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舍。
顾宪听说三人要回成王府,便说:“南诏国的老臣进京送贡品,顺便给我带了些美酒,今晚我来做东,请几位殿下品品我们南诏国的酒如何。”
太子说:“妙极。”
淳安郡王开了腔:“时辰不早了,你们鸿胪寺太远,不如去阿大府里闹腾一下。”
蔺承佑笑道:“求之不得,我府里只我一个人,我正嫌冷清得慌,那就走吧。”
一行人路过大理寺时,蔺承佑翻身下马。
三人在马上看着他:“要做什么?”
“我进去打听一桩案子,皇叔,你们先回府,我稍后就来。”
蔺承佑记挂着陈二娘说的那个故事,径自入了内。
当晚正是严司直当值,见了蔺承佑有些惊讶:“蔺评事这么晚来?”
蔺承佑就把同州府的那件奇案说了。
严司直吃了一惊:“没听说。世子,这案子你从哪听来的?”
蔺承佑有些疑惑,莫非陈家小娘子记错了?
他仰头看书架,上头摆放着各府递上来的案卷,通常只有当地破不了的疑案诡案,才会提交到大理寺来。
兴许案发地不在同州。
“近日别的州府可有孕妇横死的案子?”蔺承佑目光在架上游移。
严司直摇头:“近三月各地呈上来的疑案我都誊录过了,没见过这等怪案。蔺评事,剖腹取胎虽说残忍,但如果受害人只有那对夫妻,算不上什么大案,当地州府怕落个‘吏治无能’的名声,未必会呈送上来。”
蔺承佑随手取下一份卷宗,想了想又合上卷宗,笑道:“罢了,没准只是以讹传讹,回头我再去同州人聚居的客栈打听打听。今晚不叨扰严大哥办公了,先走了。”
说着出了大理寺,把宽奴叫到跟前:“我让你们核实胡季真出事前的行踪,这几日可都核实过了?”
宽奴把马鞭递给蔺承佑,很利索地答道:“三月二十那日国子监不上学,胡季真卯时就出了门,他与三位友人结伴赶到慈恩寺赏桃花,晌午就在寺里用的素膳。
“从寺里出来时已是未时初,胡季真依旧与三位好友同行,四人一直走到醴泉坊才分道而行,当时大约是未时末。醴泉坊离义宁坊只隔一条街,胡季真又骑着马,他要是径直回府,用不了一炷香的工夫就能到家。可胡季真回到胡府已是申时末,而且一回府就发了病,之后便一直昏迷不醒。”
蔺承佑说:“这个我已经知道了,从未时末与三位友人分手,到申时末回家,胡季真足足有两个时辰行踪不明。我要你们打听胡季真近日可提起过要找卢兆安,可都打听清楚了?”
“胡府下人从没听见公子提过卢兆安这人,倒是那几位友人听到过几次,那次是进士发榜,胡公子与友人讨论过卢兆安的诗,言语间推崇备至,有一回还说要去拜谒卢进士。可后来突然就不再提了,偶尔在某些诗会见了卢兆安,胡公子也从不上前见礼,友人们还觉得奇怪,因为胡季真最是谦和稳重,如此失礼是少有的事。”
蔺承佑讽刺地笑了笑,胡季真是个率真的人,一旦心存厌恶,自然无法再作出恭敬的模样。
他开口道:“卢兆安现租住在普宁坊的一座老宅里,出事的那天,卢兆安自称在修祥坊的英国公府赴宴,无论是普宁坊还是修祥坊,都与义宁坊只隔一条大街,宴会上人多眼杂,卢兆安要是中途离开去见胡季真,很快就能回来。这些日子你们一直在盯梢卢兆安,可见他席间离开过英国公府?”
宽奴:“那日我们在英国公府前门和后门都留了人,但英国公早年行军打仗养成了一些怪毛病,花园里凿了不少暗门供人出入,客人要掩人耳目出府,不算什么难事。除非把英国公府外头全都包起来,否则没法盯牢每一个角落,小人们怕被英国公府的人察觉,所以——”
“所以是不知道了?”
宽奴忙说:“英国公府里头有下人专门看管暗门,只要有人开启暗门,瞒不过英国公府,小的已经去找英国公府的管事了,明日就能有消息了。”
蔺承佑翻身上马:“这还差不多。”
宽奴一脸严肃:“世子,你上门瞧过胡公子,他究竟是撞邪还是被下毒了?照我看,像是活活吓病的。”
蔺承佑皱眉道:“少了一魂一魄,就算醒来也会变成个痴儿。”
宽奴愣了愣:“那不是同那位被树妖缠身的安国公夫人一样?”
安国公夫人被树妖附身太久,本是活不下来的,也不知世子想了什么法子,到底保住了她的性命,然而醒归醒,神智却未恢复,整个人痴痴呆呆的,连最亲近的人都不认识了。饶是如此,安国公也欣喜若狂。
这回的胡公子才十四岁,听说功课极好,要是变成了痴儿,着实令人扼腕。
蔺承佑执着缰绳思索。
正因为安国公夫人丧失了神智,树妖一案尚有许多疑团待解,假如胡季真也醒不过来,这件事同样没法往下查了。两件事看似毫无瓜葛,但线索中断的方式也太像了些。
“对了世子。”宽奴又说,“小的查清楚了,另一拨盯梢卢兆安的是滕府的人,滕府的管事很有手腕,找来的都是生面孔,表面上与滕府毫无瓜葛,所以连我们一开始也没法确认那些人的来历。”
蔺承佑丝毫不觉得惊讶,滕玉意与姨母一家感情深厚,卢兆安那样对待杜家娘子,滕玉意不出手对付卢兆安才有鬼了。
“知道了,别管她,爱盯就盯着吧。”
宽奴一怔:“这——”
不怕滕府的人影响他们办事么。
蔺承佑却已经换了话题:“萼姬这几日可有什么动静?”
宽奴说:“自从彩凤楼关张,萼姬就搬到北曲的一座旧宅里去了,手下的妓-女都赎了身,她没什么营生可做,这些日子倒是清闲得很,不是到那些老姐妹处串门,就是坐驴子到西市的人牙子那转悠,每回见到漂亮的胡女总要上前问问价钱,像是想买些女孩子重操旧业。”
蔺承佑一笑,听上去倒是毫无破绽。
“她可找过别的什么人?”
“没有。”
蔺承佑点了点头:“别掉以轻心,这妇人未必像面上那么简单,给我盯紧了,千万别出岔子。”
“是。”
***
成王府听说太子等人过来用膳,早摆下了丰洁香馔。
蔺承佑坐下来喝了杯酒,顾宪问蔺承佑:“我正想问你呢,今日那匹马怎么回事?”
蔺承佑明知故问:“什么马?”
顾宪:“别的马我不知道,那匹赤焰骓我可是见过的,此马桀骜不驯,怎会对刚见面的陌生小娘子示好?”
蔺承佑:“我也很好奇,要不改日找机会问问它?”
顾宪:“我猜猜,你是不是给它辨认什么物件了,马儿喜欢那物件,才会突然认主。”
蔺承佑笑了:“我上哪去弄什么物件,再说这两匹马是伯母赏赐别人的,我犯得着帮它认主么?”
太子是个厚道人,忙帮着解围:“顾宪,这回我要帮阿大说说话了,这两匹都是难得一见的好马,赏谁不是一样,再说阿大与那几位小娘子素不相识,又如何能做手脚。”
淳安郡王但笑不语。
顾宪赧然道:“是我莽撞了,冒犯世子事小,冒犯那几位小娘子事大,我先自罚三杯。”
蔺承佑说“且慢”,不容分说令人把最大的酒杯拿来:“拿这个就想敷衍了事了?要罚就罚这个。”顾宪当然不肯喝,蔺承佑岂肯罢休。两人正不可开交,宫里来人了。
皇后令人送了好些山珍海错来。
“都是各地新进贡的,圣人和娘娘说世子一个人在府中,吃用上难免不上心,特意挑了最好的几样送来了,让府里细细打点世子的一日三餐,圣人还叮嘱:大理寺再忙,也不得少吃漏吃。”宫人细声细气说。
蔺承佑笑着应了。
老宫人又说:“殿下让世子早些把雪莲丹送到宫里,她要留着赏李家娘子的。”
蔺承佑一愣,差点忘了这事了,昨晚要不是帮滕玉意弄那匹小红马,他也用不着再添一瓶雪莲丹。这东西还锁在师公的宝箱里,看来又得撬一回锁了。
“侄儿知道了。”
老宫人冲淳安郡王道:“圣人说,郡王殿下一手字冠绝天下,如今书院得了新名字,想请郡王殿下得闲把题匾写出来。明日殿下若是得空,还请进宫一趟。”
淳安郡王起身应是:“请皇兄放心。”
宫人又温声对太子说:“娘娘有话要问殿下,让殿下早些回宫。”
太子苦笑着说:“知道了。”
蔺承佑等人正觉得太子神色有些奇怪,就听宫人道:“皇后殿下还有一话让捎给世子:‘趁刚从乐道山庄回来,伯母有句话要趁热问你:你也大了,在乐得山庄见了那么多小娘子,可有中意的?若有中意的,早些告诉伯父伯母’。”
这回轮到太子等人忍笑不语了,蔺承佑怔了怔,旋即一笑:“伯母为何突然问这个,我可以不说么?”
宫人堆起笑容:“皇后殿下还等着奴婢回话。”
“没有。”
宫人:“一个都没有么?”
蔺承佑斩钉截铁:“一个都没有。”
宫人哎了一声,躬身退下了。
宫人走后,桌上一阵安静,蔺承佑对上那三人的目光,奇道:“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顾宪咳嗽一声:“这次在御宿川,我虽忙着挑名驹,但也听人说了,这次寿宴实在不乏才貌双全的小娘子,就连我们南诏国的几位老臣,都忍不住做了几首‘钟灵毓秀,尽在今朝’之类的酸诗,世子,你真没有相中的?”
蔺承佑说:“我要是真有喜欢的,用得着藏着掖着么?倒是你,今晚一再打听这些,该不是瞧上了谁吧?大方告诉我,我可以请伯母帮你说个亲。”
顾宪一口酒险些呛出来,连忙摆手道:“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我劝你也别太狂,早晚你会有心仪的小娘子,我倒想瞧瞧,什么样的小娘子会让你服服帖帖。”
蔺承佑给顾宪斟了一杯酒:“你不用等着瞧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服服帖帖?这辈子是不可能的。”
太子和淳安郡王暗暗叹了口气,阿大幼时中过蛊,至今蛊毒缠身,今晚说这话,除了说笑之外,也有自嘲的意味,说白了,长辈如此关心阿大的亲事,更多的是关心他的病情,大家暗中都巴望着蛊毒能减轻,阿大有朝一日能遇到中意的娘子。
否则以阿大的性子,情愿孤独终老也不会娶个不喜欢的女子回家。
一场酒直喝到半夜,散席时四人都有了醉意,蔺承佑送走太子等人,回房令人备热水沐浴。揭开布料瞧了瞧,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他倒到床上时想,滕玉意赠他的胡药的确好用,看在这药的份上,也不枉他费尽心思帮她得了那匹小红马。
这下两人是彻底扯清了,只要她把那串玄音铃还回来,往后两人再无瓜葛了。
他闭上眼睛,没多久又睁开。
那晚如果不是滕玉意暗中提醒,杜庭兰应该不会想到“香象”这个名字。
滕玉意的这份聪明,源自她爷娘么。
听说滕玉意的阿娘在她五岁时就去世了,念书写字又是谁教的?
忽又想到,那马并不好驯,滕玉意在扬州的时候可曾骑过马,她只知道这马好看,可想过如何驯服它。
呵,这关他什么事,大不了多摔几回,以她的野性子,反正总能想到法子。
他重新闭上眼睛,没多久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忽被一阵敲门声给惊醒了。
“世子——”
是宽奴的声音。
“何事?” 蔺承佑困倦得睁不开眼。
“金城坊有座宅子闹鬼,要请世子上门除祟。”
“金城坊?”蔺承佑之前就下过令,夜间只要有人上门求助,底下人一律不准拦。“什么宅子,为何找上了我?”
“是一座女庵,住持自己驱了好几日了,结果那鬼一直在庵里作祟,女尼们只好上门请世子想法了。”
看来只是一只小鬼,蔺承佑闭着眼睛说:“金城坊就在东明观隔壁,为何大老远的来找我?”
“这就不知道了。”
“让她们去找东明观的五道。”
“可是——”
蔺承佑随手摸出一块金锭掷出去:“吵死了。把这个给五道,让他们出马,不够再加就是了。”
那金锭破窗而出,宽奴不敢再啰嗦,应了一声好,轻手轻脚抱着金锭走了。
蔺承佑翻了个身,转眼又睡着了,没多久又被吵醒了,他直皱眉头,好不容易睡个清净觉,怎么没完没了的。
然而意识很快就告诉他,那吵人的动静来自他寝衣前襟里的应铃石,那东西像铃铛一样吵起来了,声音又急又凶。
他心口猛跳了一下,想也不想跳下床,随手抓了外裳,一边系玉带一边往外跑。
跑到外面忽觉脚底发凉,站在门口一低头,才瞧见自己还赤着双脚,只得又奔回床边穿靴。
跑出来在屋外台阶前停了步,他仰头朝幽深的穹窿望了望,抽出银链,纵身跃上了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