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边缘的杀手,每一次出击都面临着杀人与被杀两种同样血腥的选择,要想好好睡觉不做恶梦,有时实在是无法企及的奢望。
黑老七突然跪下去,“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
玉老爷笑容顿敛,疾步过去扶起黑老七,沉声道:“不必如此。”
武安邦、小陆、张弓、叶江南一齐躬身行礼。
玉老爷手忙脚乱,连连摇手:“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如果大家真要客气的话,何不请我坐下来喝两杯?”
武安邦笑道:“说得是,玉兄请。”
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都很对玉老爷的胃口。
玉老爷豪饮大嚼,边吃边赞:“不错,不错,安邦兄,难为你还记得我的口味。”
武安邦微笑道:“跟你做了这么多年朋友,总不能白做。”
“说得是。”玉老爷喝一口酒,道,“虽然大家是朋友,规矩不能坏。我这次是给你送帐目来的。”
武安邦一怔:“帐目?”
“你捐赠的五万两,这几天已经全部发放下去。总共买进粮食三万担,建造栖身的棚子四百七十二间,剩下的分发给大约一千五百户灾民,平均每户八两六钱。这是明细帐,请你过目。”
一本厚厚的帐册摆在了武安邦面前。武安邦打开帐册,一页一页地翻看,十分仔细。玉老爷慢慢喝酒吃菜,等待着。尊重是相互的,他很满意武安邦这种认真的态度。
约莫过了两柱香时光,武安邦轻轻合上帐册,看了玉老爷一眼,带着一些不解:“你每天都跟这些琐碎事情打交道?每天都和灾民在一起?”
玉老爷想了一想,很认真地回答:“大部分时间是的。”
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在大家的印象中,武林大豪通常都是大秤分金,大口吃肉,美酒佳人,鲜衣怒马,驰骋江湖的豪迈之士。绝顶高手有如玉金银者,更应该傲啸山林,过潇洒不羁的神仙日子。谁又能想到,他竟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为灾民奔波忙碌之中度过?
武安邦慢慢掏出一叠银票来,放在桌上,缓缓道:“各位兄弟,这里有一笔钱,是我们多年的公积,本来想分给大家养老。不过现在,我打算捐给黄河的灾民,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小陆等五人一齐点头。
玉老爷没有拒绝。对于赈济灾民的捐赠,他从未拒绝过。
玉老爷郑重地道:“武兄,我敬你一杯。”然后双手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当玉老爷仰头喝酒的时候,武安邦手里突然多了一柄剑——缅铁软剑,如毒蛇吐信般直刺玉老爷咽喉。
“越是难对付的人,越要用奇计。要杀玉老爷,必须要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用一种他最意想不到的方法。”
这就是武安邦当初定下的奇计,置之死地而后生!玉老爷断然意想不到,他冒着和“好兄弟”正面为敌的风险帮助过的朋友,竟然会在酒酣之时发动致命的攻击。
为了刺这一剑,武安邦煞费苦心。
但这一剑,并不是全部。按照预定的计划,小陆的刀、张弓的箭、黑老七的棍、叶江南的暗器和花晚娘的峨眉刺都会在同一时间一齐发动。
货仓的空间如此狭窄,大家相隔如此之近,玉老爷又正在仰头喝酒,全无防备,所以这一击的成功把握,至少在九成以上。
“绝杀”就是“绝杀”,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绝杀”杀不死的人。
武安邦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狞笑!
“叮”的一声脆响,缅铁软剑正中目标。笑容僵在了脸上,武安邦的心猛地沉下去。
缅铁剑刺中一个人的咽喉,绝不应该发出这种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玉老爷已经喝干了杯中美酒,杯口向前,而武安邦的缅铁软剑,正好刺在了杯子里面。
不管缅铁铸造的剑多快多锋锐,杯子却是杀不死的。
但是这也没什么,武安邦原本也没指望这一剑能致玉老爷于死地。六般兵器,只要有一样击中,玉老爷就完了。
可是,武安邦马上又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小陆他们五个人,都静静地坐着,没有动。
一个都没有动!
大家都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光注视着他,有悲哀,有愤恨,也有怜悯,而最多的,还是鄙视。
武安邦感到一股透骨的寒意从脊背处冒起,很快就遍布四肢百骸,全身犹如掉进了一个亘古不化的冰窟,连思维和意思都在刹那间被冻住了。
又是“叮”的一声,缅铁软剑掉到桌子上,砸碎了好几个杯盏盘碟。
“你们,你们……”武安邦双眼大瞪,脸孔扭曲,声音嘶哑,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花晚娘温柔地道:“我们决定了,不再做杀手。”
黑老七大声道:“我要跟着玉老爷去救助灾民。”
张弓点点头:“我也去。”
叶江南犹豫了一下,有点害羞地说道:“我要去江南,我想回家!”这么说的时候,他苍白的脸上突然泛起一抹兴奋的潮红,眼里满是向往和思念。
“江南,那真是个好地方!”小陆拍拍叶江南的肩头,“我们一起去。”
“你们哪里也去不了……”武安邦蓦地嘶声大叫,“‘好兄弟’绝对不会放过你们!你们就等着死吧……”
就在武安邦失魂落魄地大喊大叫的时候,一柄锋利无比的点钢峨眉刺突然刺进了他的左肋,直达心脏。生命立即就离开了他的身体。
花晚娘拔出峨眉刺,冷冰冰地看着武安邦猝然软瘫的身躯,满脸讥屑。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她。
小陆吃惊地道:“你,杀了他?”
花晚娘神情冰冷。她逐一指着小陆、叶江南、黑老七和张弓说道:“如果你们想去江南,如果你们想跟玉老爷去赈济灾民,他就必须死。”
其实这个道理非常明白,只是多年来他们习惯了把武安邦当成老板,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花晚娘又慢慢将手指移过来,指向了玉金银。
这个时候,大家又突然发觉,事情有点不对头了。
玉金银微笑着,淡淡道:“武安邦不能完成任务,所以该死。他们想要背叛组织,所以也该死。至于我,本来就是你们要除掉的对象,那就更该死了。花姑娘,是不是这样子的?”
八
花晚娘看着玉金银,如同见了鬼一般,饱满的胸脯急剧起伏,脸色变得比小陆他们还难看。但是很快,她就镇定下来,连连拍着胸口,微笑着说道:“玉老爷,你差点把我吓死了。但是你刚才喝了那么多酒,吃了那么多菜,现在应该好好休息才对,千万不要随便动气。”
黑老七怒喝道:“花晚娘,你在酒菜中下毒?”
小陆、张弓和叶江南暗暗一提真气,发现全身的劲力居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花晚娘笑道:“我不过在菜里多加了一点佐料,想让大伙好好休息一下,一觉睡醒来,什么事都不会有。只管放心,绝对不伤身子。”
小陆、张弓、黑老七一齐望向叶江南。在他们之中,叶江南是使毒的行家。
叶江南苦笑道:“不是毒药,是迷药。”
黑老七怒道:“就算是迷药,你也应该察觉得到。”
花晚娘温柔地道:“老七,这也不能全怪小叶。当时大家全副心思都在想着怎么对付玉老爷,其它的事情难免疏忽一些。而且大家以前经常吃我做的菜,也从来没有吃到过迷药,是不是?”
“你这个臭婊子,给我闭上你的臭嘴!”
花晚娘俏脸一沉,冷冷道:“黑老七,你很想快点死,是不是?”
黑老七大笑道:“臭婊子,想用死来吓唬老子?难道老子还怕了你不成?”
小陆喝道:“老七,住嘴!”
红影一闪,“噼噼啪啪”一阵脆响,黑老七已连吃了七八记耳光,花晚娘又顺手点了他几处穴道,这才满足地叹了口气,柔声道:“你想早点死,我偏不让你如愿。组织自然有对付你的手段,到哪个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作生不如死的滋味了。”
黑老七本来涨成酱紫色的脸突然变得铁青,全身都不禁微微发起抖来。不但黑老七在抖,小陆、张弓和叶江南都在微微发抖。
花晚娘悠然道:“听说组织新近从京师礼聘了刑部退休的赵姥姥来做我们刑堂的总教头。老七,想必你对这位赵姥姥的大名也有所耳闻。他最大的本事就是杀人,据说有一次,他把一个人杀了三天四夜,那个人居然还没有断气……”
黑老七突然呕吐起来,连苦胆水都吐了出来,铁青色的脸变成了惨绿色。
玉老爷叹了口气,说道:“刚刚吃完如此美味的佳肴,就听这样的故事,真是让人有点倒胃口。”
花晚娘柔声道:“据说赵姥姥杀人的手法非常特别,玉老爷如果有兴趣,也不妨一试。”
玉老爷淡淡道:“我倒是很有兴趣,就怕有人不肯。”
花晚娘双眉一扬,娇声问道:“哦,是谁不肯呢?”
“是我。”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花晚娘身后响起。
花晚娘大吃一惊,不及回头,手中的点钢峨眉刺向后倒刺,同时提气往前急掠。她的轻功,一点也不比叶江南逊色。
只可惜,无论她的轻功有多高明,跟身后这个人比起来,相差还是太悬殊。
“气吞万里英牧野,踏雪无痕林巧儿。”
当今江湖上,本就没有几个人的轻功能赶得上林大小姐。
花晚娘的身子刚刚纵起,林大小姐的手指就点到了她的脊椎上。花晚娘立即就像被抽走了浑身的精气,软绵绵地瘫了下去。
林巧儿冷冷地道:“我们‘天道堂’的大执法,也有赵姥姥的手段。你如果有兴趣,我也可以带你去试一试。”
还是在那间房子里,两支巨大的松明火把照得满室通明。玉老爷躺在藤椅里,两只光脚丫子高高搁在茶几上,只不过旁边的烤羊肉变成了海棠果。
一身红衣胜火的林巧儿还是伏在藤椅靠背上,伸出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慢慢抚摸着玉老爷肉团团的脸,不时重重捏一下,发出轻轻的笑声。
玉老爷拈起一颗海棠果,很小心地咬了一口,立即皱起眉头,说道:“这海棠果没熟,是酸的。”
林大小姐收起笑容,冷冷道:“就算是酸的,也比加了料的菜好吃。”
玉老爷一下子把整颗海棠果都塞进嘴里,“喀嚓喀嚓”嚼着,含含糊糊地问道:“你怎么会跑到江城去的?”
“因为你有病。明明知道人家要杀你,还一而再再而三地送上门去。终有一天,你会被那个什么赵姥姥做成人肉包子。”
“我的肉是酸的,比海棠果还酸,做成人肉包子没人吃。”
“我不信。”
林大小姐说着,突然一口咬住玉老爷的耳朵,吃吃地笑了起来。
原本燃得很旺的火把,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熄灭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