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动静引得应承安走到床边,低头似关切似探究地看了他一眼,突兀问道:“子和昨日说愿许我,许了什么?”
宿抚并非心机深沉之人,他年少时不乏天真,这才能与应承安志趣相投,如今屡经摧折、见翻覆,才逐次磨去那些轻狂意气。
他深知自己心志坚韧不过应承安,两人处境相近时,他被寥寥几道阴谋玩弄于股掌之间,而如今倚仗精兵强将执掌天下,应承安身陷囹圄,却还能将他算计得狼狈不堪,又叫他不忍杀之以除后患。
如此天差地别的心性与手腕,他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浅薄鄙陋,怎么还能肆无忌惮地吐露情爱?
宿抚神智昏沉,心力交瘁,要叫他面不改色地说什么“山河长宁”,哄骗应承安为他劳心劳力,也同样说不出口,因此他只能沉默半晌,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什么。”
应承安似乎还想再问,但御医上前挤走了他。
他又给皇帝诊了一遍脉,取来早已备好的汤药,盯着宿抚喝得涓滴不剩,打开药匣为他施针。
这一套完成已在一刻之后,应承安失了询问的兴趣,已经百无聊赖地坐回了书桌边看完了三本奏折。
倒是宿抚精神稍振,抬手示意御医退下,问他说:“若不效仿当年南北榜案,承安可还有方法?”
应承安闻言转过头望了宿抚一眼,颇有些心不在焉:“有是有,但恐怕只有我能这样做。”
宿抚不禁道:“为什么?”
他的神情颇似当年争论国事时,被年轻气盛的太子殿下绕得晕头涨脑的毛头小子,应承安便笑了起来。
于是他又起身走进隔间,在床边坐了下来。
适才施针时宿抚脱了单衣,他不知何故生出三分羞耻之心,忙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迷惑地看着应承安。
应承安的笑意缓缓收了起来,但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我以为子和更该关心昨日被喂的补骨脂从何而来。”
宿抚没理会应承安这句恐吓。
他自在威靖关遇刺起确实日渐多疑,但又不是痴傻,如今熬过了药效,自然知道那时应承安有意误导。
他强忍头脑昏沉地疼痛思索了一下前因后果,试探到:“沅川多世家子,承安要扶持沅川?”
应承安不语,片刻后宿抚叹了口气,颓然道:“确实只有承安能做,但此事不可行。”
“你若是未醒,又或者醒来也不闻不问,我是要促成沅川开春闱,各自取士,”应承安不咸不淡地说,“但子和既然问我了,我就不好把这事做绝。”
令沅川开科举不同于南北分卷,这无异于承认对方有正统之资。
宿抚得帝位于应承安禅让,又大肆祭天地社稷,无论沅川承认与否、唾骂与否,于情于理,他都是天下共主,此事于他无用,反而少得人才。
但于沅川却是正名之事,叫他们自此可以名正言顺地与宿抚以两国相交。
且沅川科举一开,考官与考生尽数出自沅川,谁知他们效忠的是哪个朝廷?宿抚怎敢用在沅川登第之人?
他想到此处,再看向应承安是目光中就不自觉地带出了惊异和戒备。
应承安报以笑意。
过了半晌,宿抚才缓缓道:“承安月前见卢天禄,说抡才大典必出变故,可是从那时起,就在算计今日了?”
应承安避而不答道:“我叫郑鸣取来冬灰假做补骨脂,子和却仍能沉于幻象,想来是心结太重,远甚于我这个亡国君。”
宿抚闻言一怔。
他已经竭力不去顺着应承安的话意思索,却仍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幻象中看到的如刀史笔。
亡国并不能全算作应承安的过错,但无论是后人谈论亦或是史册书写,多半会不论缘由地将罪责尽数归结于他。
他将被怎样的刻薄言辞评判?是惋惜还是鄙夷?又或者是只得那么寥寥几笔,被记做提线傀儡,不值耗费唇舌,从此被埋没在厚重史书页中?
他稍一想,竟觉得痛彻心扉。
但宿抚甚至不知道应承安是否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觉得自己在自欺欺人,沉浸在我关注他、为他考虑的自我感动中,惺惺作态得令人反感。
应承安对宿抚的自我厌恶一无所知,他见宿抚神色沉郁,稍揣摩了一下,想不通他的失落从何而来,便道:“子和既然醒了,我就不便越俎代庖,能否把窄榻让于我休息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