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贵莲点了点头,她沉默了一会,然后问林晓筠:“晓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也不愿意跟我们生活在一块儿。是我自己,我放不下你们,想跟你们生活在一起,想天天能看着你们。甜甜现在还小,说这些你可能不理解,等她长大一点,你就会知道,孩子离你越来越远的滋味多可怕……”
闻听徐贵莲又提起从前,卢志浩担心林晓筠尴尬,急忙轻声制止:“妈,别说这些了。”
“现在不说,我怕没机会说了。”徐贵莲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微颤的声音,把积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我要是有一天真死了,不能带着你们的恨走哇。”
“你说得这是什么话?”卢汉又气又恼,向来没说过一句重话的他,也禁不住喝斥道,“还不是你自己要瞒着孩子们?早点告诉他们,早点住院治病,不就没这事了吗?”
“告诉他们,让他们担心?”徐贵莲的眼睛顿时瞪了起来,“再说了,多‘早’算是‘早’?要是早几年你在家,不用我家里家外一个人忙,我能落下这个病吗?你还好意思说,你……”
说话间,徐贵莲再次觉得心口一阵绞痛,她禁不住捂住胸口,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林晓筠急忙扶住徐贵莲,而徐贵莲则紧紧地攥住了林晓筠的手。这是徐贵莲第一次对林晓筠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她瘦而多皱的手上,血管突起,似岁月抽走流年而留下的残忍留痕,看得林晓筠心疼。
“晓筠,我知道你一直在尽力做一个周全的儿媳妇,这两年你离开之后我也经常回忆从前的各种事情,慢慢知道我对你要求太多了。从你离婚之后的事业发展,我明白让你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家庭里,其实太委屈你了,作为一个当代的女人,你的确应该有自己的事业。别说你,想想我自己,年轻时不也要强吗?”徐贵莲望着林晓筠,她的眼圈微红,声音疲惫,“我那时候不管什么事都是自己扛,在单位里想当先进,在家里总想里里外外一把手,让人夸我能干。这种控制欲时间长了,就生怕被忽略,老实说,无论志浩娶谁,都是对我这个妈妈关注度的下降,你们都结婚好几年了,我还是受不了,总想对你指手画脚,总想获得志浩更多的关注,其实这是不对的,时代变了,我不应该拿从前的处事方式要求你,而且志浩有了自己的小家庭,的确应该以小家庭为重心,我们这个原生家庭,必须有一场体面的退出。”
这些话不仅林晓筠是第一次听说,卢志浩和卢汉也觉得无比诧异,要让徐贵莲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承认这些私心,非常不容易。林晓筠担心按照这个节奏说下去,前婆婆情绪再生波动,急忙劝她:“您身体不舒服,先好好休息吧。有什么话,咱们以后再说。”
徐贵莲却摇了摇头。
“这些话,我早就想跟你说,但是,我总碍着面子,说不出口。今天既然张了口,索性就都跟你说完,我心里就踏实了。”
林晓筠一直以为,徐贵莲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却不知原来她心里早就装着这么多想对自己说的话。
可是,到底是什么,让原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家人,无法说出自己心中的所想呢?
“我记得,那会儿志浩才六岁。他从小身体不好,医生说,得多吃牛肉。咱们家经济条件不好,哪有钱买牛肉?你爸又常年在外,根本指望不上。为了给志浩补营养,我白天上班,晚上就帮人抄材料,一抄就是一整夜。有时候抄完了,天也亮了,得赶紧给志浩做早饭,送他去上学,然后我再上班。心脏病,就是那时候累出来的,心绞痛也是常事。最严重的时候,医生告诉我,说我心功能异常,已经到了心力衰竭的地步,绝不能再劳累,否则我极有可能活不过四十五。那时候我就想,只要我能把志浩拉扯大了,我就赢了,多活一天都算赢。”徐贵莲的话,说得平实冷静,可是病房里的林晓筠和卢志浩,却听得内心酸涩。
“我承认怕死,我也不敢上医院,我怕医生告诉我:‘你没几年可活了’,要是突然这么一撒手走了,志浩怎么办,甜甜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可是我独独忘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家,这也是你的家。要是有一天我真死了,你能照顾好这个家,照顾好志浩和甜甜……”
“您别说了。”
林晓筠的眼泪,已然落了下来。徐贵莲亦是控制不住地哽咽起来,她拉着林晓筠的手紧了又紧,郑重其事地道:“晓筠,妈知道,妈从前做得不好。妈跟你道歉,但妈是真的没想过要你们离婚,你和志浩要是有感情,你们能不能复婚,别这么分着?”
徐贵莲的话说得太急,再次引起心脏阵痛,卢志浩赶紧扶住徐贵莲,让她躺了下来。
“妈,你别说这些了。晓筠还要回家照顾甜甜,她改天再过来看你。”
安抚好徐贵莲,卢志浩便借着卢汉照顾徐贵莲的机会,送林晓筠走出了病房。
“妈跟你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卢志浩略显尴尬地道,“早知道她情绪这么激动,就不让你过来了。”
“别这么说,其实,是我不好,我不知道妈的心脏病这么严重。如果我早知道的话……”
林晓筠说到这里,竟不知如何说下去。
如果知道的话,会怎样呢?
会不生她的气,还是不会因此而跟卢志浩争吵,或是……就不会离婚呢?多少家庭的矛盾源于没有敞开说透心里话,又有多少家庭的矛盾源于过度不见外,该说和不该说的都讲尽了?“家”这个字看起来像把撑天的伞,其实,挺脆弱的,一个不留神,就能倒下。哪有多少人能准确把握家庭相处的火候?更多是磨合与心底的忍让。
卢志浩望着林晓筠,这一刻,他忽然很想问一问她,如果当年他多倾听一点她的心声,多一点沟通和理解,她是不是就会留下来,留在他的身边,留在属于他们的家里——不要离婚?
然而他最终还是没有说,他知道现在她已经有了她的生活,为了保留最后一丝体面,所有的话,都被他小心翼翼地收起,藏在了心里。
“啊,对了,”卢志浩想起什么似的,拿出一把钥匙,“这是你的钥匙。”
被浅蓝色钥匙扣系住的钥匙,正是林晓筠之前给卢志浩的那一把。林晓筠迟疑了一下,却没有接。
“钥匙就不必了,甜甜暂时住在我爸妈那就好……”
林晓筠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卢志浩打断了。
“爸妈家离甜甜上学前班的地方太远,你来回接不方便。要是赶上你忙不开的时候,爸妈带着甜甜乘公交车就太辛苦了。”
为了方便卢汉和徐贵莲接送,甜甜幼儿园毕业后,便在离家附近的学前班就读。然而学前班离林建国家至少半个多小时车程,若遇上早、晚通勤高峰,花费的时间还要更长。如果是林晓筠开车接送甜甜还好,但正如卢志浩所说,一旦林晓筠忙于工作,接送甜甜的事情就要委托给林建国和温玉琴,半个小时以上的车程于上了年纪的他们来说,势必十分辛苦。
“你可以让妈和爸家家里住一段时间,”卢志浩顿了顿,又道,“要是觉得不方便,我先住公司。”
“那怎么行,你照顾妈也很辛苦,在公司怎么能睡好?”
出于习惯的关心来得自然而然,卢志浩的心里也微微一暖。
“谢谢你,晓筠。”
心口好像有什么在翻腾着,那些本来想要压在心底的话,就这样被卢志浩说了出来:“当初接受肖白,就像是一种自我逃避。那段时间我承受的压力太大,不知如何排解,婚姻的失败让我有巨大的挫败感,从前成功人士的假象好像一戳就破了。我想找一个出口,找回自信和体面,找回能力和优越感,但这想法却何等幼稚。我现在已经明白,稳定幸福的家庭对于男人和对于女人同样重要,这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底线,而我并没有投入那么多精力和尊重在这个底线上,所以,我的底线崩塌了。”
说着,卢志浩握住林晓筠的手,将钥匙轻轻放在了她的手里。
“晓筠,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接纳任何人,信任和感情的培养都不是一朝一夕,尤其对于我这种20多岁就开始做生意的男人。”卢志浩望着林晓筠,真诚地、一字一句地说,“过去的我,并没有想过共同承担家庭责任,认为这全是女人的事,忽视了你需要自己的事业、需要自己的空间,我把家里所有的责任都丢给了你,是我太狭隘。照顾家庭并不比工作轻松,过去我没能给你足够的尊重和理解,是我的错。我不能奢求你的原谅,但是想告诉你,在我心里,在咱们的家里,你的位置从来没有变过。”
心,明明已如止水,为何还会激起波澜?
林晓筠望着卢志浩,感受着心里的波动。她早已经学会了在工作之中做到收放自如,冷静克制,但在眼下,这些统统派不上用场。
就连她曾以为不会再流的泪,也缓缓地落了下来。
“你怎么了?眼圈这么红?”
咖啡店里,贺兰把一口甜点放进嘴巴,疑惑地看着林晓筠。她和林晓筠相约一起喝个下午茶,可林晓筠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从刚才就一言不发,是不是有心事?”贺兰问。
林晓筠沉默了几秒,缓缓地道:“志浩跟我说,他的心里还有我。”
贺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还以为是什么事呢,我早就知道了。”
林晓筠怔住了:“你早就知道?”
“地球人都知道了好吗?”贺兰无奈地掂了掂林晓筠的额头,道,“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迟钝?卢志浩看你的眼神,还和从前一样啊,你看着他的也是。”
“你别乱点鸳鸯谱,我们根本就不是。”
“不是?”贺兰笑着揶揄,“你敢说,你跟赵俊希在一起,也有跟卢志浩那样的感觉吗?”
见林晓筠怔住,贺兰继续“补刀”:“你自己说,你和赵俊希交往这么长的时间,你们俩有亲亲抱抱举高高吗?你们俩滚过床单吗?都没有,是吧?一般的成年人,又单身了这么长时间,早就干/柴/烈/火了,你呢?过着修女一样清心寡欲的生活。”
“我,我就是……”
“就是嫌赵俊希丑,下不去口?还是嫌他臭,走不近身?林晓筠啊林晓筠,你已经三十大几的成年女人了,别告诉我你还像是个十七岁少女那样谈一场纯情的恋爱。”
“贺兰,你别胡说八道了好吗,我跟你说正经事呢。”林晓筠的脸已经被贺兰调侃得通红,贺兰却全然没有住口的意思。
“我跟你说得也是正经事,”贺兰正色道,“你就算是否认也否认不了,卢志浩在你心里的位置不一样。你,还爱着他。”
“行了,你就在这自说自话吧,我先走了。”林晓筠起身就要走,贺兰却一把抓住了林晓筠。
“好啦好啦,我不说,不说了。不过今天我有一个好消息要跟你分享,你真不想听?”贺兰的笑容里好像确实藏着秘密,林晓筠疑惑地看了看她,最后还是坐了下来。
“给你一句话的机会,简明扼要,言简意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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