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有一死。
小参仙在外熬药, 苦涩的药味顺着门缝钻进来,叫人舌根都泛出辛涩来, 小辈们怕开窗害了谢通幽吹风受凉, 又怕将老人家闷坏了, 隔着老远的窗户支起一小扇, 勉强透进来些凉意,将房屋里腐朽老旧的衰败之气吹散些。
谢通幽的年纪已经很大了,眼睛比当年沧玉来找他时更坏了,一手开外人畜不分,即便是小参仙进来, 要是没用手摸一摸,照旧分不清是个人还是头小黑羊。
他今年一百二十岁, 活成了人瑞,来求福气的人几乎能踏破门槛, 族内送来管教的子侄大多品性良好,坏的都被赶走了,因此在外人眼中, 多少算是有些好名声的。前几日,连朝廷都被他这般长寿惊动,发了牌匾下来,谢家便愈发有光起来,小辈们看得眼睛发亮,他心里却觉得有些好笑。
外头的云一片撞着一片,凡人能享的福, 谢通幽这一生都享尽了,人家纵然有指责,大多是说他不曾娶妻的事,好似不娶妻就不算成家了。
有些好事之徒,亦或是孟浪的登徒子——这些人,谢通幽年轻的时候交往得不少,有时候喝醉了,便笑嘻嘻地戏谑他不知道敦伦之乐。
真是傻话,谢通幽其实是娶过妻的,只不过不是这一世罢了。
谢通幽以前并不叫这个名字,他更早些的时候叫原春秋,后来投胎换了许许多多的名字,有一世是个穷人家的孩子,靠山吃山,因着穷苦,只靠狩猎劈柴养活自己,身子骨虽算健朗,但开不得灵智,便以为自己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有一日他在山中打猎,却遇到了个天仙般的女子,他不忍心这个可怜的姑娘在大山里挨饿受冻,就将她带了回去。那女子生得很白,吃喝都很少,并不太会做工,村里的人疑心她是山里的妖精,来骗男人精血,便将她赶走了。
那一世的谢通幽人微言轻,纵然觉得村民做得不对,可也没有办法,直到后来他在山里遇到了老虎,险些被咬死,那女子又来了,她将被杀死的老虎抛开,蹲下身为谢通幽治伤,看起来不像是个妖怪,更不像是个凡人。
谢通幽当时心血一热,抓着姑娘的手,掷地有声地问她:“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那女子含笑看着他,大概是觉得他有些可怜可爱,就点了点头,两个人在半山腰上搭了个茅草屋,不再与村子来往。
谢通幽不知道她叫什么,成亲之后问起名字时,那女子只道:“既然我已是你的妻子,那你往后唤妻就是了,何必计较过往呢。”她说话并不多,可每句话都很有道理,自此之后,谢通幽果然只喊“妻”,至多有时添一句“爱妻”,好似非如此不能表明自己的心意。
他的妻子是个很安静的女人,不爱说话,也不会做任何事,炒菜煮饭,刷碗洗衣,几乎样样都是谢通幽来的,她一双素手能拉开三石的弓箭,能随意提起虎豹,可从不跟谢通幽一道出门捕猎或是砍树,仿佛嫁给谢通幽只为了当个瓷娃娃。
好在大概是动得少,她吃得也不多。
有人的地方难免就有争论,谢通幽到底是个凡人,要吃饭要新衣,他得到村里去换种子与布料,一来二去的,村子里便难免传起流言蜚语,这次倒是不说那女子是妖魔鬼怪了,只说她不贤惠、不能持家、说她嫁来好几年都生不出个崽来。
还有热心的大娘挤上来,为谢通幽这个青年才俊介绍好生养的姑娘,保准两年就能抱上大胖小子。
其实有没有孩子,谢通幽倒不是很在乎,他只在意他的妻,只是不好婉拒老人家的好意,因此总要到天黑才能脱困。
其实谢通幽至今已经记不起他的妻子到底生得多漂亮了,只是隐隐约约记得那双眼眸,明亮似清霜,锐利如两把出鞘的刀刃。
道士入红尘修行,要是醒得早或是晚都罢了,最怕是醒得不早不晚,娶妻生子后才惊觉过来,父母尚可奉养,这孝道只需依从,可那女子的满腔柔情蜜意该何去何从,难道便做个负心汉,辜负了她不成吗?
修道人之间各有规矩,或是顺其自然,或是求同道助一臂之力,谢通幽与君玉贤定好了互断姻缘,只可惜君玉贤醒得太早,他一颗道心明澈,压根用不着谁再帮忙。谢通幽却是轮回再入,君玉贤忧心他最终会泥足深陷于这红尘之中,便幻化为女子来助他修行。
两人婚后五年,都不曾有子女诞生,谢通幽并不急切,夫妻日子仍是过得十分和美,加上他家住在半山腰,也鲜有自诩好心的村民来添乱生事,可惜有一日他在城中买了新衣与糕点,回家时,往事忽如流水般尽数涌入了脑海。
恩爱顿如烟云消散,回家时妻子已变作了师弟的模样,君玉贤以为他终于醒来了,脸上带着笑意。
道士间的双修,其实与夫妻敦伦的模样相差并不大,只是论起其中的情意却相差甚远,君玉贤一心助他修行,用自己的道行为谢通幽开得灵光,可谢通幽懵懵懂懂,只是沉溺于夫妻欢娱。
双修于谢通幽是欲,于君玉贤却是道。
君玉贤淡淡地笑了起来,拂尘甩上肩胛,他行了一礼:“恭喜道兄。”
墙壁上还挂着一串鱼干,磨损的弓弦断后未来得及续上,新洗的衣物在寒风之中飘荡,灶里生着火,沸水在腾。
一切宛如当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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