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知道,自己若是真的施展出了十八招剑经,才会真的没有活路。
怀璧虽然危险,但至少能让对方投鼠忌器。
宁长久艰难地起身,横起了那柄断剑。
灰衣老者的目光越来越冷漠。
“既然不交,我便自取。”老者五指张如鹰钩。
宁长久结成的剑架几乎没有一点抵抗之力,老人的身影瞬息而至,要拍向他的头颅。
宁长久仰起了头,不躲不避。
他的瞳孔变作了金色。
那抹金色将老者的兜帽下的脸照得清晰。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个少年的瞳孔里,瞳仁已经不见了,所有的眼白也是由无数条丝缕的金线杂错而成的,那些金线像是血脉,也像是俯瞰的陆地,双眸深邃得像是藏着一个金色的王国。
灰衣老者失神了片刻。
宁长久的断剑从在两人的胸膛前刺了过去。
一片灰色的衣角被挑下,衣裳上带着血,这点伤势甚至不能换来一记灰衣老者的痛哼。
他只是皱了皱眉,然后确定这对看似唬人的黄金瞳孔不过是虚张声势。
他的手指落下,向着宁长久的脖颈抓去。
下一瞬,老人的眼前一黑,鲜血从瞳孔中留了出来。
周围昏暗的环境一下子变得清亮了许多。
老人在失明的前一刻,隐隐约约看见一只金色的乌鸦从他与宁长久对视的眼眸里飞出,化作一道金色的箭,破入他的瞳孔之中,接着,撕裂般的痛感将他的瞳孔炸得粉碎,那眼眶一下子变成了两个血洞,连带着兜帽也被炸得向后掀翻,露出了秃了的头顶。
这是老人此生受过最重的上,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金色的先天灵,但手指淌过金光,却摸空了。
先天灵可以逃走,但宁长久却已无法挪动。
他痛苦地嘶吼着,神识展开,哪怕双目失明,周遭的一切依旧清晰地倒影在了识海上。
宁长久后撤的身影很快被逼近。
那双干枯的手掐上了他的脖颈。
宁长久的脖子一瞬间绷紧,每一根血管都坚硬得宛若钢铁。
宁长久双脚离地,被灰衣老者提了起来。
他的身体已经使不上力气,任何道法都无法施展,唯有求生的本能让他将所有的力量灌注到脖颈上,苦苦抵挡。
他瞳孔中的金光渐渐熄灭,漆黑的瞳仁里,是灰衣老者恶魔般的脸,他抓住了老者的手臂,却怎么也无法挣脱,那只握着断剑的手艰难地抬起,对着老人的脖颈插下去,但对方的皮肤却像是蟒蛇坚硬的鳞甲,根本无法刺破,老人嘴角勾起狰狞笑意,伸手一拍,直接将他手中的剑打落。
哐当!
天空中响起雷鸣。
雷鸣掩盖了剑落地的声音。
不!剑根本没有落地!
接着,他的神识中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警鸣!
宁长久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但意识混沌,难以追忆。
老人的手松开了。
他捏着宁长久脖颈的手,齐腕而断。
寒风萧肃。
陆嫁嫁接住了那柄即将落地的断剑。
她的白衣有些单薄,眉目有些凄冷,流泻狂舞的青丝比天空中的雷云更为狂暴!
此刻她不是九天谪落的仙子,而是幽冥间走来的冷艳女官。
“陆嫁嫁?”灰衣老人的话语被雷声碾碎。
陆嫁嫁斩心魔劫而出的那刻,雷劫已至。
地上的风尘与落叶,半空中弥漫的水雾与电气,长空上的乌云与劫雷,目光所及的一切,在陆嫁嫁破茧而出的那刻,都带上了霜雪般的剑气,仿佛整座天地都是她随手立下的剑域,天地间所有的生命流动,都是她举手投足间落下的剑招。
灰衣老者在一瞬间生出了举世皆敌的感觉。
陆嫁嫁的身侧,细长的剑气如圆弧扫过,刷得一声掀起碎草枯叶无数,她裹挟着无边的剑气斩向了灰袍老者。
灰袍老者想不明白,陆嫁嫁哪怕天赋再高,不也只是一个刚刚破长命入紫庭的修道者么,怎么会有这般裹天挟地般的剑势。
灰袍老人气海翻涌。
这些年他隐修与宗主殿,同样积攒下了数不胜数的灵力,而宗主殿中所藏的,南州最高深的心法典籍,他也几乎阅遍,这一刻,他的身体像是翻江倒海,毕生所学尽数倾翻。
其中有天宗的剑法,有道门的阵术,有玄宗的天象秘法,有荒门的金刚不坏。
万千法相似海水中拱起的数百座高座,将灰衣老者的身形烘托得巍峨无比。
以他的境界,若非他要生擒这个少年,何至于被对方偷袭,弄瞎双目?
陆嫁嫁一往无前的剑势也被拦在了这瀚海般的道术之外。
她看了一眼倒地不起的宁长久,然后盯着灰衣老者。
她的眼中没有那浩瀚巍峨如雄城般的无数法相。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老者,目空一切。
她握着断剑,缓缓向前推了过去。
接着所有的一切都横扫了过来。
她的三千青丝在这一刻被剑气照得雪亮,宛若美人转眼白发。
剑宗,道门,玄宗,荒门,那些构建起雄城的大柱之间,一道剑气似临河城中的沙水,呼啸而过,接着大河泛滥,每一缕剑气都好似有千万斤重,极短的时间内,灰衣老者一身磅礴修为无力支撑,被蒸发了大半。
陆嫁嫁的剑破万法,将断剑送入了对方的胸口。
天空中,雷劫大势已成,乌云化作了电浆,连成了一方不可逾越的雷池。
这雷池之强大,整个天宗历史几乎闻所未闻,哪怕只是一缕溢出的电光,都带着毁灭的气息。
陆嫁嫁仰起头,剑目睁开,似永不熄灭的圣火。
她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抓着老者的肩膀,在天雷如柱而下的那刻,身形骤然拔地起,似白虹贯天去。
虹光与雷光相撞。
天地明亮如昼,四峰都浸在了无穷无尽的雷光里,残破的护山大阵被掀了个粉碎。
陆嫁嫁抓着灰衣老者的身体,顶着劫雷,逆空而上,竟将那强横得匪夷所思的劫雷一点点压了回去。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不久之后响起。
天空中,雷池的中央出现了无数雪白的裂痕。
白虹贯穿了雷池,冲天而去,然后化作无数仙人之剑,再次斩落。
轰隆轰隆的声音不停地响起,整个天都像是要塌了。
雷池破碎,无数青紫色的球状劫雷飞出,向着渡劫者袭去。
陆嫁嫁清叱一声,竟将这些劫雷都化作了淬炼剑锋的火。
而她的剑锋上,那袭灰衣早已被雷火湮灭,不见了踪影。
天空中的雷声渐渐喑哑。
陆嫁嫁手腕一抖,振去了剑锋上雷电,那本是凡品的断剑,淬过天雷之后竟带着仙剑才有的璀璨光泽。
一场声势浩大的雷劫,便这样被她硬生生地斩灭了。
她不染纤尘的白衣于空中凝立片刻,确认雷劫已过,她便立刻如雪鸢般俯冲而下,拖着连绵残影来到了宁长久的身前。
她扶起了浑身是伤的宁长久,敛去了自身所有的剑意,立刻用灵力护住了他最关键的窍穴。
宁长久捂着自己的喉咙,不停地咳嗽着,他好像很冷,抱着双臂,哆嗦不断。
陆嫁嫁想要将衣裳给他披,却发现自己只剩一件了,她迟疑片刻,直接拥住了他的身体,她以身为剑,燎起了温和的剑火,驱散宁长久身上的寒意。
宁长久安静了下来,他靠在她的胸前,像是埋在棉花地里,他说道:“谢谢……”
陆嫁嫁低声道:“抱歉,来晚了些。”
宁长久缓和了一下气息,问道:“心魔劫看到了什么?还顺利么?”
陆嫁嫁沉默了一会儿,松开了他,道:“寻常问心之劫罢了。”
宁长久想了想,道:“与老狐那一战?”
陆嫁嫁点头道:“要不然呢?还能是什么?”
宁长久嗯了一声,道:“翰池倒行逆施,要攥取天宗所有的气运,然后强融九婴……小心啊。”
陆嫁嫁道:“先不想这些,我带你去疗伤。”
宁长久用手指了指后面,道:“那个……我徒弟……”
陆嫁嫁看了一眼,那个名为丁乐石的少年本就是凡人,这等天威之下早就昏倒在了地上,陆嫁嫁抛出了那柄断剑,托着他,将他送去了剑堂的方向。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陆嫁嫁在双手按上他后面的时候,忽然说道:“叫师父。”
“什么?”宁长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陆嫁嫁嗓音清冷道:“我让你喊我师父。”
宁长久皱眉道:“你怎么了?”
“不喊师父就不给你疗伤。”
“不是说平辈相交吗……我不喊你也总不能眼睁睁看我死吧?”
“你哪有这么废话?”
“你到底在心魔劫里看到了什么?”
“闭嘴!让你喊你就喊!”
“师……师父?”
平日里喊起来很是自然,但此刻宁长久似被刀架脖子般的强逼,喊出来就有些生硬且不自然了,但陆嫁嫁的神色却是缓和了许多,她一边为宁长久疗伤,一边道:“多喊几句。”
“……”宁长久觉得今天的陆嫁嫁很不对劲,但迫于对方威严,还是道:“师父,师父……师父?可以了么……”
陆嫁嫁娥眉微蹙,似觉得哪里不满,她回忆起了方才的场景,道:“你的腿没事吧,膝盖什么的受伤了吗?”
宁长久以为她在关心自己,心中一暖,道:“没事,谢谢师父关……”
“嗯,那好,跪下。”陆嫁嫁打断了他的话,发号施令。
“???”宁长久彻底怔住了,心想这姑娘脑袋被雷劈傻了吗?
他反抗道:“你到底想干嘛!”
陆嫁嫁似非要吃到糖葫芦的赌气小姑娘,道:“你要不跪,可就戒尺伺候了。”
宁长久道:“陆嫁嫁!你再这般倒行逆施,迟早我要……”
他的话语被打断了。
陆嫁嫁与他一齐扭过头,望向了宗主殿的方向,一言不发。
她能感受到那里有一道妖神之气冲天而去,哪怕是如今剑体大成,破境如紫庭的自己,对上那道妖神之气也丝毫没有可以彻底胜过的信心。
四峰山河断脉,环瀑山现世,山顶上九婴的九首宛若舞动的狂雷。
“师父……”宁长久轻声呢喃,想要嘱咐什么。
陆嫁嫁已站起了身,挡在了他的身前,清美的背影好似一块覆满白雪的剑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