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陛下仁德”的呼声中,苏仕惨然一笑,一步一蹒跚地踏上了玉阶,一层高似一层,恰似他这漫长的一生,居高临下太久,便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了。
他是苏仕,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大曌第一才子,是天京城众多门阀贵族中最耀眼的光芒。他顶着半生荣耀走到现在,却欣慰而失落地发现,他连自己亲自教养出来的儿女都比不过。
他的六个好孩子,女儿虽然天真烂漫一团孩子气,却懂得在这样的时刻坐怀不乱,尽她所能保住苏家;儿子们亦舍了自己的性命站出来,只为了护着自己的妹妹。他有这样的好儿女,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可他知道,这样的高兴不过是转瞬即逝。
很多事情,早就已经是覆水难收。
苏仕到底上了年纪,今日又遭逢变故,待颤颤巍巍地踏上最后一层玉阶后,早就已经气喘吁吁,似乎连站都站不稳,童和本欲过来搀扶一把,却被苏仕摆手拒绝:“如今老夫乃是戴罪之身,不敢有劳童公公。”
看着苏仕苍老的面容,苏瑗险些落下泪来,可她知道,此时她根本甚么都不能说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爹爹再一次跪在自己面前:“老夫......愧对陛下和娘娘!”
只听得“砰砰砰”三声脆响,一丝鲜血顺着额头蜿蜒而下,将苏仕本就苍老憔悴的面容渲染得更加枯朽。苏瑗再也按捺不住,待裴钊将自己搀扶起来后便艰难地伸手去扶苏仕起来。
爹爹身上和当日一样,带着奇异的淡淡香气,如果那一日她再聪明一些说服了爹爹,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的事端?她很想为爹爹揉一揉酸痛的膝盖,很想告诉他苏家的人一个都不会少,可在她开口之前,爹爹却已经低声在她耳边道:
“莫要怪我。”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这句话究竟是何意,苏仕便已经转身走下玉阶,和裴钰一样,行尸走肉一般地任由御林军带了下去。
紧跟其后的,便是当时与苏仕一党的几位老臣和苏家剩余的三个儿子。苏玮和苏玹面不改色地学着苏仕方才的样子,将官帽和笏板放在地上,又回过头朝着御座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竟然松了一口气,好像他们即将去往的地方,不是阴暗可怖的羁候所,而是天京城中的店铺小摊。他们要去那里淘上一两样有趣的玩意儿,再买上一盒精致细点,带回家哄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开心。
即便是大厦已倾,可他们依旧如往昔一般保持着沉稳的世族姿态,也坚守着苏家的最后一分尊严。
走在最后头的,正是苏家的长子苏现,他的性子素来稳重寡言,可在即将走出殿门的时候,却突然转过身来直直地看向裴钊:
“罪臣满门与逆贼勾结,将皇后娘娘牵涉其中,实在罪该万死。罪臣斗胆,求陛下千万要善待皇后娘娘,莫因今日之事而与娘娘生了嫌隙。娘娘若是过得圆满欢喜,罪臣纵死也瞑目了。”
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又或许苏现本就不是甚么穷凶极恶之人,眼见着他到了这样的境地说出来一番还算有良心的话,百官心里皆是五味杂陈。裴钊始终紧紧握着苏瑗的手,对上了苏现的目光,淡淡道:
“此事你大可放心。皇后是朕唯一的妻,朕定然爱之重之,喜她之所喜,忧她之所忧,视她更甚于朕之性命。”
时至今日,满朝文武总算切身体会了这位冷峻惯了的陛下是何等看重自己的皇后,几位有女儿的老臣本欲待下次选秀之时送女儿入宫,此时纷纷打消了念头。苏现心满意足地最后看了苏瑗一眼,便大步迈出了宣政殿,再也没有回头。
今日的朝堂实在是诸多风波,朝臣们个个惴惴不安,待裴钊吩咐下朝后,又是齐刷刷在原地行了跪拜大礼,方忐忑离去。童和带着大批宫人乖觉地退了下去,宣政殿登时又安静了下来。裴钊将苏瑗拥入怀中,伸手为她拭去眼泪,轻声道:
“阿瑗,你别怕,我早就命南宫烈到羁候所打点好了。你父兄这几日至多也就是吃住不精,绝不会受别的委屈。我知道你担心你母亲,又想起你曾说过,你三嫂几个月前才诞下一子,羁候所会为苏家的女眷稚儿单独留出一间房来,等处置完裴钰,我马上放他们出来。”
他顺手帮苏瑗理了理耳坠上细细密密的流苏,继续道:“我在天京城外置办了一间宅子,家仆田地一应俱全,足够让他们平平稳稳过日子了。届时你若是思念家人了,要么就宣他们进宫,要么我陪你出宫去看望,总之你喜欢怎样,咱们就怎样。阿瑗,你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