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睿乃由林如海教养长大,自是十分放心,唯有贾敏日日担忧,每到晚间,皆同林如海屈指算林睿等人行程到了何处,黛玉亦记挂兄长,掰着手指教林智算日子。
林智已会走路了,越发爱跟黛玉身后,他说话比黛玉早些,口齿十分清晰。
这日见黛玉坐贾敏身边想念哥哥,林智顿时十分不满,摇摇晃晃走过去,扯着黛玉裤脚就道:“姐姐,姐姐,看我,看我。”
黛玉低头看着林智,道:“林丑儿,不要打搅我想哥哥。”
林智磕磕巴巴地说道:“林智,林智。”
黛玉摸了摸他头,笑嘻嘻地道:“我知道你叫林智,可是你也是丑儿。不许说这个名字不好听,你名字可比朱奶娘儿子好听多了,他儿子叫狗蛋,雪雁兄弟叫鸭头,听听,还是我给你取名儿好听罢?”
黛玉过年便即四岁,小丫头早由林如海亲自过目挑了上来,除了伴读两个丫鬟洗砚、吹墨外,又有四个相伴黛玉长大小丫头,一个是林如海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雪雁,另外三个则是青鹤、蓝鸢、朱雀,六人今年皆是五六七岁年纪,雪雁年纪小,仅有五岁。
林智扁了扁嘴,眼泪眼里转来转去。
黛玉顿时十分不忍,道:“好了,我又学了一篇文章,背给你听好不好?”
林智听了,得寸进尺地道:“我跟姐姐睡!”
贾敏正担忧林睿,不知他途中是否吃得好,睡得好,但是闻听姐弟二人童言稚语,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天冷,睡一床也使得,只是智儿,为娘怕你脏了你姐姐床!”
黛玉握着嘴呵呵直笑,不住点头,弟弟屋里被褥因外面下雪,一时竟无法晾晒,只得重换了。她眼珠子一转,道:“妈别担心,我去弟弟房里睡,若是脏了,也是弟弟床,我那里还是干干净净。”
贾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真真你个小人精!”
晚间,黛玉果然命人将自己铺盖搬到林智房里,一时嫌林智挂帐子不好看,一时又嫌林智床上被子花样不雅致,数落了好一顿,方上了床,姐弟两个头挨着头,枕着一个枕头,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些话,方合眼安睡。
围绕服侍着丫鬟奶娘正欲上前,忽见贾敏和林如海擎着灯悄悄进来,朝她们摆了摆手,取下黛玉攥手心里书,又给姐弟二人各自掖了掖被角,放下帐子,命上夜婆子丫头仔细伺候着,方回自己卧室。
雪雁外间悄声道:“老爷太太真真疼姑娘和二爷,每天都得亲自看一回。”
因林智痴缠,黛玉搬过来和林智一床睡,跟着黛玉奶娘丫鬟少不得也有几个跟过来和林智奶娘丫鬟一同伺候,只不过奶娘和大丫鬟们都陪侍里间,小丫头们则外间,另外又有几个上夜丫鬟婆子。
小丫头中青鹤年纪大,道:“噤声,姑娘二爷歇息了,咱们别说话了。”
雪雁方掩口不语,几个小丫头们同睡一处。
而贾敏和林如海回到卧室,贾敏早已卸妆宽衣了,此时坐床上,披散着万缕青丝,望着林如海站灯光下,显温润如玉,不禁开口道:“见到玉儿智儿,我想睿儿了,偏又下了雪,不知道他们到哪里了。”
林如海道:“好几日了,走了些路程了。”
却说大船离岸北行,不过数日,便离开扬州极远,林睿站船头上,望着两岸景色一掠而过,他暗暗想着贾母忽然想让贾敏进京用意,即使他年幼离京,并不记事,但常听父母说起荣国府,自然对他们家行事清楚明白得很,个个都是无利不起早性儿。
林睿暗暗冷笑一声,就荣国府里那个所谓天生异象贾宝玉,不过是五品官儿次子,居然想匹配他们家千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得上还是配不上!
林如海林睿八、九岁后许多事便不瞒着他了,因此贾母意欲结亲他亦深知。
鼓瑟走过来道:“大爷,下雪了,咱们去舱里歇息罢,莫吹了风,叫老爷太太姑娘二爷知道,必然骂我们不经心。”鼓瑟跟随林如海日久,办事周全,又有一身功夫,对京城江南两边事情都知晓,这回林如海特地打发他带着小厮随林睿进京,贾敏还想让林睿把管家和鸣琴一并带上,不料林如海和林睿都不同意,只得作罢。
林睿拢了拢手里掐丝珐琅手炉,转头道:“这才下了几点雪花,你就这样急?”
鼓瑟穿着青色羊皮袄,摸了摸袖口一点风毛,自觉寒风彻骨,笑道:“大爷年纪小,生得又娇嫩,哪能不急?何况这风比刀子还利,吹裂了面皮儿可不是小事,扬州再好香脂也抚平不了,到时候只好用药了,反倒让人笑话大爷。”
林睿素来爱惜容止,闻言点头道:“这话有理,总不能顶着一脸血口子去给外祖母请安。”
正欲抬步进去,忽然道:“咱们京城宅子有十年没住了罢?是否修缮妥当?我这回大约要等到赵姐姐大婚后才能回来,差不多一年,哪里能寄居亲戚家?”
鼓瑟尚未言语,便听俞老太太道:“你这孩子,随着我一道儿进京,难道我们家你住不得?十年没住宅子,你哪里能住进去?冷锅冷灶冷炕,我可不放心。你我跟前,也跟我孙儿一般无异。我既带你同行,一应起居饮食自然该由我这老婆子给你打点,哪能让你自个儿费心。”
俞老太太一面说,一面从船舱中走出来,身上裹着大毛黑灰鼠里子褐色褂子,围着观音兜,一色半不旧,怀里还抱着一个手炉,笑吟吟地看着林睿。
俞老太太早已年过古稀,她比贾母年纪还大些,这些年劳累奔波,虽然比不得贾母荣国府里养尊处优,反而显得精神抖擞,目光炯炯,神色和蔼,若不是林睿知晓老夫人杀伐果断之性,怕也只当她是慈眉善目老菩萨。
林睿忙上前两步,扶着老太太手,笑道:“我倒是想跟老夫人一道儿吃住呢,偏生这回进京要去外祖母府上送礼请安,若去老夫人家中,岂不是彼此都不好看?”
俞老太太想了想,点头赞许道:“我倒忘了,你若上门,他们必然要留你,说不定你连自己家门都未必能进,何况我们家。不过,我若让恒儿下帖子请你,难道他们还不放人不成?我已打算好了,不管你住哪里,我给你下帖子,你不许不来。”她打从心里不大喜欢荣国府行事,如今又意欲唤贾敏进京,只是贾敏不舍独女幼儿,又称病不起,方由林睿代她进京,太子妃怀了身孕,多少人蠢蠢欲动,还不知道荣国府打是什么主意呢。
俞老太太仍有二子数孙,却有等于无,心里只剩下太子妃和俞恒姐弟两个,虽然太子地位甚稳,但是太子一日不登基,俞老太太便一日难以心安。太子妃年过三十,忽又有孕,俞老太太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所喜者自是盼着太子妃多子多孙,所忧者却是东宫侍妾哪是好相与,太子地位愈稳,她们越想往上争,也就越容易生事儿。
林睿听了她话,忙笑答道:“老夫人放心,您便是不给我下帖子,我也得上门讨您好酒喝,我可是听恒儿说了,府上酒窖里埋着好酒呢。”
俞老太太笑道:“还能短了你酒?放心罢。”
鼓瑟旁边听着,再次提醒道:“外面冷,老夫人和大爷都请进去罢。”
俞老太太看了鼓瑟一眼,道:“我记得你跟了林大人好些年,难为你们了,惦记着你们大爷,有细致。归儿,一会子取两坛子好惠泉酒来给他们吃,驱驱寒气。”
鼓瑟听了,连忙谢恩,目送他们进舱,方命小厮接了俞家管家送来酒。即使是俞老太太赏给他们吃,但是生怕误事,鼓瑟早交代了下面不许多吃,每人仅得了一碗酒,浅尝即止,剩下复又收了起来。
林睿送俞老太太回去,方转身到自己舱内。
他和俞恒同住一舱,常常联床夜话,舱内如今焚着银霜炭,有一股细细甜香,林睿不禁问道:“好香,这是龙涎香,哪来?竟没见你点过。”
俞恒头也不抬地道:“姐姐打发人送来,我并没有用过,你哪里知道?”
林睿笑道:“平常未点,怎么今儿倒点了?罢了,不问你了,必然是丫头们做好事。咱们进京,还有好长路程,你如此辛苦作甚?这又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外面下雪了,竟是瞧瞧雪景为上。”说着,林睿走过去意欲抽去他手里笔。
俞恒一闪,躲了开去,笔尖稳稳落纸上,道:“既云非一朝一夕之功,该便日益苦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字写得不如你,该好生练习才是。”
林睿暗暗佩服,便是他,也没有俞恒这份恒心毅力,果然不负恒之一字。两三年前俞恒字不如他,但是过了这么几年,俞恒勤学苦练,书法如同行云流水,已经不比他字差,反而犹有胜之。因两家常来往,林如海教导他功课时,亦曾指点过俞恒,对此大加赞赏,可巧黛玉书房里,听见了还羞了他这个做哥哥一顿。
林睿笑道:“你这样,叫我情何以堪?”若只这么一样,倒也罢了,偏生俞恒只要有一样比自己略差些,必然十分刻苦,比自己还小一岁呢,大多已与自己持平了。林睿想起林如海平常对俞恒赞誉,不禁有些懊恼,看来,自己该上进些才好。
说话间,俞恒写完了字,放下笔,诧异道:“这是哪里话?咱们该当共勉才是。”
林睿摇了摇头,坐对面,果然不能和他太过较真,拈了一块点心,入口前问道:“这回我京城停留到赵姐姐出阁,你和老夫人呢?算着日子,等咱们抵达京城,太子妃已有五六个月身子了罢?”一面说,一面将点心送进口中,果然香甜无比。
俞恒将字纸整理好,道:“既一同进京,自然一同回南。”
林睿犹豫了一下,道:“这一回进京,你可得仔细些,早晚有人找上你。”作为太子妃仅剩同胞兄弟,必然有无数人企图拉拢讨好。
俞恒已经将字纸放进匣中,自己倒了黄铜壶里热水洗手,并没有叫小厮来伺候,低声道:“你放心,我理会得。”
林睿不过提醒俞恒一声罢了,似他们这样世家公子,早七八岁上便留心朝堂之事了,免得平常结交友人不慎,连累父母家业,俞恒又是从小吃过苦头,心性坚毅,比自己有手段,同时,也聪明。
俞恒坐过来同吃点心,道:“你该当心才是,林大人手里可握着每年一半儿税。”
林睿冷冷一笑,道:“我明白,他们上门拉拢你,为是太子殿下留个好名儿,若是拉拢我,为却是我父亲手里银子。只不过,这么些年了,谁得过好?只是他们看不明白,反而越挫越勇。咱们进了京,必得谨言慎行。”
俞恒吃一块点心,喝一口茶,发觉茶水已凉,仅是微温,不禁眉头一皱,到底还是一口喝了,道:“我进了京,少不得要进宫请安,说不定圣人也会宣了你去。”
林睿吃完点心,拿着手帕擦手,想了想,笑道:“未必,我一个小孩儿家进宫做什么?再说了,咱们进京时已近年下,上上下下忙碌非凡,圣人日理万机,哪里想得到我这么一个乳臭未干小儿。你进宫,千万不必提我,我还想清静些呢。”
俞恒却道:“我便是不提,圣人也会问起。你别忘记了,自从林大人接任盐课御史,便不能从中脱身了,何况谁不知道太子殿下极看重林大人。”
林睿叹道:“也是呢,现今咱们又好,谁不说已是一家人?”
林如海本想独善其身,奈何终究逃脱不开,他因点醒太子,太子便宣康帝跟前十分赞誉,幸而林如海不曾瞒过宣康帝,俞恒和林睿一同上学事情,他也事无巨细地告知了宣康帝,这才让宣康帝消除了疑心。
正说着,鼓瑟忽然进来,面上冻得通红,道:“外面雪下得有些大,瞧不清,可巧到了渡口,已经停渡口了,俞大爷和大爷是否出去走走?瞅着雪不停,一时上不得路,另外也要渡口集市上添些食水东西。”
林睿道:“回过了老夫人不曾?”
鼓瑟笑道:“老夫人说知道了,她舱里歇着呢,说叫二位爷自己做主。”
林睿听了,起身披上斗篷,道:“我自然要去走走,好容易出来一趟,当地有什么稀罕玩意儿都得买一些,回去好哄妹妹欢喜。恒儿,你呢?”
俞恒却取笔墨,一色摆案上,又支开舷窗,瞧了瞧外面景色,道:“你先去,林妹妹喜欢古朴别致东西,你拣好多买些,我先把雪景画下来给林妹妹看。等我画完了这景,再去找你。不然,你等我一起过去也使得。”
林睿忙摆手道:“我等你一起,免得你去得晚,咱们未必碰得到,反倒走散了。”
俞恒出去看了一回,方回来作画,默不作声,唯有一室寂静。
林睿负手出了船舱,果见雪花十分密集,落水面上,仿佛无数只蹁跹飞舞玉色蝴蝶瞬间溶入其中,不禁来了兴致,意欲吟诗一首,好写俞恒画上,到时候必然得黛玉欢喜。措辞一番,才得了四句,便见许多人往他们这艘船行来,不消片刻,到了跟前。
林睿乘坐乃是俞家之船,并未言语,也没过去细问,却见俞家管家过去,回来手捧拜帖,看到林睿,忙笑道:“不知道谁走漏了消息,附近官宦之家听说咱们船泊此处,便送了拜帖来请,又有许多礼物。”
此乃世情,林睿倒不如何诧异,道:“管家只管禀告老夫人和恒儿便是。”
管家微微一笑,眼里掠过一丝赞许。
俞老太太得了信儿,并未出来,只道:“用一等封儿赏赐来人,帖子和东西收下,宴请便罢了。我老天拔地,睿儿恒儿年纪又小,经不起折腾,只管让他们各自回去。”
管家答应一声,自去料理。
他们一路疾行进京,非止一次,每至泊岸之时,总有人听得消息,然后来拜,俞老太太接连推脱了几次,直到经过大渡口时,实是推脱不得,方船上见了几家女眷。和俞老太太一同进京林睿,亦和俞恒一般,平白得了许多礼物。
林睿拣轻巧别致收一个红酸枝木箱子里头,钥匙放自己荷包里,都是给父母弟妹,俞恒依样画葫芦,也攒了不少东西,沿途泊岸时,或画风景,或买土仪,都细心地收这个箱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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