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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2章 精彩大结局(下)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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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冬月,入夜便寒。热门

    晚来的北风呼啸着刮过京师城的上空,扫去旧时明月,迎来新的星光,抹去厚实的黑幕,陡留一抹剑寒光影划过之后淡淡血腥。

    历史翻到了永禄朝。皇帝宝座上的人,换成了赵樽。

    一子定乾坤,一剑换江山。斗转星移四载,便换了天地寰宇。有恨的,有骂的,有喜的,有叹的……功过是非,且由后人评说。当下只说烽烟过后,寒鸦声里,历经惊涛骇浪的大晏朝,看似大局初定,有运筹帷幄的永禄帝执耳尔,但骨子里并未真正的风平浪静。

    隐隐狼烟,并未全灭。

    冬月底,赵樽接到了两份奏折。

    第一份,与赵绵泽有关。受洪泰帝栽培二十余载的建章帝,并非简单的人物。南北大战时,他暗地里便留了一手。当初兰子友阵投降,耿三友在泉城犯不查之罪,又三连败于赵樽之手,由此被臣工诟病。

    赵樽为了平息众怒,不得不撤了他的职,招他回京。可实际上,他私心里还是信任耿三友的。那厮回京后,便交权卸甲,辞官归田,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淡出了众人视线的人,却被赵绵泽秘密派了出去。大晏幅员辽阔,领土极广,赵樽登基,但并未占领大晏全域疆土。除去北边之外,西南边也有数个军事重镇,屯有约摸数十万人马,分散各地。耿三友拿走的,便是赵绵泽的王命旗牌。

    那时,晋军逼近京师,赵绵泽不得不把身家性命押在耿三友身上。而耿三友也不负重望,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便在西南方扯起了大旗,组织起了号称八十万的勤王军队。他曾跟过赵樽南征,对西南边的地势及军队卫所极是熟悉。

    只不过,他还是棋差一着。

    他还没来得及回援,赵樽便破了京师城,称了帝。

    耿三友不信赵绵泽在金川门驾崩,一面占住金沙江一带,往北推进。一面也在私底下寻找赵绵泽。没有皇帝,他手上便是有王命棋牌,也师出无名,做不得体面事。不过,打着寻找建章帝,剿灭逆党,光复京师的旗号,他倒也是得到西南边无数赵绵泽余党响应,搞得风生水起。

    此是一份密疏。另一份,是关于北狄的。

    时令已至冬月,大抵是天凉难过冬,北狄蠢蠢欲动,在嘉峪关一带,抢劫平民过冬财物,稍遇反抗便杀人放火。北狄几年前曾与南晏订有盟约,平静了四年,如今有了这么大的异动,很大原因与赵樽称帝有关。众所周知,北狄皇帝最疼爱的儿子不是太子哈萨尔,而是六子巴根。当初在通天桥,巴根偷鸡不成蚀把米,被赵樽弄死了,还霸气侧漏的告之众人“要报仇,找赵樽”,这是多大羞辱?之前北狄皇帝暂时隐忍,但余怒也未消,如今赵樽内忧外患,他大抵想乘着赵樽根基未牢,找点事。

    两件事,都是令人焦头烂额的大事。皇帝确实不是那么好做的。天下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一步走错,不仅影响自身执政能力,还会影响国力与国运,甚至会遭到后世千千万万代的人指责与谩骂,史书上也永远都是不光彩的一笔。

    从华盖殿出来,赵樽并没有去长寿宫。

    烦躁之事太多,他不想去见阿七。

    他换上便服,领着郑二宝偷偷出了宫。

    不过说是“偷偷”,皇城的禁军仍是知晓皇帝出了宫。且不说赵樽挺拔颀长,气宇昂轩,雍容无双,便是二宝公公也有极高的辨识度。这厮长得又白又胖,抖着一身肥肉,跟着赵樽小跑,一路躬着腰,一路腻歪着脸叫“主子爷”,想不被人识破都难。

    这皇城里头的主子爷只有一个。

    除了皇帝,还能有谁?郑二宝便是典型的猪队友。

    不过,赵樽与赵绵泽为人完全不同。赵绵泽永远随和谦逊,看上去仁厚温和好接近,也不会随便处罚宫人,大家都不是很害怕他。赵樽登基后虽然也没有杀过人,但他的名字,他的经历便是一段血淋淋的传奇,若无避免,谁也不愿意面对他,只要看见,就恨不得自动回避三尺开外。所以,禁卫军都低着头,假装看不见。

    郑二宝也有许久未出宫,样子也有些欢实。他牵着马走在前面,屁颠屁颠的,一会指着这边的商铺,一会指着那边的茶楼,兴奋得满脸红光。可赵樽骑在马上,半个字都无。他黑眸深深,静静地看着恢复了生机与繁华的京师大街,面无表情,看上去整个人都很正常,其实却没有活气,极不正常。

    “爷,咱去哪儿哩?”郑二宝小声问。

    “锦绣楼。”赵樽淡淡回答。

    “啊”一声,郑二宝惊得忘记了走路,猛地回过头来。

    这厮也是倒霉催的,不偏不巧,刚好被耍帅的大鸟撞到脑袋。

    “嘶”的呼痛一声,他苦巴巴地摸着额头看赵樽,“爷……您苦了这般久,开窍了是好事儿。可,可,可那锦绣楼的姑娘……怕不干净哩……再说了,若是被人瞧见,也难免会有闲言碎语。”观察着赵樽的面色,他又嘿嘿笑道,“若不然,您老先回去等着,奴才这便去为您安排?您喜欢胖点的?瘦点的?腰细的?胸大的?还是……”

    “舌头痒了?!”赵樽拧眉,听不下去了。

    “哦!奴才晓得了。奴才晓得爷喜欢什么样的了。”恍然大悟地拍拍脑门儿,郑二宝自以为很懂事的抿嘴笑乐着,又想当然地道:“不过主子,与咱娘娘相似的人儿,怕不好找。”看赵樽脸更黑了,他又一脸贱笑,“不过么,皇天不负苦心人,只要奴才有心,这么大的天下,找出十个八个的,想来也不难……”

    “郑二宝!”

    赵樽斜视着他,声音仍然淡淡的。

    “主子,嘿嘿,奴才在。”二宝公公小意的腆着脸,笑着凑近。

    “再多说一个字,爷便割了你舌头。”

    赵樽威胁人的时候,并不会面露凶光,满是戾气。相反,他很平静,语气也很淡然。但是郑二宝却知道,他不喜欢说假,若是真惹恼了他,说割人的舌头便真的会割舌头。

    “主子恕罪,恕罪。”郑二宝轻轻扇了一巴掌自个儿的脸,欲哭无泪地扁着嘴巴,“锦绣楼就锦绣楼吧。只要您喜欢,什么姑娘都成……”

    他叽叽咕咕地念叨着,前头牵着马。

    赵樽也懒得理会他,目光瞬也不瞬的看着前方。

    他却锦绣楼自然不是去找青楼的姑娘。

    他要找的人,是李邈。

    两个月前,京师城破之日,李邈与锦宫都立了大功。但李邈交给他阿七手书的小册子时,曾要求见阿七,赵樽没有应允,她一怒之下,从此便不见了人。后来,赵樽为韩国公府平反昭雪,她也没有过什么动静,更不要说前来谢恩了。不过,尽管她心里有怨气,赵樽却不往心去。他始终记得,阿七曾经说过,若是有朝一日,他为皇帝,定要成全她的表姐与哈萨尔太子。

    可如今契机来了,他却寻不着李邈,只得出此下策了。

    这些事,郑二宝自然是不知道的。这大太监天天跟着赵樽,但生性单蠢,并没有学到他的半点智慧。用元小公爷的话说,全身上下除了一个“忠”字,便没了半分优点。但赵樽却说,这便是他最大的优点。

    这不,刚入锦绣楼,二宝公公又犯傻了。从姹紫嫣红的姑娘们中间挤上楼,他乍一看见暖阁里坐着的几位爷,眼珠子掉地上便再也捡不回来了。依他的智商,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几个人会同时在这里候着他家爷。常混欢场的元小公爷在倒也不奇,可连陈景陈大牛甚至东方青玄都在,那便说不过去了。

    “嘿嘿,几位爷,都来逛窑子哩。”他笑眯眯打着招呼,那几位原本带笑的爷,却怔住了。当日在重译楼,夏初七便是这般说的。

    二宝公公冷了场,不知所措,撇了撇嘴。

    “难道奴才又说错了?”

    赵樽低头看他一眼,怒其不争,“滚出去!”

    “哦哦,奴才这便滚,这便滚。”

    郑二宝抖着肥肉圆润地滚出去了,赵樽一声不吭地黑着脸坐在暖阁空着的那张椅子上,看陈景几个人要起身揖礼,抬手微按,沉声道,“在外面不必拘礼。学学三公子,从来不拿自己当外人。”

    东方青玄正优雅地喝茶,闻言斜过妖冶的凤眸,淡淡瞄他,“以前你可常把我当内人的,如今却是生分了?”

    赵樽头痛的扫他一眼,似乎没心情与他调侃,揉了揉额头,扫向那几个欲言又止的家伙,“找我何事,说吧?”

    他猜得没错,这几个都是知道他“微服出巡”偷偷跟上,且故意提前到达锦绣楼的。眼看被赵樽拆穿了,他们也不觉得别扭,只是笑笑便岔了过去。

    寒暄几句,陈大牛与陈景同时起身,朝他揖了一礼,都想要说话。可互相看看,又异口同声,“你先说。”

    果然都是姓陈的同家,那样子看得赵樽眉头直蹙。

    “坐下吧,可是为了征讨之事?”

    没错,这两个人都是为了领兵出战,跑来主动请缨的,当然,追到锦绣楼来了,还有旁的事情。

    陈大牛嘿嘿笑道,“陛下就是陛下,就是懂俺。”

    陈景婚后性子开朗不少,唇角也是带笑,“果然属牛的,脸皮够厚。”

    陈大牛“嗳”一声,双目圆瞪,指着他,“说啥呢?皮子痒了?”

    陈景赶紧举手投降,笑道,“不敢不敢,定安侯息怒,且听陛下定夺吧。”

    这个时候,杨雪舞刚好领了两个绾着风流髻,身穿半透古香纱裙的小姑娘过来上茶,看了这几位爷们儿,笑吟吟地道,“诸位,我们大当家的说了,她今日事忙,便不来相陪了,大家好吃好喝的玩着,回头账都计她头上。”

    词儿听上去客套有礼,其实李邈就是不想见他们。

    几个人纳闷一瞬,大抵都知道缘由——赵樽不让她见夏初七。

    不仅是她,便是元祐也深有同情。

    冷哼一声,他似笑非笑地睨着赵樽道,“看见没有?天禄,你惹众怒了。不瞒你说,我今儿来可不是为了请缨出征的,我是特地跟上来寻你晦气的。宫里不方便,这里我必须得好好问问,你且说吧,要怎样才能让我见见表妹?”

    东方青玄斜了斜妖冶的凤眸,显然与元祐意思一样。便是陈大牛与陈景也散了专注的目光过来。显然,他们对夏初七常居长寿宫,足不出户,都有了疑惑。可赵樽不为所动,只淡淡看向杨雪舞,“杨姑娘,替我多谢大当家的。”

    “陛下……”杨雪舞脚软了软,“严重了。应当的,应当的。”

    赵樽并不回应她,只慢吞吞地从大袖中掏出一方纸笺来,递给杨雪舞,“麻烦把这个转交给大当家的,便说上头所写,全是阿七的意思。”

    杨雪舞狐疑地接过,又笑着与众人客套几句,便退了下去。

    暖阁里,又恢复了七嘴八舌的争论。陈景与陈大牛争着要出征打仗,东方青玄与元祐则是想方设法要从赵樽的嘴里撬出夏初七的消息。可赵樽静静坐着,拿着白瓷的茶盏,慢悠悠喝着,一双略带郁意的眸子,不温不火地盯着水面,那淡定的,不容于世的,压迫的气息,终于让他们住了嘴,拿异样的眼光瞅着他,一动不动。

    气氛有些诡异。

    赵樽视线冷冷一宛,用茶盖掸着茶面的浮查,抬了抬眼。

    “你们都说完了?”

    陈大牛道,“完了,陛下,你要不要俺去?”

    赵樽冷冷道,“不让。”

    陈景暗笑不已,陈大牛却苦着脸,一脸询问,“为啥?”

    赵樽视线凉凉,落在他身上,“第一,我不准备打北狄,准备与他们和亲。”

    和亲?几个人只考虑一瞬,便豁然开朗。陈大牛哈哈大笑,直叹此是高招,元祐也朝他竖了竖指拇,东方青玄则是嘲弄一笑,没有开口。陈景做着布景,没有表情,却问出了关键,“北边不打,那南边儿呢?”

    赵樽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南边必须得打,但我不会用大牛。”说到此,他侧过视线,看向陈大牛一脸崩溃的表情,喟叹道,“你在家里好好哄媳妇儿,造儿子吧。旁的事,便不要操心了。”

    陈大牛挠着脑袋,尴尬地笑了笑,接不上茬。

    这两个月来,他与菁华之间是有些别扭。

    京师城破那一日,他强行把赵如娜从密道带走,再回头组织京畿降军,在关键时候打开金川军,迎入晋军,可以说是对赵绵泽极为致命的一击,而且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布置了整整几年,却半点风声都没有透露给赵如娜。如今,赵绵泽“自尽身亡于金川门”,赵如娜不知原委,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

    不过,她没有找陈大牛闹过,骂过。甚至,连没有埋怨都无。

    但是她除了客套与礼节的相处,也不怎么理会他。

    这样的赵如娜,让陈大牛很崩溃。

    他宁愿她痛哭一场,再狠狠打他一顿,也比让他每晚去睡偏屋强。

    糟心家务事让赵樽和这些兄弟们都晓得了,陈大牛有些别扭,“劳陛下挂心了,俺那破事儿,也没啥。正是因为俺媳妇儿别扭着,俺才在想啊,出去打仗,兴许她在家担心俺,一下就想开了。”顿一下,他搓下眉心,声音软了不少,“说来这件事,俺是有些对不住她,唉!”

    看他这般,众人都默默不语。

    在这个五彩纷呈的人世间,好与坏善与恶对与错,往往并无定义。

    有的,只在于看问题的人所处的角度而已。

    所以,人便不能忧旁人的忧伤。

    眼看气氛尴尬,陈景轻咳一声,朝赵樽揖礼道,“陛下,还是末将去吧?如今,小公爷忙着照顾未来的国公夫人,二鬼家里小儿子刚出生,也走不开。倒是我,不仅有过独自南征的经验,与耿三友也曾有过数次交锋,对他的行事风格极为了解,最是合适不过了。”

    他说得对,确实他最是合适不过。

    赵樽点点头,“如此也好。明日朝会,朕便颁旨南征。”

    “多谢陛下。”陈景得了命令,神采奕奕,当即兴奋道,“末将必不负众望。”

    众人安静了一瞬。

    陈景想了想,突地柔软了声音,不好意思道,“陛下,末将听说你让人去北平接宝音公主了……有个不请之情,可否把我家囡囡一并接来?这丫头都三岁了,我这个做爹的,还未见过她的面……”轻轻一叹,他敛眉补充道,“若是战事顺利,等我从南边回来,还能与她吃上过年的团圆饭。”

    历时四年的战争,对每个人来说,命运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化与跌宕。赵樽是,陈景又何尝不是?他与晴岚想念女儿久矣。但这两个月在京师,他们并没有闲着,时不时会有赵绵泽余党作乱。这样的形势下,相比起政局稳定的北平来说,京师要危险得多。再加上从北到南,千里迢迢,隔了关山,路上也不安全。所以,他们没有去接孩子。

    如今,自然是时候了。

    对此,赵樽自是感同身受。

    他眸子淡了淡,道,“已是吩咐了。让甲一亲自送回。”

    想到甲一,几个人纷纷叹息,“甲一驻守北平四年,是时候让他回来看看了。”

    可赵樽却道,“我让他回来,不仅仅是看看的,还有要事委任。”

    陈景大牛与元祐三个都狐疑地看他,赵樽却把视线转向了东方青玄,“新朝新政新君新臣,朝中政务署理起来,政令上处处受制。有一帮朝臣在建章朝时习惯了溜须拍马,阳逢阴违,也极不好办。”顿了一瞬,他再次拿过几上茶盏,轻轻抿一口,眼皮半垂道,“连洪泰朝的冤案都平了反,锦衣卫也该复置了。他回来,正好为我做这事。”

    复置锦衣卫?暖阁里静悄悄的,无人说话。

    东方青玄的眸底却有一点温润的湿意。

    锦衣卫这个机构,是他曾经亲手建立起来的,有着他的心血与荣光,他也为此付出过数载光阴。虽然他已经永不可能再是南晏朝廷的锦衣卫大都督,但那到底是一种情怀,能看着锦衣卫重建,也是一种欣慰。

    当然,赵樽要重置锦衣卫不是为了东方青玄。

    锦衣卫这个机构在这样的特殊时期,有着其他机构无法取代的职能。

    接下来,几个人吃着茶,说着锦衣卫复置的事与朝廷上的事儿,仿若又回到了昔日时光。

    这一天晚上,也是从赵樽登基以来,他们的次相聚。不是在庄重肃穆的朝堂上,以皇帝和臣子的身份,而是以兄弟和朋友的身份。不过,那种不同与往的拘束感,还是存在。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洪泰朝的历史,那个时候的魏国公韩国公还有好些冤死的大功臣,哪一个不是洪泰爷推翻前朝统治时浴血奋强的兄弟?他们一起打江山,夺天下,风里来,雨里去,又哪会不情深?可最终,为了帝业江山的稳固,洪泰爷不也狠心把他们都宰了么?

    “天禄……”元祐看赵樽沉默许久未吭声,突然看他,“我说,我在外头还像以前这般叫你,会不会有不妥的地方?”

    赵樽“嗯”一声,像是刚回过神来,扫他一眼。

    “我说不妥,你就不叫了?”

    元祐一愣,看着他一如既往的冷漠,狭长的眸子微微一眯,轻笑出来。

    “懂了。可是还有啊?我以后若是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会怎样待我?不会杀头吧?”

    赵樽面无表情,冷哼,“你猜?”

    元祐润了润嘴巴,摇头失笑,“猜不着。”

    赵樽看了看帘子外面依稀飘过的衣香鬓影,脸上淡定如常,“把你丢到锦绣楼,让这儿的姑娘轮着睡你一遍。”

    也许是他说得太正经了,众人好久没有反应过来。静默一会之后,几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憋得实在忍不住了方才爆笑出声,指着元小公爷笑个不停。只要心情好的时候,元小公爷脾气也是极好的。他轻轻捏着下巴,笑吟吟看着落井下石的几个人,等他们笑够了,才若无其事的敛眉。

    “不必笑了。好兄弟当同甘共苦,有这样的好事,我定然不会忘了你们。”

    看他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众人再笑。

    这段时间,生了太多事情,大家伙儿心里头都有些压抑。

    如今这一个由赵樽亲口主导的笑话,自是应景除郁,除了赵樽自己,大家都乐呵起来了。

    气氛变好了,元祐的胆儿也大了。他哪壶不开提哪壶,逮住赵樽又问,“天禄,我这些天心里老不踏实。你给我托个底儿呗,我表妹到底什么情况?病得是有多厉害?”说罢,看赵樽面色幽暗难看,他敛住笑容,叹口气,认真道,“我们早猜不是小病,但你说你这般瞒着,不是少了出主意的人么?说出来,大家伙儿想想法子,集思广益,不是有利于治病?”

    赵樽眉心拧成结,可还是那句话,“她很好。”

    元祐眼珠子一翻,没好气地看着他,抬上了杠了,“她很好,为何不让见人?再说了,依她的臭脾气,能在宫里闷着?若是她真的很好,就算我不去见她,她出月了也会憋不住找我的。天禄,你别隐瞒我们了,到底生了什么事?”

    他的话合情合理,也是其余几个人心里想问的。

    大家都不说话,只拿眼睛看住赵樽。可他显然没有合作精神,几乎没有考虑,便懒洋洋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衣服,不温不火地问元祐,“我是皇帝?你是皇帝?”

    这句话意思重了。

    元祐便是有两颗脑袋,也不敢乱答。

    他嘴角抽搐下,伸出一根指头,指向赵樽,“你。”

    赵樽瞄他一眼,慢吞吞拿过桌上的巾帽,往头上一戴,一句话也没有再说,转身大步离去了。屋子里的人怔忡半晌,看着他挺直的背影,除了感慨,还是感慨。这一阵子,外面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他们心里也越不踏实,可长寿宫守得仿若铁桶,他们谁也见不着人,不知赵樽底细,便心生忧色。

    眼看气氛压抑下来,陈大牛咳了咳,笑看向元祐,岔了话,“小公爷为啥不趁着先头陛下高兴时,让他把宁贵妃赏了你……”

    元祐眉梢一抬,“说什么呢?”

    陈大牛在京师待了四年,说“宁贵妃”习惯了,一口改不了口。被元祐一瞪,他面上满是愧色,“俺错了,不是宁贵妃,是乌仁公主。”

    元祐此人说怒就怒,说笑又笑了。哼一声,他懒洋洋咧了咧嘴,露出几颗大白牙,笑道,“这还差不多,算是你亲兄弟。只不过,兄弟你不懂啊,我这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人家根本就不兴搭理我。我天天腆着脸,也惹人心烦不是?吁,要是我小表妹在就好了,她总有法子应付这些破事儿。”

    陈大牛本就想岔来那个沉重的话题,他又绕上去了。

    无奈地笑了笑,陈大牛有点“江郎才尽”了。

    凑过头去,他小声道:“小公爷,俺也有好法子,要不要听听?”

    元祐斜斜剜眼,鄙视地瞅着他,“你若是有法子,会被人揣下床两个月还爬不上去?”

    “呃”一声,陈大牛噎住了,“不提这茬儿你会死啊?俺哪是被揣的?是俺自觉自愿去偏屋睡的。”

    看他急得脸红脖子粗的辩解,元祐拍打着桌面,再次狂笑,“定安侯惧内,京人果不欺我也……”

    看他如此,陈大牛与陈景也忍不住笑起来。然而,等几个人笑完了,回过神儿来才现,东方青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了。

    这厮向来性子古怪,生人难近,他们都是晓得的。而且,他们也知他滞留在南晏京师两个月而不返兀良汗,便是为了夏初七,或者想要见上她一面。看他对夏初七执着如此,几个人也是有些同情的,便是先前对他有什么误会与不满,也随着金川门那日,消散了。

    “金川门那天,这厮可没少出力。”陈景点头叹道。

    “那又如何?”元祐哼一声,极有感触,“郎有情,妹无意,做什么都白搭。”

    陈大牛拧紧眉头,不扯东方青玄,只同情看着元祐,打击报复先前的一箭之仇。

    “小公爷先甭管旁人,回去使点劲,趁着陛下与北狄联姻,说不准有戏。”

    “去,你还是先睡回了自家床上,再来说小爷吧。”元祐白他一眼,顽笑几句,想到与乌仁潇潇之间的种种纠葛,又扯着嘴唇喝茶苦笑,叹道,“更何况,若是一纸圣旨就可以捆住她的心,那我又何苦等到现在。女人心,硬起来,比男人狠多了。她若是不愿意,你便是八抬大轿放她面前,也是不屑一顿的。”

    陈景看着这“不幸福”的哥俩,强插了一句嘴,“这倒……未必。”

    元祐转头向他,“喔唷,很懂的样子,你来说说?”

    陈景似乎很有经验,凝神正色道,“妇人与男子不同,只重当下感受。在她们面前,你得有个诚意。你说像你这般,整天端得像个大爷样,摆出一副‘老子肯要你,是你福分’的姿态,她如何肯跟你?乌仁公主本就性子倔强,加上……”说到此,他停顿一瞬,似是不想戳元祐的伤口,“反正你自己晓得便成,改改这臭脾气吧。”

    “操!”元祐眸子泛了点戾气,“说话能不甩半句么?”

    陈景眸子一暗,问,“那我说了,可不准置气?”

    元祐为了乌仁潇潇的事儿,正求救无门,急需鸡汤,自是点头不已。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当没听见。”

    “……你都听不见,那我还说甚?”陈景剜他一眼,看他笑愣住,考虑一瞬,方道,“乌仁公主毕竟跟过赵绵泽四年,对女子来说,贞节事大,又重口舌议论。若你不是她非嫁不可之人,她何苦放下尊严与礼数,将后半生相托?”

    元祐没好说乌仁第一次是跟自己,但却把陈景的话听懂了一半。

    “就是不能摆架子,做大爷呗?”

    陈景点头,温和道,“妇人心软,很多事,几句软语便过去了。你莫要放不下脸面。”

    元祐再次点头,“便是学大牛那样儿呗,在她面前装怂?”

    陈景一愣,看着陈大牛满面通红,笑着点头,“算是。”

    “那好办!装怂还不是小事一桩?”元祐一拍桌子,大喜道,“谢了,兄弟,今儿请你两个喝酒,咱仨,不醉不归。谁也不许装怂。”

    “……”陈景无语看他。

    与晴岚结婚之后,陈景属实是暖男。平素里,他对晴岚极好,便是洗脚水也会亲自为她端去,伺候得尽心尽力。当然,这也仅限于小夫妻俩在闺房之中。在他老陈家人面前,他也是不敢的。那样做,只会为晴岚招来祸端。如今的将军府里,虽然晴岚名义上是皇后娘娘的义妹,老魏国公的干女儿,可虽然没了门第之见,婆媳仍是天敌,互相总是不对眼。

    吃着小酒,哥仨唠着夫妻之道,很是得了一番滋味儿。

    等他们从锦绣楼出来时,外面已淅沥下起了小雨。

    陈景居住的大将军府,位于京师南郊,是一座御赐的崭新宅院,院子别致精巧,占地不算特别大,却被布置得极为温馨。尤其这会儿快到腊月了,家里已开始置办年货,看上去更是有几分和暖的“家味儿”。晴岚正在屋子里清点东西,看见陈景回来,赶紧过去为他接下马鞭和衣帽。

    嗅到他身上的酒气,她皱鼻子道,“吃酒了?”

    陈景点头,“与大牛与元祐俩,一高兴,多吃了几盅。”

    晴岚抿唇笑了笑,没有追问,又望向里间,冲他努了努嘴巴。

    “娘在屋里头生闷气,你去哄哄吧。”

    “又怎了?”陈景皱眉问。

    “今儿她老人家身子不舒坦,便一直追问为啥不把囡囡带回来给她瞅瞅。”晴岚微微垂眸,道,“我与她解释过了,可老人家愣说是我……是我把她孙女藏起来了,就是避着她。还说咱俩办喜事也没经她与爹同意,孩子生了也瞧不上一面,心里不得劲。你去说吧,反正我说了,她也不肯听的。”

    陈景握住她的手,抬到嘴边,吻了吻,“委屈你了。”

    晴岚抿唇,一笑,“没什么,去吧。我去把灶上为你熬的粥端来,你在那里没吃什么东西吧?”

    说罢她要抽手,陈景却握住不放,目光里带了一些少见的促狭。晴岚浅笑横他一眼,听见里面老太太又在开始咳嗽不止,心知她是听见儿子回来了,却没有马上去看她,又开始作妖了,赶紧推他一把。

    “快去,别磨蹭了,你想害死我?”

    陈景低下头,仔细瞅着她白净的面孔,目光柔了柔,不仅没有放手,反倒将她往怀里一拉,狠狠抱住,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低低道,“不急,我抱抱你,让我抱抱。”

    晴岚闻到他满嘴酒气,不知原委,咬着下唇低笑捶他胸膛。

    “是吃醉了酒?还是在锦绣楼被哪个姑娘迷了魂,劲头没过?”

    陈景轻笑一声,放开她,又顺势捏了捏她的脸,目光一沉。

    “晴岚,我要南征了。”

    晴岚的笑声戛然而止,停顿一瞬,方问,“何时出?”

    陈景摇头,严肃道,“明日陛下才会宣旨,加上备战……怎么也得小几日吧?”看她脸色有些不太好,他安慰地揽了揽她的肩膀,又道,“陛下派人去北平接宝音公主了,也会把咱囡囡接回京师,你在家等着闺女,再等我喜讯?如何?”

    晴岚眉心微跳,反手握住他的手,“我要跟你去。”

    陈景一愣,这时,里屋又响起了老太太的咳嗽声,想来是不耐烦了。

    他怕老太太真的牵怒晴岚,低头,在她唇角飞快一吻。

    “好了,快去给为夫盛粥吧?我去看看老太太。”

    说罢他便要往里面走,晴岚眼圈却红了,“陈大哥——”

    陈景顿住脚步,回头看她,默默不语。其实他知道晴岚的心情。之前的仗便打了四年,两个人从大婚开始,就没有过上几天正常夫妇的生活。如今他封官加爵,富贵荣华,也还没有过上几天和和美美的生活,又要出征,归期也无定期,任是谁都受不住。

    他深深抿唇,隔了一瞬,才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晴岚,你与我的心,都是一样。陛下对我们,恩同再造。这一生,不管何事,只要战事一响,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得冲在前面。”

    牵了牵嘴角,晴岚笑了。

    “你误会,我只是想说,不论如何,我都要跟你在一起,不想分开。”

    陈景冲她一笑,“好,不分开。”

    小雨沥沥时,最是伤情。

    这天晚上,旧友欢聚,吃酒吃多的人,不仅有陈景,还有陈大牛。

    别看他开了一间如花酒肆,但平常从不沾酒。回到定安侯府,也不知是睡偏房睡出了脾气,还是在锦绣楼里被元祐给激将的,这位盛传“惧内”的定安侯,胆儿突然肥了,不仅没有回他的偏房,还径直冲入了赵如娜的屋子,借着酒劲儿,朝她呵呵笑。

    “媳妇儿,俺,俺回来了……”

    外面下了雨,风也大,有些冷,赵如娜生了火炉,正在一片温情暖意里静静看书。听到陈大牛大着嗓门儿的吼声,看一眼他红着的眼睛,她眉一蹙,放下书本,唤了绿儿端汤备水,方才略带涩意地过去扶他。

    “侯爷,妾身扶你去洗漱。”

    “去去去,俺不洗,偏不去!”陈大牛声音闷闷的,打外面回来,受了些凉意,如今小媳妇儿在身侧,屋子里还暖融融的,他哪里舍得走?借着酒劲儿,他嘿嘿笑着,搂住赵如娜便不放,“媳妇儿,这都小两月了,俺一人儿睡在偏房,被子冷的,到处都是冷的……浑身不舒坦,你就可怜可怜俺吧,让俺搬回来睡?”

    赵如娜略略垂头,“侯爷,你莫逼我。”

    她染了水雾的双瞳,也有淡淡的红丝。

    很显然,这些日子她也睡得不够好。

    屋里只有一盏烛火,一个炭盆,光线极弱,衬得她的脸也尖,肌也白,样子好不可怜。两个人相处这么多年,她心情如何,陈大牛也是知道的。对于赵绵泽之事,他对赵如娜有愧,却不好告诉他赵绵泽有可能还活着。

    毕竟人死了,她只会难受一阵,也就接受了现实,若是她知道赵绵泽可能会流落在外,那她只会永远安不下心来了。考虑一下,他情绪复杂的拢住她的腰,低头,蹭了蹭她的额头。

    “媳妇儿,是俺不好。俺那时候不是不相信你,只是鬼迷心窍了,怕你担心,这才没有提早告诉你,俺该打……你打俺吧,打完了,便允了俺睡在你屋,可好?”

    赵如娜垂头不语。

    陈大牛搂在她腰上的手,轻轻往上抚着。

    “你看,这大冬儿的,俺万一病了,你可不是又要心疼么?”

    陈大牛是个大老爷们儿,壮得跟头牛犊子似的,平日里连喷嚏都少打,哪里会生病?赵如娜又怎会不知他在装疯卖傻,借题挥?可他真的想错了,她的心里,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多埋怨。捋了捋头,她摇头道,“候爷,你知道的,哥哥刚刚去了,我,我实在提不起心肠伺候你。”

    “娜娜……”陈大牛唤她小名,目光红,“你天天撵俺,你就提得起心肠么?”

    赵如娜泪儿在眼里一滚,润了眼眶。

    “我并非是在撵你,我只是不想饶过自己。”

    或者说,她是在想,陈大牛对哥哥做的事,由她来向天上的哥哥求得宽恕。从九月十六那日开始,她便一直吃斋念佛,为赵绵泽祈祷极乐往生。这似乎也成了她做妹妹的唯一能做的事了。可是赵绵泽之死与陈大牛有直接关系,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不想让陈大牛在身边,要不然心里别扭。

    陈大牛已经认得些字了。

    他看一眼她放在几上的经书,叹了一口气。

    “媳妇儿,其实,俺这般死皮赖脸缠着你,也不是单单想睡你。”

    “……”他说得这么直接,赵如娜绷了许久的脸,有些俏红,“那你想做甚?”

    陈大牛替她挽起落在耳侧的丝,声音很低,却也很真诚,“俺虽是大老粗,但基本的道理也懂的。赵绵泽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嫡亲兄长。他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若真能像个没事人似的,整日与俺寻欢作乐,那又怎是俺最稀罕的小媳妇儿?”他又搂紧了她,轻轻吐气,“娜娜,你的有情有义,俺是极爱的,但俺也不想看你如此自责……若是害死你兄长,真有什么罪过,便让俺来背负,可好?”

    谁说他真的是大老粗?

    这货其实很会哄女人,而且越来越会哄。

    听着听着,赵如娜眼眶更湿,鼻子也酸,忍不住便想哭。

    这些日子以来,在老太太面前,在嫂子曾氏面前,甚至在陈大牛面前,她始终装得很平淡,很无所谓,其实她心里非常难受。这个难受,不仅来自赵绵泽的死,曾氏时常的冷嘲热讽,以及她没有了“长公主”的身份。

    而是来自于,她的痛苦无人能体会。

    要知道,同类,才能相依。同义,方才相亲。

    如今整个大晏朝都在庆贺赵樽的胜利,定安侯府也是赵樽登基的直接受益者。对于陈大牛的家人来说,意义更是完全不一样的。在赵绵泽当政时期,定安侯府虽然一样显贵荣华,但是那“贵”,来自菁华长公主的身份,换到后世的说法,他们家多少有点吃软饭。而且,陈大牛被赵绵泽整整困于京师四年,有俸禄,却无职务。身为将军,却无兵权。不管走到哪里,都束手束脚,有人跟踪,不得半分自由,与软禁无异。他虽然没有向她埋怨过,但她知道,他是一个大男人,其实心里始终是憋着劲儿的。而他为什么要憋着,为什么肯憋着,完全是为了她赵如娜。若非为她,他早就想法子去了北平,像陈景一样真刀真枪与赵绵泽干。

    然而,陈大牛会理解她,陈家人却不会。

    赵樽即位,定安侯府一样显贵荣华,陈家人一夕之间,扬眉吐气翻了身,那姿态自是不一样。虽然陈大牛早就嘱咐过不许嚼她舌根,可有些事还是避免不了,家长里短的事,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根本顾不过来。那些冷嘲热讽的,阴阳怪气的,酸她的,损她的,每日里总有那么几句。

    但这些,都不算事。

    她最难受的是,她没有同类,她的身边,没有一个与她一样为赵绵泽难过的人。

    即便是绿儿也只会欢笑,开心于侯爷的扬眉吐气。

    私心底,赵如娜也为陈大牛重获自由开心,但这并不妨碍她为赵绵泽难过。

    也为她自己……赵绵泽唯一的妹妹难过。

    “夫人,侯爷,水备好了。”

    绿儿笑吟吟进来,看到两个人相拥沉默,愣了愣,赶紧低下头。

    “奴婢先去外头候着……”说罢,蹬蹬跑远了。

    人的心性都是会随着环境而改变的。绿儿早些年一直仰慕陈大牛,但那时的绿儿年纪小,仰慕里有许多是基于少女情怀,崇敬英雄。少女情怀总是诗,诗即梦幻,在实际面前,不堪一击。几次三番的失望之后,在她年满二十那年,终是与侯府管家的小儿子看对了眼。赵如娜念她在松子坡上为自己断了一指,便做主为他们主了婚,还特地添了十二抬的嫁妆,风风光光让她出了阁。可这姑娘与她有感情,自家夫婿也在府里当差,便仍在她房里伺候。前两年,她生了个胖小子,小夫妻俩更是和和美美。如今她对陈大牛仍有仰慕,仍把他看成大英雄,但早已断了那种念想。

    “侯爷。”看绿儿出去了,赵如娜回过神来,推了推陈大牛,“去沐浴更衣吧,我让绿儿把温好的鸡汤放到你房里去。时辰不早了,我也想歇了。”

    “媳妇儿……”陈大牛拉着她的手,不放。

    赵如娜并不收回,只是静静看他,目光柔和。

    “侯爷还有吩咐?”

    四目相对,凝视良久,陈大牛终于败下阵来。

    他是个粗人,脾气也糙,但那都是在外人面前。在赵如娜跟前,他就是横不起来,只要被她柔得似水的眼神一瞅,他便是再硬的心,也都软成了绕指柔。重重一叹,他无奈问,“要多久,你才肯让俺回房?”

    赵如娜性子温良,不常与他赌气,她也知道从礼教上来讲,这般逆着夫婿,还一直没有生养,陈大牛没有休她,那已是深情厚义。而且,在老太太和老太公那里,他为她顶了多大的压力,可想而知。

    但她不想骗他,是怎样想的,便怎样说。

    提了提裙摆,她慢吞吞跪在他面前。

    “侯爷恕罪,妾身实在不知。”

    陈大牛怔住了。

    他是她的夫婿,他比谁都清楚,赵如娜的骄傲。

    这种骄傲,不仅仅是出身皇室,从小体面尊贵的长公主骄傲。而是她的个性,她的风华,她的诗书,她的才气,她高于世人洞悉世情的智慧。这样子的她,配给他陈大牛,本就是下嫁,这些年为了他,便是受尽冷眼,她也不曾放弃过这种骄傲。

    正是因为骄傲,她也从来没有跪过他。

    目光凝了一瞬,他慌了神,赶紧俯身拽她。

    “菁华,你起来,没事给俺下跪做啥?”

    赵如娜固执得紧,就是不肯起来,“是妾身不好,不懂事,该跪的。”

    “菁华……”陈大牛眉头打着结,心疼不已,“你别这般,你说啥就是啥了,成不?你让俺走俺就走,你说啥时候俺才能回来,俺就俺时候回来。你别这样……是俺不好,是俺惹你生气了……”

    他慌不迭的道歉,恨不得自扇嘴巴。 [8oo]

    可赵如娜摇了摇头,不知想到什么,似是下了狠心,目光坚毅。

    “侯爷,你休了妾身吧。”

    “啥啥?你在说啥?”陈大牛像听了天书,嘴角抽搐几下,满脸呆怔,“娜娜,你莫不是疯了?俺怎会休弃了你?祖姑奶奶,别犯傻了,起来说话好不好?”

    赵如娜柔着眸,语气却极是镇定,像是慎重考虑过,“侯爷,你听我说幸完。一来我心里这道坎,一时半会过不去。二来我与你成婚五载有余,却未有所出,实是对不住你们老陈家,我自请下堂,并不委屈。”

    目光凝滞着,陈大牛喉咙上下一阵滑动,情绪不稳。

    “快别瞎说了,俺陈大牛娶媳妇儿,便是要过一辈子的。俺早就说过了,有没有孩儿没甚关系。且不说咱还年轻,有的是机会。便是真的没有子嗣,回头在俺哥那里抱养个儿子承了爵位便是了。你何苦如此?赶紧给俺起来,莫要让人听了去,没得笑话。”

    “侯爷,我是认真的。”赵如娜抬头,红着眼看他,“你不必担心太多,我离了家会去灵岩庵落,常伴青灯,静过一生,必不会辱没了侯府门楣,让侯爷没了脸面……”

    “你个犟婆娘,你说些啥呢?”陈大牛这回真气眼了,不与她文绉绉说道,一把将她抱起,塞到榻上掖好被子,便撑手在她身侧,瞪着双铜玲似的眼睛,恨恨道,“赵如娜,你给俺听好了,你生是俺的人,死是俺的鬼,这辈子便算是与俺绑一块了。下回再敢说啥下堂落的话,看俺不办了你。”

    “……”他一旦狠,赵如娜就没法子了。

    这人有时候,也是横竖都不讲道理的人。

    “还有!”陈大牛道,“你若敢趁着俺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离开,或是去出了劳什子的家,你信不信俺就,俺就……”

    “就就就”了几次,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赵如娜蹙眉,“就要如何?”

    陈大牛哼哼,掐她胳膊,“俺就死给你看。”

    “……”

    赵如娜是知书达理的女子,陈大牛却是粗犷实在的汉子。但平日里,这般撒泼耍赖的陈大牛却不常见,却实实在在地震住了赵如娜。世上天生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这两个人在一块,偏生能找到一个平衡点。两个人你瞪我,我瞪你,瞅了半天,终是都软了下来。

    其实如今最大的问题,只有两个。

    一是赵樽继位,为他们的家庭角色带来的颠倒性转换。

    二便是赵如娜没有生养。她成天在宅子里,面对的人也不是陈大牛,而是他家的三姑六婆。一个没有生养的妇人,还得仰他家鼻息,整日被人说得狗血喷头,若不是赵如娜性子好,早被活活气死了。

    “侯爷,若不然,你找把北院的收了房吧?”她突奇想。

    北院的,便是高句国的文佳公主。

    好几年了,她一直住在那里,过她的休闲日子,倒也乐得自在。

    “赵如娜,怎么没傻死你?不过你倒提醒俺了,赶明儿便向陛下请旨,把她扫出去。”压在她身上,陈大牛呼吸便有些重,两个月没近她的身了,他本就血气方刚的男子,憋了这么久,哪里受得住?

    赵如娜面赤如火,挣扎一下,小声道,“我在说认真的,为了孩子……”

    听她满不在乎的样子,陈大牛当即便炸了。他索性扒了她的被子,把她身子往怀里一裹,便粗声粗气的吼,“你再给爷们儿说一个试试?”

    “……”赵如娜只看他,不说。

    “再说啊?!”他冷哼,样子很生气。

    “说了,你待如何?”赵如娜看他孩子气的样子,情绪稍缓。

    “试试你便晓得了。”陈大牛绷不住冷脸了,嘿嘿一笑,挠她腋下痒痒。

    “呵……”赵如娜怕痒,受不住的在他身下扭动,可她这副身娇体柔的模样儿,香喷喷的落入了陈大牛的怀,那简直就像羔羊放到了狼嘴上似的,根本就没得救了。

    陈大牛自个儿也救不了她,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说服自己的大脑,便搂住她的身子滚倒在了榻上,气喘吁吁间,二人衣裳也未褪尽,便直入正题,赵如娜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他就地正法了。

    “陈大牛!”她低低饮泣。

    “俺在!媳妇儿,莫生气了。”

    “你这不是欺负人么?呜……”

    “……不敢,俺等下还是去睡偏房吧。”他呼哧呼哧着,在她耳朵轻笑,“不过你晓得的,这事不做完,便去睡偏房,俺这身子可就毁了。莫说今后还得造小子,还能不能人事,都得向老天打商量。”

    “你……无赖!”

    “嘿嘿,媳妇儿,你莫置气,俺错了,是俺不好!”

    一边认错一边做,这人的脸皮也是厚到家了。

    赵如娜气咻咻一哼,到底没法子在这时撵他。可看她松口,那厮就更加不客气了,拉过被子往两人身上一裹,便滚出了一个被翻红浪,鸳鸯互戏。榻下的炭盆里,闪着温暖的火光,两个人的眼睛,在红艳艳的光线下互视着,格外柔和,情义饱满,那是一种鱼与水的相知与相融。

    好一会儿,陈大牛终是跑完了人生独有的节奏,粗糙的手触到她的脸上,大拇指抹去她眼眶的泪,心疼地把她抱入怀里,轻轻吻了吻,道:“媳妇儿,没了兄长,你还有夫婿。俺先头说,你是俺的人,可俺也是你的呀?你可不亏。俺不会离你而去,你这辈子也是有靠的。”

    看她红着脸儿饮泣,陈大牛真的心疼了。

    一叹,他又下了底线。

    “俺娘俺嫂子那里,明儿俺会再去说道。若是她们再惹俺媳妇儿不高兴,索性分家算了。”

    “侯爷……”赵如娜一愣,看着他认真的脸,哭得更厉害了。

    陈大牛是个孝子,孝顺爹娘等同性命。

    分家这样的话,他能说出来,便是考虑好的。

    可他已经背上了“惧内”的笑名,她又怎能让他再背上“不孝”的骂名?

    赵如娜扑入他的怀里,鼻音极重,“我不值得的,侯爷。”

    “谁说你不值得?”陈大牛笑不可止,“咱家你最大,凡事得紧着你快活。只要你快活了,俺便快活。媳妇儿。”胸口被她的泪水打湿了,陈大牛没有去为她拭泪,也没有扳起她泪流满面的脸,只是轻声哄道,“想哭就哭出来,哭出来了,就舒坦了。”

    “呜,侯爷……”

    赵如娜终于失态地抱紧他,大哭出声。

    这一辈子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作为皇帝公主,不仅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哭也得有哭相。不管她心里多伤心多难过,她也从不会歇斯底里痛哭。但这一刻,她情感的大坝崩溃了,泪水便如同滚滚的潮水,泄般流淌了出来。人在难过的时候,兴许不会哭,但在亲人面前,却大多都会宣泄。

    有时候,哭也是需要一种安全感作为依托的。

    陈大牛便是她的依托,她的堡垒,她的全部。

    “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陈大牛顺着她的后背,拍了拍,“俺让你哭,你还真哭?”他嘿嘿乐着,“好吧好吧,再哭哭,最好把眼睛都哭肿了,明儿俺娘看见了,嘿,那得一乐,准以为她儿子总算翻身,镇压了儿媳妇。”

    “噗”一声,赵如娜忍俊不禁,又哭又笑,“傻不傻啊?”

    陈大牛微微一笑,“傻,俺若不傻,怎能显得俺媳妇儿聪慧?”

    赵如娜抹了抹眼泪,收起了情绪,“你倒是学贫嘴了。去洗洗吧,洗好了早些睡。”

    “那……”陈大牛低头,“俺洗好了,睡哪儿?”

    赵如娜偏头,“看你表现……”

    陈大牛一愣,哈哈大笑着,从她身上起来。

    “俺出洗澡啦。”

    外面北风清寒,屋子里春意融融。

    有一些人,懂得爱。有一些暖,也叫爱。

    时光未老,事情便不会完。

    被一场夺位之战改变了命运的人,又何止元祐与乌仁潇潇,陈大牛与赵如娜……每一件大事的生,都会在不经意间,影响到每一个与之相关的人。他们行走在自己的轨道上,更会不时与别人的轨道重合,与命运的大齿轮紧紧咬合一起,走向时光的终端。

    只不过,有些故事,在画上句号之前,总是残酷的。

    陈景与晴岚在夫妻恩爱,陈大牛与赵如娜也琴琵和鸣,可登临了九五之位的赵樽,却孤家寡人一个,游荡在深夜的长街短巷。他是这个城池的王,是这个天下的王,可淋着小雨,牵着大鸟踩在潮湿的青石板上,他却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漫无目的的走着,脚上的蟠龙皂靴都湿透了,方才站在了晋王府的门口。

    他许久不曾回来过了。

    从九月十六,他便很忙,一直忙。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时间,只是不敢面对。

    皇城对她与阿七来说,其实是陌生的地方。

    但这座晋王府邸,却有着太多与他们相关的旧物,旧事,旧梦。

    “主子,要进去吗?”郑二宝看他不动,大着胆子问。

    “嗯。”赵樽回答得简单,话未落,人已走在了前面。

    久经四载风霜,晋王府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这些年来,在城南这个黄金地带,又新添了许多王侯新贵的大宅子,但这座府邸因为一个叫着赵樽的男子,依旧有着与别处不同的贵气霸气和王者之气。

    赵樽抚了抚大鸟的头,把缰绳递给郑二宝,从侧门而入。

    晋王府里的老人,早在建章年乾清宫之变时死光了。如今府里的仆役丫头,都是赵樽北上之前找来看守宅子的,与赵樽没有实际接触过。大晚上的,乍一看见当今天子回府,一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噤声垂,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生怕被阴风扫了命去。

    下着雨的承德院,已久不住人,院里的几株大树,树荫繁茂,如同华盖之顶,比几年前更加高大粗壮了。它遮住了雨,也遮住了光线,把院子显得更加清寂且阴暗。赵樽在院门静立片刻,摆手让众人退下,一个人慢吞吞推开了那一扇久别的大门。

    静谧的房间里,还保留着当年的模样。

    只可惜,已没了当年的人。

    这里每日都有人打扫,很干净,也很整洁,却无半分活人气。

    赵樽坐在常坐的位置上,并不四顾,只轻轻揉着额头呆。

    这里的每一件摆设,他都很熟悉。不必看,也知道摆向和位置。

    闭上眼,似有笑声在耳,似有人影在侧。

    “赵十九,你个混蛋!”

    “赵十九,我饿了……好饿。”

    “赵十九……你快过来,快点呀!”

    她的一颦一笑似在眼前。她嘟唇,她挑眉,她叉腰,她跷腿,她破口大骂,她哈哈大笑,她乖时像个孩子似的在他怀里撒娇,她皮时会吊着他的脖子耍无赖,她讨厌时会令他头皮麻,恨不得掐死她。她下棋悔棋,她吃面放糖,她生气踢人,她整人就笑,她愤怒磨牙,她痛就龇牙……是的,她其实最怕痛。可是她却忍着生生撕裂的疼痛,为他诞下了一双麟儿。

    赵樽望上抬头,让眼窝中不小心流下的温热液体回流一会,才平静了下来。

    静悄悄的,他走到那张金丝檀木的小圆桌边上,翻找出当年的棋秤来。在棋筒里拎出一粒黑棋,放在棋秤上,他淡淡道,“阿七,你不是说过,总有一日,你要胜了爷,还要在棋秤上摆出一个字儿来羞辱爷么?为什么还不肯回来?”

    他们下了无数次棋,可夏初七从未赢过一次。

    每次输了,她就咬牙切齿,约他下次再战。

    可下次,她还输,她每一次都在输,恨他恨得牙根痒痒。

    她却不知,他就爱她看那样生气。

    生气的她很真实。真实的性子,像个真实的人。对他这种从小生活在尔虞我诈,人人都懂得装点面孔,用微笑掩饰心机的人来说,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能触碰到一种真正的纯粹与简单,才能感觉自己也是一个正常人。

    “你若回来,我便让你赢一次,可好?”

    空气里是潮湿的气流,没有任何声音。

    静谧与无声,是孤独对人最冷酷的嘲讽。

    一瞬不眨地看着棋秤,他静默了许久,许久。外面天色更晚了,直到梆子的声音传入耳朵,他才惊得回过神,双手揉了揉额角,放好棋秤,走出了承德院。在看见细雨中等候的郑二宝时,他的样子平静得就像回了一趟老家,并不见半点悲伤。

    “回宫罢。”

    郑二宝抹了抹脑门上的雨水,迎了上来,支支吾吾。

    “主子,有,有人找您,说有急事……等许久了。”

    “谁?”赵樽问。

    “三公子,让您去见见他。”郑二宝把头垂到了极低。

    重重一哼,赵樽道,“他架子倒是大了?要朕过去。”

    晋王府的花厅里,几个小丫头候在门口。

    赵樽进去时,并没有见到东方青玄。客堂上,只有一个头上戴着白色纱帽的女子,安静地虚坐在花梨木雕花椅子上,端庄优雅。一双捧着茶盏的手指,白皙修长,指节轻轻滑动间,那活色生香的姿态,配上那一身软缎包裹出来的玲珑身子,便是绝美的天生尤物,男人的心头之好。

    可赵樽一愣,铁青着脸,侧头瞪向了郑二宝。

    “掌嘴五十,罚俸一年!”

    郑二宝呜一声,苦着脸,“奴才晓得错了,但奴才忧心主子……”

    “滚!”赵樽低低斥道。

    “是,奴才这便滚,这便滚。”郑二宝缩了脖子,赶紧退了下去,自己去墙角根打嘴巴去了。那“啪啪”的声音很是响亮,可他是宫中老人了,最是懂得个中技巧,装腔作势的“哎哟”叫唤着,他其实并不觉得委屈,只是为了主子想要叹息。

    “陛下!”

    阿木尔看赵樽在门口不动,放下茶碗,屈膝行礼。

    “妾身参见陛下。”

    赵樽冷肃的脸上,没有表情,每个字都是一样的平调。

    “皇嫂有事,找郑二宝去办便可。这般私下见朕,是想陷朕于不义?”

    阿木尔微微一怔,尴尬片刻,紧张地捋捋头上的面纱,把一张瓷白的脸儿露在他的面前,那一双翦水桃花似的眼睛会说话似的,忽闪忽闪,说不出来的明媚动人。

    “陛下,过去的事,是阿木尔的不对,望请原谅。”

    她道了歉,可赵樽并不进屋,只是冷冷看她。

    “陛下……”阿木尔满满的情义在他冰冷的视线里,慢慢瓦解,脸上的笑容也终是冻住,变成了惆怅的一叹,“皇后遭此大劫,久病不愈,不仅我哥跟着忧心,我这颗心,也甚为不安……不管我与她过去有多少恩怨,都过去了。只如今……实不忍心看你为了她,这般慢待自己,我……”

    一个人自说自语,也是需要勇气的。

    没有得到赵樽的回应,阿木尔的情绪在紧张与激动之间反复交替,支吾半天,便自行打断,窘迫得俏脸通红,艰难地补充道,“我今日来,是想说,若你不嫌,我其实……仍是清白之身。我不求为后,不求为妃,只求能伴你左右,为奴为婢,为你端茶倒水,伺候你饮食起居,此生,便已足矣。”

    她心脏狂烈地跳动着,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期盼地看他。

    “好吗?陛下,好吗?”

    赵樽看她良久,突地牵了牵嘴角,冷笑,“滚!”

    没有多余的一个字,他转身便走。

    阿木尔深情厚义的倾诉,换得这般结果,耳根一烫,脸儿臊到极点。要知道,为了见到他,她做了许久的准备。调养身体,护理容貌,寻找机会……为了在他面前说出这番话来,她至自己的尊严,踩在了脚下。可他却这般无情,不仅不给她机会,眼中除了嫌弃,便是厌恶。

    他何以至此?她到底哪里不好?

    她比那个女人美,比她有才情,她才是公认的大晏第一美人儿。

    阿木尔向来自视甚高,脑子里刹那划过的几个标签给了她极大的信心。眼看赵樽袍角一摆,就要离开门槛,她孤注一掷般猛冲了过去,伸出手臂抱向他的腰身。

    可赵樽何许人也?他不想让人近身,谁又能近得了?

    他眉头一蹙,迅侧身……

    阿木尔伸在半空的手没了支撑点,前方的位置也空了,一个收势不住,绣花鞋踢到高高的门槛,身子不稳便以一个怪异的姿态栽了出去,下巴重重着地,全身俯扑在地,极是狼狈。

    大抵这个动作太“勾人”,候在门口的丫头们一愕,偷偷咬唇憋住笑,好不辛苦。

    若是想笑便笑,那还令人好受一些,压抑的笑声才更像嘲笑,更会让人觉得羞辱。阿木尔又急又臊,抬头看一眼赵樽疏离冷漠的身姿,出奇的愤怒了。

    “你竟如此待我?”

    她不知道,赵樽能如此待她,已是看在东方青玄的面上了。

    若她不是东方青玄唯一的妹妹,又怎会有机会出现在他面前?

    然而,有些人便是那么执着,或者说自傲。她相信自己的美貌才情天下第一,这种认知一旦深入了骨髓,便会盖天灭地,不论因由。但凡不喜欢她的人都是蠢货,都没有眼光。可是,当一个人伪装出来的华丽外表被**的现实撕碎之后,人性最阴暗最丑恶的一面便会活生生浮现。阿木尔这个昔日人人称讼的名门淑媛,终于揭去了修炼了二十多年的优雅端庄,不管不顾地挡在了赵樽面前,带着哭腔的控诉,形同撒泼。

    “你为什么就不肯给我机会?她哪里好?论容貌,论才情,论智慧,她哪里比得上我?……呜,你们都瞎了眼了,为什么都要喜欢她,为什么都要如此待我?是不是因为我早些年弃你另嫁,你一直怀恨在心?”

    这般强词夺理的追问,只有被宠坏的阿木尔才能问出。

    院里的丫头,都止住笑,低下了头。

    她们不熟悉赵樽,却看见了他脸上的冷鸷。

    即便在一丈开外,她们也怕波及到自己。

    可阿木尔太高看自己,她仍在哭闹不休。

    “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为了你,为了等着你,做了多少事情?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泪水?……呜……我又没让你封我为妃为嫔,只是做你的奴婢也不行么?”

    为奴为婢?赵樽的脑子里,下意识想起了他的“小奴儿”。

    目光阴冷一片,他的神色,冷得像一只没有温度的怪物。

    “陛下,看在我这么多年真心待你的分上,你可否给我一个理由?便是死,也让我死个明白,可好?”阿木尔眼巴巴地看着他,一脸期待。那些尊贵的清冷的,高傲的,对外人不屑一顾的情绪再没了半分。就像一只请求恩宠的小绵羊,别扭地抿着嘴巴,在静静等待他的答案。

    赵樽冷峻的面上,仿若冻结成了一柄尖锐的冰剑。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冷笑甩袖,大步离去。

    人世间最无情的拒绝,便是沉默。

    阿木尔脸色白,咬着下唇,心脏像被钢针穿透,疼得窒息。

    她以为自己是有机会的,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有机会的。

    可枯等到如今,她总算悟了……自从那个女人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她就再无机会。这个男人就像中邪一般,为了她不顾三纲五常,为了她废黜六宫,为了她不惜与满朝文武为敌……更悲哀的是,就是这个对别人一心一意的男人,不给她半分温暖,不给她半张好脸,她仍然喜欢他到了心坎里。

    “死心了?”背后,是东方青玄冷冷的声音。

    阿木尔回头,看着他清越的面孔,“你都看见了?”

    东方青玄轻笑,“是,看见了,你摔得很狼狈。”

    阿木尔眸子一红,眼眶里,大滴大滴的泪水滑下,“你看见了,为何不肯出来为我说话,不肯扶我一把?凭你与他的交情,让我入宫做个奴婢……他会同意的。”

    “他不会同意。”

    “为什么?!”大吼着,阿木尔有点歇斯底里。

    “因为我不是他爹。”东方青玄开了个玩笑,唇角的妖娆之气,更显俊美,“再说,就算我是他爹,也阻止不了他。”

    “哥哥!……呜。你们……呜,你们……”

    东方青玄微微抿唇,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一步步走近,驻足在她面前,审视了好一会才递上一张洁净的帕子,缓缓道,“阿木尔,你若不摔痛,又如何清醒?我早提醒过你的,不要自取其辱,你偏生不听,怎能怪我?”

    阿木尔满脸泪痕,“哥哥,连你也不能理解我?”

    东方青玄不回答,定定看她梨花带雨,“唉,跟我回兀良汗吧。”

    “不!”阿木尔拼命摇头,泪水滚滚落下,“我这辈子已经是这样了。他在哪里,我便要在哪里,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他面前……便是,从此,从此只能做他的皇嫂,我也要留在大晏京师……哪怕远远看他一眼,我也要留下。”

    东方青玄沉默,好一会儿,摆袖,优雅转身。

    “随你!自作孽,怨不得人。”

    看着他的背影,阿木尔的世界终于崩塌了。一种无望的悲苦,冷得她渐身满是凉意。呜咽着,她紧紧抱着双臂,大喊,“阿木古郎,你站住!”

    东方青玄站住了,却没有转头。

    阿木尔问他,“阿木古郎,还会不会帮我?”

    东方青玄轻轻回答,“不会。这是最后一次。”

    阿木尔身子猛地顿住,一颗心脏像是冻僵了,嗓子眼儿里如同被痰气堵住,吐不出,咽不了,每一个毛孔都在喊痛。若是她没有了哥哥,该怎么办?若是失去哥哥的庇护,她还能如何活?她没有亲人了,阿木古郎是她唯一的亲人。

    死死咬了咬下唇,她盯着东方青玄的背影,哑着嗓子笑。

    “你不把我当妹妹了么?”

    东方青玄缓缓转身,脸上没有惯常的笑容。

    “阿木尔,好自为之……”

    他带着叹息的嘱咐散在了空气中,阿木尔却久久未动。她立在原地,在一群丫头似是同情又似嘲笑的目光里,双手慢慢攥紧,在冬日的夜风中,脊背仿佛被冻僵成了冰柱。

    “若是没有他,我活着又有何意义?纵有荣光万丈,其实也只是一个寡妇,寡妇……”

    次日是小朝会,做皇帝的,尤其是勤政的皇帝,也得守时。赵樽早早起来洗漱完,去冰室看了一眼夏初七,便急匆匆去了奉天殿。换往常没有大事时,常着朝会的规矩走个程序,有奏本的臣子便上前奏事,没事可奏的就在班列里开小差,和学生上课走神差不多。

    但今儿每个人都神采奕奕。

    南北同时再起烽烟,大家都想看新皇要如何处置。赵樽稳坐龙椅上,看着殿里一群炸不软的老油条,面无表情地问,“北方闹匪,南方闹叛,百姓也在闹粮荒。不知诸位卿家,可有良策?”

    一般来说,臣子们总结了法子,窃窃私语的讨论一会儿,便综合上前奏报。或是有独倒见解的臣子,便自领功劳,向皇帝献计献策,以示对得起那份俸禄。可今儿讨论半晌,也无人出列,兵分两北,对如今的大晏来说,讨伐无力,顾了头,便顾不得尾,实在难办。

    淡淡扫了一圈臣工,赵樽望向静默的夏廷赣。

    “老国公,你怎么看?”

    夏廷赣略一思索,出列抱笏道,“老臣以为,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北方闹匪之事,与北狄戾气有关,可想法子先行安抚,等缓过劲来,再回头收拾。而南患其实才是朝廷极不安定的因素。必须派兵讨伐之,方能固国安邦,平息流言。”

    流言是什么流言,众人皆知。

    朝廷虽然诏令说建章帝死了,还为他大为了丧事,但民间仍是传得沸沸扬扬,说他在早已离宫生还,还在南边组织了旧部,要打到京师来,与赵樽再起干戈。不仅外面,眼下,便是宫里也有人私传,说建章帝其实是与顾贵人一起离开的。若不然,顾贵人哪里去了?

    流言虽是流言,但总有人会信,便是这朝中臣工,也有相信的。他们信了,心便会浮躁,对赵樽的忠心,也就会打折扣。

    看了看班列里的众臣,赵樽牵了牵唇角,“老国公所言有理。”说罢,他缓缓看向班列右侧的武将,如同点将似的那么一扫,不待开口,陈景便稳稳从中出来,端正地往前三步,抱住拳头,单膝磕地。

    “陛下,末将愿领兵往南,讨伐匪逆。”

    陈景说罢低下头,没有再动弹。

    “陛下,末将也愿前往讨逆。”

    班列里,晏二鬼也站了出来。

    “陛下,末将等也愿前往讨逆。”

    接着,又有几个武将纷纷出列,表示决心。

    而这些人,基本都是他从晋军中提拔上来的。

    赵樽微微眯眸,没有马上回应,只是看着殿内的众臣,似在思考。新朝初定,在这奉天殿里的南晏股肱之臣里,到底有多少是忠于他的,能一心一意为朝廷做事的,其实赵樽还未完全摸清。这些人都太圆滑了。

    但如今,南征原是一个刷功劳的大好事,做为武将,本就应当自告奋勇上前杀敌,那些不吭声儿装聋作哑的人,只有两类。一是贪生怕死,二是事不关己。第一类养不得,第二类容不得。

    一念至此,赵樽抬了抬手。

    “广武侯智勇双全,乃当朝虎将,前往平乱再是合适不过。如今,便由广武侯领三十万大军南下平乱,挂帅中军。”

    话罢,殿上赞声不绝,和气一团。

    圣旨其实是早就拟好的,只要照着念上一番便成。可谁也没有想到,等郑二宝念完了南征的圣旨,赵樽却淡淡地看向武将的行列,不温不火地道,“但凡今日在大殿上主动请缨的人,官升一级,食禄涨三级。其余众者,官降一级,食禄降三级。”

    赵樽为人素来酷烈,但这般凭着一个决定便定了这么多人的仕途,却是令人无法想象的。简单思来,极是草率,可仔细一想,也是有理。身为武将,不愿为国出征,养来何用?奉天殿上安安静静的,领了赏的人与受了罚的人,谢恩的谢恩,告罪的告罪,却无人敢说三道四。

    这便是铁血皇帝的好处,说一,就无二。

    紧接着,为解北狄之危,赵樽颁布了第二道圣旨。

    鉴于与北狄的睦邻关系,即日派使者前往北狄,再许姻亲。将临安公主之长女,清惠郡主李邈许给北狄太子哈萨尔为妻。一个郡主便想嫁给人家的太子做正妃,这有些不合逻辑。朝臣们私里认为,北狄皇帝和太子除非疯了,若不敢肯定不会应允,这分明就没有诚意,带着侮辱,还有看不起北狄之嫌。

    若无先前的“冷血镇压”,这一回合肯定有人持反对意见,但那么多武将都降了职,罚了俸,这会儿子臣工们对这个皇帝的脾性彻底臣服了。摸不准儿的事,就由着他去折腾,纷纷拍着马屁,高喊“陛下英明,吾皇万岁”了事儿。

    赵樽无疑是英明的。

    他这个决定没有多久,就得到了应验。

    北狄皇帝先前派兵骚扰南晏边境,除了心里有巴根的仇恨之外,一则也认为赵绵泽还会有翻身的余地,而且乌仁和乌兰两个女儿都嫁给赵绵泽了,作为“岳丈”,他若没点姿态,似乎也说不过去。二来,从他的角度考虑,就算他不与赵樽为敌,赵樽也得与他为敌。何不先下手为强?

    一多个月后,接到南晏皇帝的手书,北狄皇帝考虑了三日应允了。

    手书里,赵樽极有诚意地告诉了他赵绵泽的死亡以及乌仁潇潇的现状。而且,南晏主动提出联姻,便是为了屏除旧怨,不会再与北狄算账。都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谁又愿意劳民伤财?虽然南晏的郡主配北狄的太子有点瞧不起人,但拒婚了无数次的哈萨尔,这回却坚持己见,非娶那个郡主不可。几重压力之下,北狄皇帝同意了。

    不费吹灰之力,便搞掂了北匪的问题。不仅显示了南晏的天朝上国姿态,还成全了哈萨尔与李邈这对苦命的鸳鸯,赵樽一箭三雕,干得极是漂亮。不,应说是一箭四雕,此举做为赵樽继位以来的头等“国家重事”,他处理得干净漂亮,也对他的执政力度有着充分的肯定。

    两个月后,北狄递上国书,要与南晏永禄朝化干戈为玉帛,共修百年之好。

    同时为了以示诚意,北狄哈萨尔太子将会亲临南晏,迎娶清惠郡主李邈。

    一桩姻缘,两处相思,三年等待,四载苦熬终于修成正果,自是美事一桩。

    神仙眷恋的事儿,都是后话,暂时不提。

    且说陈景领旨之后,当日下午便前往南郊京畿大营点兵点将,筹备西南平乱之事。

    冬月二十五日,南征军启程。

    赵樽身着乌金盔甲,骑着高头大马,在南郊祭天,为南征军送行。陈景在三军阵前起誓,“不平南患,绝不还朝。”南征大军远去了,此行声势浩大,实数三十万,号召五十万,看上去就像只是一次对赵绵泽余党的清扫。但只有少数人知道,陈景还负有寻找赵绵泽的私密任务。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陈景反对过,晴岚还是随同南去了。

    他夫妻历尽四年风霜战事,已为一体,难以分离。

    不过,晴岚的举动,倒是得到了陈家翁婆的支持。

    儿子只身在外,有儿媳照料,自是好的。

    可自古将军出征,那有带家眷的道理?为了免得军中将士议论,晴岚效仿夏初七的做法,成了陈景的参将,在军中行走,除了几个相熟的人,谁也不知她是广武侯夫人本尊。

    约摸半个月的水6行军,陈景一行人到达汉江,三日后,向朝廷出第一封捷报,在这里,陈景所率兵马悄无声息地拿下驻扎的散乱南军,几乎没有造成人员伤亡。这些南军在赵樽称帝后,原就无心战斗,如今朝廷之师到来,无须几个回合,便作鸟兽散。

    捷报上短短几个字,看上去轻松。

    可一路行军的苦和收复南军占区所付出的代价,却足以彪炳春秋。

    都以为陈景会就此一路打到耿三友驻扎的金沙江沿线,可谁也没有想到,又一个月后,一道丧报却从南征军紧急传入了京师——陈景所率南征军进入川谕,在南军守卫严密的顺庆府,连破多个城镇后,直至眉州雅州,继续推入宁番卫。此时,南征军已与耿三友有过好几次短兵相接,但耿三友手底下领的全是赵绵泽最后的精锐之师,战斗力极强,加上他有着与晋军四年的战斗经验,早已是沙场战将,他组织起了零散在西南各地的南军与官员,以及从京畿之地逃出的散兵,加上整肃,大举哀兵之旗,宣传晋王作乱,逆天篡位,进行大规模洗脑,甚至得到了当地老百姓的同情与支持。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耿三友在这一带,如鱼得水,时战时退,时挠时袭,数个回合,与南征军各有胜负。如此兜兜转转,南征军一路追击入宁番,陈景布局于此,正准备与耿三友大决战之际,却突然生了一阵意外。

    有斥候来报,在通往乌那的长河西鱼通宁远现了赵绵泽的贵人顾氏,她与一个丫头相伴,包着大头巾,行事遮遮掩掩,暂未现与耿三友所率部接触,不过不排除赵绵泽就在通宁远的可能。陈景率兵至此,尚未遭遇到耿三友部最激烈的反抗,原本就觉得有些奇怪,如今想来,也凛了心肠。他让人拿着顾氏的画像去通宁远再三打探,得到了相同的结论,据当地百姓说,确实见过此女出现。

    简单的战争局势,变得微妙而复杂了。

    但能够现顾阿娇的踪迹,那也是好事,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找到赵绵泽。

    陈景大喜过望之下,嘱咐副将在宁番与耿三友周旋,当晚便率领五万人夜入通宁远。

    却没有想到,这是耿三友为他摆的一个局。

    等他察觉到不妙时,已误入耿三友大军的包围圈,再无退路。

    陈景所率三万人被困城中,在断水断粮的情况下,与耿三友大军激烈奋战了三天三夜,仍是没有等到援军的到来。陈景与部将战至最后一刻,腹部中箭,从城楼摔下,当场阵亡。

    一代名将,殒在川蜀,含恨而终。

    接到奏报那一日,京师城的上空,乌云不散。

    没有人会相信陈景真的死在了通宁远,死在了耿三友的诡计之下。他那样勇武的一员虎将,历经十来年的沙场考验,都没有出事,却在小小一个通宁远翻了船?不仅众人不信,便是赵樽也不敢相信。从陈景考上武状元的次日,他便一直跟随在赵樽身侧,数年如一日,陪他南征陪他北战,一身风霜,如今他登基为帝,陈景正该享受富贵荣华的时候,却战死了,让他情何以堪?

    随着丧报回来的,还有一封陈景大战之前写下的绝笔。

    “刀未缺,弓未断,人未亡,吾必一战到底,以吾之血护大晏朗朗乾坤。通宁远事败,三万将士含恨成殇,吾乃大罪是也。臣陈景,遥跪陛下,恳请责罚……然,吾之妻晴岚受了重伤,吾之女囡囡尚且年幼,吾之父母年事已高,望吾兄弟代为护之。”

    赵樽看完丧报,一句话也没有说,静静地走到了当初的演武场。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陈景的地方,当时的武状元,身手矫健,武艺高强,立挫群雄,勇武无匹……而这些只是其次,陈景冷静的头脑,为人的忠厚,还有面对强敌时的镇定,才是赵樽真正看重的地方。不过,看重也只是看重,只是欣赏,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武考之后,陈景会找上门来,主动要求跟他一块干。

    他记得当时只问了一句,“理由?”

    陈景回答:“你是男人,真正的男人。是顶天立地英雄。”

    他还说,“殿下的事迹我听得很多,心里头一直仰慕于你。但未中武状元之前,我自知没有随你左右的资格……请殿下收下我吧。”

    赵樽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英雄。小时候,洪泰帝让他习武,却有意无意地抑止他学文,他知道,父皇是要培养可上战场的将领,不要争王夺位的野心王。十几岁便上阵杀敌,他也没有太多要做英雄的想法,只是想尽自己的一点心,做好自己的事,也让那个高居龙椅上的亲爹,能多看他一眼……能够被陈景这样的人物奉为英雄,赵樽心下有的,是一种“是英雄,重英雄”的感受。

    算一算,陈景随了他近十年。

    他是赵樽的侍卫长,也是一个他可以放心地将后背留给他的人。

    那么多年的日子共度过,有过风雨,有过患难,有过无数次的死里逃生,如今他得了江山,许他爵位,给他封妻荫子,他却没有再多等一等,再等一等,至少有个儿子承他功劳也好。

    宽敞的演武场上,北风吹得赵樽衣袂飘飘,他紧扼的拳头上青筋突显。

    面上冷硬如铁,心却如血在滴。

    好一会儿,在冷风中,他问,“广武侯夫人,可有消息?”

    随同前来的丙一不敢看他的脸,还未出口,自己已率先落下泪来。

    “当日陈景前往通宁远,晴岚也一路跟去了。魏将军听闻消息,率兵赶去援助时,通宁远已是一片狼藉,他并未见到人。只是有侥幸逃脱的将士证言,他亲眼看见广武侯中箭之后……有一个披头散的女子随他跳下城楼。殉,殉夫了!耿三友感念他夫妻情深义厚,将他们遗体从乱尸中找出,合葬在通宁远。”

    陈景死了,晴岚也死了。

    赵樽阖上眼,身子微微一颤,许久没有动弹。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个皇朝基业付出的又是多大的代价?

    丙一没有听见他说话,瞄他一眼,想要安慰。

    “陛下,节哀……”

    赵樽仍旧没有睁眼,冷寂如冰的脸上,似乎也没有多余的情绪。他轻轻抬了抬手,龙袍上的金龙爪子,张牙舞爪地在风中狠,他淡淡,“你也下去吧,朕静一静。”

    那一日,皇帝一个人在演武场待到落晚方回。

    当日夜里,便有圣旨下来。旨意内容,总结就一个字——杀。

    陈景与晴岚之死,是继夏初七出事之后,对赵樽的又一大打击,也似乎踩塌了赵樽对赵绵泽余党的最后底线。次日,赵樽调集数十万京畿大军,由定安侯陈大牛亲自领兵,以报复似的军事行动越过山峦,踏过平原,到达金沙江一线,完全以灭绝似的杀戮方式,遇人便杀,遇城便屠,也不接受南军任何形式的投降与告饶。整整三日,通宁远与宁番各地尸横遍野,哀鸿阵阵。这一仗,也成为了永禄朝最大的一次杀戮,造成了无数的无辜者死亡。由此,赵樽“酷烈凶残,嗜杀”的恶名更是板上钉钉的写入了后世的历史,也成了时下的老百姓畏惧与诅咒他的缘由。

    有野史云,当时陈大牛手下兵卒杀人杀得手都酸麻了,拿刀都刀不起。

    通宁远之屠十日后,陈大牛终于遭遇了耿三友。

    这是时隔数年之后,二人的次见面。

    他们相识于战场,却也结束在战场。

    陈大牛是一个执行命令极为僵化的人,不会因为任何私心与往昔情分手下留情。而耿三友不怕陈景,甚至不怕赵樽,但他偏偏怕陈大牛。每个人的心里面,都有一个死**,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陈大牛便是耿三友心里的劫难。从很多前年开始,他便是洪泰帝培养的哨子,他受命于赵绵泽,也忠于赵绵泽,那是他的信仰。但是对陈大牛,这个曾经一心一意把他当成自家兄弟来看待的人,就算他的心脏炼成了石头一样的坚硬,也不得不软化。

    此战,陈大牛单枪匹马,闯入耿三友大阵之前,招招狠辣,式式逼命。耿三友避无可避,战又战不过,不得不领着残部,节节败退。陈大牛边追边战,大军所到之处,一律夷为平地,“为陈景复仇”的怒火,不仅烧着他的心,也烧着南征军将士的心。鲜血蒙住了日月,杀戮淹没了都城,经过半个月的恐怖战役,耿三友被追至金沙江边,退无可退。

    迎着冬日的寒风,他看着陈大牛,于江边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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