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便是大旱。
是年,安宁城这个南楚富饶之地,多了些往年没有的磨难。
雨水,带来了很多埋藏于泥土中的污秽之物,这些东西在还未来得及处理前,又被烈阳暴晒,最终引发了疫情。
短短三日,安宁城中已经人人自危,混乱一片。
官府已经下旨封城,严禁进出。好在刘大人自知处境,并未逃走,带着官府中的衙役,内门都留在城中,一方面维持着城中秩序,另一方面就是等待朝廷命令。
将长勺里的稀粥倒进脏兮兮的手捧着的碗里,楚清没有在意对方的道谢,只是看着那双手皱了皱眉。
“阿离,若是不惯,便回屋歇着。”身边的郦氏注意到了她的表情,压低声音说道。
抬起头,对上母亲面纱上的眼眸,楚清缓缓摇头,没有再说什么,继续给下一个灾民施粥。
身边的名柳也在帮忙给着馒头,楚家的几个丫鬟都在其中忙碌着。
身后,是楚家宅院的大门,家中的男仆不时从里面搬出热腾腾的馒头,让主母和小姐分发给城中的难民。
尽管如此,依旧是僧多粥少,待日头微斜,大锅中的白粥已经见底,框里的馒头也只剩下几个时,站在楚家大门外的难民队伍还是一眼望不到头。
忙碌一天,楚清都觉得腰酸背痛。仰起头,看着望不尽的队伍,还有四周燃烧艾草散发出来的刺鼻烟味,真是有一种乱世的感觉。
自己,可还是第一次碰上如此情况。
心中苦笑一下,楚清将最后一点粥,倒进一个小孩的碗里,也宣布了今日施粥的结束。
苦苦等候,结果却没了粮食,这让队伍里开始出现压抑的哭声,还有绝望的叹气。
楚清和郦氏对望了一眼,心中也有些无奈。
楚家虽有些富余,却也不是极富之家。家中也还有一大家子人需要照顾,能够尽量,却无法彻底解决灾民肚饿的问题。
“多谢女菩萨……多谢女菩萨……”
之前得到楚家恩施的人,吃饱之后,便跪拜道谢,郦氏招呼着让他们起身后,又许诺明日还有膳食后,人们才依依不舍的散去。
而那些没有等到食物的人,却心有不甘的继续站着。
好像打算就在此连夜等着,又或是希望奇迹的发生。
安宁城中,不止楚家一家施粥,官府也有官府的粥棚,其他富户也都有在救济。可是,仍然不够。
“喂!扈家施粥了,大家快去排队!”
远处,有人高喊了一声。
这话里的内容,给绝望的难民们又一次带了了希望。
人群中,开始混乱,争先恐后的向扈家的粥棚跑去,深怕去晚了,又如楚家这边一样,扑了个空。
不少人被挤得摔倒在地,身子被践踏,特别是本就体弱的老人妇女,还有小孩。
在楚家门前,混乱一片,哭闹一片。
楚清皱眉,对家丁吩咐:“快去救人。”
家中几个小厮,相互对望几眼,眼神怯怯的看向混乱中撕扯的人群,望而却步。
无人上前,楚清眉宇间的痕迹更深,扭头看向身后低头的家丁,冷声道:“愣着作甚?不听主子吩咐的奴仆,留着也无用。”
家丁们一愣,脸色发白。
如果此刻被逐出楚家,那么他们和这些饥不果腹的灾民们有什么两样?
失去家族庇佑和可能会受伤直接,他们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后者。
在楚清的眼神威逼中,家丁们咬牙冲了上去,拼命拉开混乱的人群,将那些被踩在脚下的老人和孩子救出来。
名柳和几个丫头交换一个眼神后,前者道:“我们也去帮忙。”
说完,几个丫头就冲过去,接过那些被家丁救出来的人,将他们扶到楚家大门的台阶上坐着。
这些受伤不轻的人,被救出来,也只能抱在一起,发出低沉的哭声。
他们,原本都是不相识的人,却因为这场突发的灾难,变成了同病相怜的人。
终于,人群散去,纷纷向开始施粥的扈家而去,楚家门前的混乱也渐渐平息。几个家丁多少受了些外伤,郦氏便打发了他们一些纹银,算是奖赏。
丫鬟和嬷嬷开始收拾东西,楚清扶着郦氏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些孤苦无依坐在自家门外哭泣的人,都久久不语。
脚步声传来,一队官府的衙役用白布裹着脸,抬着担架从楚家门口匆匆而过。
担架上都是被白布盖着的尸体,在晃动中,一只满是疮痍的手臂掉了出来,化脓的伤口里,还在流着黄色粘稠的液体,皮肤几乎没有完好,又青又肿。
这一幕,落在不少人眼中,蹲坐在楚家门口的几个难民都停止了哭声,害怕的蜷缩在一起,凝视着那只令人恐惧的手。
楚家的丫鬟也都纷纷后退,想要拉开距离。
楚清扶着母亲的手,轻微的颤栗,让她知道了母亲心中的不平静。其实,不说母亲,就是她前世早已见惯了各种伤病的人,就是自己也是经常接受那些非人的恐怖治疗。此刻,在见到因为瘟疫而死的人,一样心生恐惧。
带队之人看到楚清母女,停下脚步,想了想,朝楚家走来。
他并未过于靠近,只是站在台阶下,拉下面罩,对楚清母女抱拳施礼:“楚夫人,楚小姐。”
“李捕头有礼了。”郦氏微微颌首,在此刻,作为闺阁女子的楚清自然不便多说话。
“夫人小姐,如今城中瘟疫肆意,屋外很不安全,若是无事,还是留在府中为好。”李捕头善意的提醒。
说完,他看了看丫鬟们手中的布施用具,又补充道:“夫人小姐慈悲心肠,若是在布施过程中,有发现不妥之人,还请及时禀报官府,以免疫情扩散。”
“多谢李捕头提醒了。”郦氏感激的道。又看向身边的嬷嬷。后者会意,从兜里掏出一些碎银,走下台阶,递给李捕头。
“不不,夫人客气了。”李捕头拒绝。
郦氏道:“李捕头无需客气,这些日子,为了城中百姓,辛苦你们了,这小小心意,是代我家老爷给众位买些酒,去去疲乏,还望捕头不要拒绝才好。”
楚清看向郦氏,她第一次看到母亲上袖善舞的一面,以为母亲不爱出去,她一度以为是母亲不善与人交流,如今才知道不是。
李捕头迟疑了一下,接过碎银握在手中,再说话时,语气中更多了几分客气:“那就多谢楚老爷,楚夫人了。”
“李捕头,这些可怜人的尸体……”郦氏看了一眼远去的运尸队。
李捕头答道:“这些人死于疫症,必须要拿去火化。如今已经发现受了瘟疫之人,都被隔离开来,所以夫人也无需太过担忧,城中还是安全的。”
郦氏微微颌首:“如此,不敢耽误捕头大事。”
李捕头抱拳:“在下先告辞了。”
说罢,便重新戴上白布,向同伴追去。
李捕头走远,郦氏轻轻叹了口气,幽幽的道:“看来,明天要开始施药了。”
楚清微微颌首,没有言语。
……
回到梨园,名柳伺候楚清洗了个澡,又拿着两人在外所穿的衣物按照楚清交的方法,高温消毒。
忙忙碌碌,没有片刻休息。
楚清有些疼惜的望着名柳的身影,却也无奈。
楚家前几日已经请辞了一些人,如今家中人手根本就不够。
晚膳后,楚清与父亲聊了一会,才告辞返回梨园,刚进来,就看见屋顶上的水千流。
“小姐,水公子又来了。”名柳附耳轻声道。
楚清望向那袭被月华笼罩的白影,心中也有些无奈。自从那日他说要留下陪她之后,接下来的几日,倒真是每夜都会出现。
然后就在屋顶喝酒赏月,最后沉沉睡去。
等她一觉醒来,水千流却又不见了踪影。
楚清侧头吩咐:“你先下去吧。”
“是。”名柳俯了俯身,退了下去。
脚下施展沾衣幻影,楚清轻易的就上了房顶,坐在水千流身边。只是,今夜一坐下,她就察觉到身边之人的情绪不妙。
“发生了什么事?”楚清问道。
水千流掩去眼中的复杂情绪:“外面好些村镇已经没有人烟,遍地尸骸。”
楚清心中一凛:“瘟疫?”
水千流点点头,眉宇间多了几分凝重:“如今城中的疫情还在控制之内,可是城外的疫情却开始扩散。为了防止继续扩散,周边城池拒绝接受附近流民,这些人只好向安宁而来。”
“事态,似乎比想象中的严重。”楚清抿唇道。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楚清看向水千流:“安宁城已经封城,流民也进不来,那么岂不是……”
水千流冷笑:“是啊,进不来,出不去,犹如瓮中之鳖。”说着,他沉默一息,带着森冷的语气又道:“又如笼中困兽。”
人性,是脆弱的。若是逼入绝境,恐怕皇权下的秩序已经无法制约人性了。
楚清沉默,垂下的眼眸中不知在想些什么。嗡动的睫毛,显示出此刻她内心的不平静。
“你走吧。”半晌,楚清对水千流认真的道。
水千流转眸看向她,眼里满是询问。
眸光垂下,楚清淡淡的道:“你我本就杯水之交,你何必留在此地,以身犯险?”
“你觉得我们之间只是杯水之交?”水千流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危险,他的身子也在缓缓向楚清靠近。
楚清不去看他,只是自顾的说着:“以你的本事,即便安宁城封了,你也可以来去自如。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但也能猜出你身份非凡,想必身上也有着自己的责任,又何苦留在这里。”
水千流眯着双眼,看着楚清,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细节。突然,他挑唇笑道:“清儿,你有没有发觉今晚你的话,特别多。”
“有么?”楚清冷冷的眷了他一眼。
水千流一个翻身,袭向楚清。后者一惊,向后仰去,反而躺在了瓦顶上,被水千流欺身压住。
当然,水千流只是用双手撑在楚清两侧的瓦片上,与她保持着几分距离。
“你干什么?”楚清美眸中闪过一丝愤怒。
水千流无声而笑,看着绝美的小脸上,因为自己的突袭而露出羞怒的表情。“你在担心我?”
楚清冷哼,对水千流嫣然一笑。后者在这笑容中一个晃神,却又见小脸冷了下来。
“别自作多情。我只是不愿欠下人情罢了。”
水千流微笑不语,并未因为楚清口中无情的话,而有半点神伤。
他低头看着楚清,而楚清也看着他。
他眼中柔情似水,而她却倔强傲气。
他如墨般的长发随意披散,落在瓦顶上,与她的青丝纠缠,两人就如此对视着,谁也不让谁……时间慢慢推移,楚清只感觉水千流的脸在自己的眼中渐渐放大。
倏然,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慌,迅速撇过头去,让水千流的偷袭落空。
唇,擦着青丝而过,发丝上的淡淡香气,让水千流难以自拔。小妮子的戒备,让他无奈苦笑。
突然,他感到腹部一痛,想不到自己晃神之际,居然被楚清给了一击。
水千流顺势收回手,还了楚清的自由。楚清立即从房顶上坐起来,冷眼看向水千流:“水千流,别让我看不起你。”
“清儿,我就如此让你讨厌么?”水千流无奈苦笑。
楚清撇过头,掩去内心刚才因为水千流的举动而产生的悸动,她知道自己动心了。可是,她的理智却告诉她,不要再接触爱情,否则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你不要再来了。”楚清说完,就行纵身一跃而下。
“清儿!”水千流抓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离去:“好,我不逼你。但别让我离开。”
“你留在这有什么用?”楚清烦躁的一甩手,挣脱手上的禁制,转身看向他。
冷漠的双眸,不复笑容的绝美小脸,让水千流眼底一片黯淡:“今夜我先离开,明日再来看你。”
说完,水千流身影一晃,离开了楚清的屋顶。
身影如奔月而去,虚无而飘渺,楚清收回目光,有些失神,眼底涌现出的复杂情绪,最后都被她化为一声叹息,排除体外。
“楚清,你记住,这一世你不要情爱,只要金银。既然你给不了水千流要的,又何必徒增二人烦恼?”喃喃自语,当这句话说完之后,楚清清幽的眸底已经恢复一片清明。
白影从城市上空掠过,留下的虚影,快得让人抓不住。
当水千流落下之时,已经来到了城外一座高山之巅,冷月下,俯瞰安宁。
“主子!”身后,传来一声统一的跪拜声。
不知何时,在山巅之上,多出来一群黑甲侍卫,足有百人。
他们单腿跪在地上,向站在崖边的水千流行礼,可是除了山风将白袍吹得肆意鼓动之外,他再无别的动静。
福禄寿喜,四人跪在最前面,低着头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却又垂下眸光,无人敢开口。
许久,水千流敛去眼中的伤感,淡淡开口:“起吧。”
“谢主子!”
又是一声统一的喝声。百名黑甲侍卫起身,身上的铠甲相击,发出金属的声音。
阿福是四人中的老大,也是最适合开口之人。他左右望了望身边沉默的兄弟,只得向前一步,对水千流抱拳道:“属下恳请主子回京。”
水千流不语。
“属下恳请主子回京!”阿福再次大声道。挺拔的身姿又一次跪在地上。
“属下等恳请主子回京!”身后百人跪下请命。
水千流仰头看月,无声而笑,笑容中带着一丝孤苦。为何都要他离开?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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