便将她推开。
这一推之下力气竟然极大,两下里都是不提防,地板又甚滑,玉钿一个趔趄站不稳,扑通倒到地上,裙上坠的银铃铛丁丁当当一阵乱响。两人当下都呆呆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他见玉钿脸上惊疑不定,自己心下也十分歉然,忙走过去伸手欲拉她,她却将身子往后一仰,自己撑着地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低眉顺眼的说:“我也不晓得茶壶里装的是酒,回去问问荔红就知道了。”他历来最怕看她这般驯良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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