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风鸭也各给拿了两只,又有十斤腊肉,一条羊腿,另外准备四床棉被,每人两套冬衣。”
她丈夫是林如海提拔上来的大管家,自己安分随时,是待人极诚心热情的人物,现今总管仆妇丫鬟诸事,深得贾敏信任,有些事情不经贾敏,也可做得了主。
听了管家媳妇的话,贾敏回过神来,叹道:“你安排得妥当,大约够他们过个好年了。”
管家媳妇笑道:“都是太太慈悲,宋婆才能满载而归,他们才能如此渡过难关,在灾年的时候,给什么都不如给几斤粮食,何况太太除了衣食,还给了一百两银子,若他们能熬过去,置十来亩地,日子便能红火起来了。”
贾敏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什么慈悲?都是给子孙积阴德罢了。以前常听说各处天灾人祸,原来都和宋婆一样么?”
管家媳妇听问,笑道:“比这凄惨的还多着呢,太太何曾见过?庄稼人都是靠天吃饭,风调雨顺了,有了丰收还得交租子,闹灾了,就什么也别想了,只想挣命罢了。大旱、水涝、蝗灾、地动,谁没经历过几遭儿?有的吃不到树皮,挖不到野菜,就吃那观音土,也有的易子而食,全身浮肿的时候也有,灾后闹瘟疫的也有,那样的景儿是想都想不来的,想背井离乡都不容易,没有路引,出了百里就是流民,谁让流民进城呢。也是宋婆如今有幸,一路平平安安到了扬州城,求到了太太跟前,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贾敏看向她,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她怎么知道得比自己清楚?不禁开口询问起来,黛玉亦忍不住侧耳倾听,在她心里,满目珠翠绮罗,何曾听过那样凄然之景。
管家媳妇笑道:“太太不知,我本不是咱们家的家生子,是老太太在时,从外面买进来的。我们家乡就是闹了灾,先是大旱,然后是大雨,而后地动山摇的,死伤无数,我父母就是死在地龙翻身的时候,我那时才七岁,抱着三岁的兄弟跌跌撞撞地跟着人群逃了出来,后来自卖自身,咱们府上原本只挑了我上来,我百般央求,才又花了一两银子买下我兄弟。”
贾敏想了想,眼前闪过跟着林睿前去姑苏的人影,道:“我记得你兄弟就是鼓瑟?鼓瑟十分伶俐,老爷倚重他,现今服侍睿儿我也放心。原来你们都是经过天灾的。这还是太平盛世呢,若不是,岂不是更加凄惨了?”
管家媳妇笑道:“因此咱们都感激圣人恩德呢,如今虽常有不如意之事,终究比乱世强了十倍不止,若是用心,总能熬得过去。”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句话时常浮现在林如海的心头,不同于前世他生前只知世家锦绣,所谓抱负多是华而不实,并不懂百姓凄苦,幽魂飘荡之时反而将其看在眼里,因此如今他即使明白自己减租、济贫等举动不过是蚍蜉撼树,但是仍旧愿意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
宋婆前来求救,仅仅是冰山一角罢了,天底下还有千千万万个百姓和她一样,甚至比她的命运更加凄惨,因为他们大多求救无门,许多赈灾粮款压根儿不能到他们手里。
林如海回来听说乌木并宋婆一事后,面上掠过一丝嘲讽。
乌木能辟邪,是祥瑞之物,可是几时是百姓的祥瑞?仅能得上面欢喜罢了。望着窗外薄雪,林如海看着贾敏和黛玉两个,安慰道:“你们别太多想了,这些事,和你们有什么相干?又不是你们导致他们连年灾难不断。该操心的,应当是我才是。”
扬州麾下遇到如此灾难,他却一无所知,岂非失职?
贾敏长叹一声,苦笑道:“我也是读了书明了理的人,哪能不为之伤感叹惋?若是不懂,也就只顾着自己享乐了,偏生不是。前儿还说这件衣裳不精致,那一碗肉太油腻,如今才知道,我们平常作践了多少人力物力?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还为一些子心思斤斤计较。和宋婆他们一比,我们仿佛身处天宫之中,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说完,贾敏看着外面的大雪,只这一会子,雪势就大了许多,忧心忡忡地道:“救了宋婆一家算什么?瞧着咱们家今年送来的租子,我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咱们吃一辈子都吃不完,他们个个挨饿受冻,我心里羞愧得不得了。今年初冬就下了这样大的雪,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压塌了房子,被冻坏了庄稼,或者,冻死了人也未可知。不知是否有人上报朝廷?”
林如海讽刺道:“上报?不到成了死城的地步,谁上报?我料想宋婆那里只怕刘知府还不知道呢。你道这大雪成灾,依我看,不知道朝中多少人做文章称颂,说什么瑞雪兆丰年了。”
又道:“咱们家的人又挖出这么大的乌木,送上去,更加坐实祥瑞一说了。”
贾敏闻言一怔,问道:“乌木要进上?”随即若有所思。林如海的决定完全在她意料之中,乌木虽好,却不是他们家能留得住的,所以如意说了那话时,她就觉得不妥,他们家再娇宠女儿,行事也不会很出了格儿。
林如海道:“咱们家得了这个留下,指不定外面如何说咱们,又不知道如何被人忌惮。乌木辟邪,乃为祥瑞,谁得了这么大的乌木不送上面邀宠去?我虽不是为了邀宠,可是咱们家佃户都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何况你我?腊月是万寿节,咱们派人将其和万寿节礼一并送进京城,得了圣人的意,官途如意,为百姓也多做些事。”
贾敏如何不知其中的道理,唯有叹息罢了,听林如海提及万寿节礼,道:“也好,万寿节礼早就预备好了,和往常一样,就是多了一架大红缎子缂丝万寿图的屏风,和几匹卍字不断头的锦缎。如今又有了乌木,圣人见了,必定欢喜。”
林如海点了点头,每年万寿节礼千秋节礼并太子诸皇子生辰,皆是一笔极大的支出。
一时又谈及宋婆家的事情,贾敏犹豫片刻,道:“我看咱们家今年的收成倒好,咱们家上上下下吃不完这么许多,四五年都吃不完呢,不知老爷有什么主意?”
林如海问道:“你说呢?”
贾敏见他目中露出一丝笑意,心神一定,叹道:“我也不知道,总觉得咱们家已经富贵如斯,没了这些进项也使得,若是能救人,便是给咱们家积阴德了。明知宋婆惨状,我们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吃喝玩乐?就是菩萨也不容呢。”
贾敏本就常随林如海积德行善,自从做了那场噩梦,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家必定是积了极大的阴德,才有今日夫妇情深,儿女双全,她到了这样的年纪,更愿意去做这些。
林如海道:“哪一处没有闹灾的地方?赈灾之处也未必妥当。我看,留下二年的嚼用,其他的都用来救人罢。不过,咱们也不能白白如此,救济灾民时,按地亩之价,一亩良田本该换十石白米,一亩薄田本该换七石白米,但是咱们家并没有那么许多,因此各减三石,总比其他财主强,他们无钱,算是用地来换了。不是我小气,毕竟升米恩斗米仇,若是咱们什么都不要,反而让人觉得咱们家散财送米理所当然了。日后因此而生事,那才是后悔莫及。”
贾敏听了,深以为然,升米恩斗米仇的事情她听得亦多,自己家万万不能如此,林如海所虑极是,道:“不仅如此,还得限每家只许换一亩地,几石粮食也够他们嚼用了,咱们还能多帮些人,若是一家子巴巴儿地来换十亩地的粮食,咱们家那些白米救不了多少人。”
林如海点头笑道:“我正有此意。”
黛玉今日见宋婆虽是求上门,言语神态却落落大方,而且也是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才来,心里深受震动,瞧着自己身上锦衣,口中玉食,顿觉身上如针扎,口里如黄连,百般不是滋味,问道:“爹爹有心赈灾,不能上书让圣上知道宋婆那边的事情?”
林如海不由得冷笑一声,让他们知道又如何?千里迢迢,寒冬之时,有几人愿意过来呢?还不是交给刘知府料理?望着女儿的神色,林如海良久方道:“我既然知道了,不能不管,放心罢,折子是要上的。”
贾敏忙道:“老爷管的是盐政,难道能插手刘知府的事情不成?依我看,先跟刘知府说一声,死了那么多人,叫上头知道,少不得治他一个失职之罪。”
林如海道:“放心,我知道该当如何。”
他虽然只管着盐政,奈何折子却是直达天听,于江南一带有什么看不过去的都可告知宣康帝,不过刘知府为人倒好,品格官声都十分清白,自己不能因此上了折子,反而使他获罪,还是先打听宋婆那里是什么情况,然后跟刘瑛说一声,看他如何料理。
除此之外,林家意欲赈灾的事情也得跟宣康帝说,免得让他以为自己家趁机拉拢人心。
作此打算,林如海面色和缓,忽然问黛玉道:“玉儿可还记得前儿我教你的一支曲子?”
黛玉一怔,曼声道:“漫天坠,扑地飞,白占许多田地。冻杀吴民都是你!难道是国家祥瑞?爹爹说的可是这个?爹爹不提,我也想到了呢。宋婆真真是可怜,爹爹没见她身上袄破鞋破手脚皆破,就是咱们家下三等的粗使婆子,也比她强。”
林如海细细教导她道:“天底下的百姓,十之八、九都和宋婆一般,哪怕是风调雨顺,他们也未必能得温饱,只是比灾荒之年好上几分罢了。”
黛玉疑惑道:“这是为何?”
林如海叹息一声,道:“大多数的良田都被权贵所占,无权无势的,种的都是薄田贫地,收成极少,全然不够糊口。因此,更多的百姓都是租赁权贵的地耕种,每年的收成,先交了三成的税,剩下的还要交租,有七成的,也有六成的,也有五成的,不一而足,何况还有一干人等,收的租子都是税前收成,落在佃户身上的税就更重了。”
黛玉咬了咬嘴唇,听得惊心,道:“难道没有人管吗?”
管?林如海轻笑,掩饰不住面上的冷笑,道:“怎么管?谁来管?赁地给佃户,收租高低无非看的是东家品行,并不在律例之列。因此,玉儿,咱们家虽然富贵,日后却不能无端看低了他人,不管如何,只要品行良善,又何必太过在意其出身?世人看出身,咱们家的子孙却不能如此,不然,岂非和世人一般无二了?”
黛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虽然没有全部都明白,但是她相信自己父亲的说法必定是对的,假以时日,她长大后一定要照做。
林如海又说道:“百姓之苦,非咱们所能想到的,不仅赋税重,徭役亦重。”
民不聊生,哪怕太平与否。
黛玉道:“咱们家不必服徭役么?我记得宋婆说了呢,她的儿子就是服徭役死的。”
林如海道:“达官显贵,用不着如此,不仅不必服徭役,而且多不必交税,田产商铺皆不必。世人常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乃因秀才不必服徭役,见官不跪,举人不必交税,所以有些老童生考到五六十岁不中都不肯放弃。”
黛玉连忙道:“说到底,大多数的人还是为了名利才读书做官。”
林如海摇头一笑,道:“世间的人本就是有好有坏,读书人中有坏的,平民百姓中亦有偷鸡摸狗的,皆不能以偏概全。读书人中,有为了名利读书,但也有为国为民的,并不都是禄蠹,毕竟民不与官斗,做了官,不管其他,首先便能保全自家,不受他人欺负。最值得敬佩的,还是为国为民者,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贾敏在一旁一脸无奈,黛玉才多大,就教导她这些,她明白又能如何?
黛玉道:“爹爹,我虽然还不大明白,但是爹爹是读书做官的,哥哥将来也要读书做官,弟弟将来也要读书,因此我觉得做人理应上进,当然,我不会看不起宋婆的,听爹爹这么一说,我才知道他们不容易得很。”
林如海听了,顿时满脸赞许。
林如海至今犹记得荣国府上上下下,包括黛玉在内,所有人都拿刘姥姥取笑,黛玉更封她为母蝗虫,当然,林如海知道自己女儿的品行,她和凤姐鸳鸯等人当刘姥姥是女篾片不同,她讽刺的是刘姥姥为了博众人喜欢,故作疯癫之状,实在是让人看不起。林如海暗暗一叹,实不知刘姥姥却是知恩图报的厚道人,贾家落难,别人或是避而远之,或是落井下石,或是恩将仇报,唯有刘姥姥记得贾家的恩德,不但探狱,而且倾家荡产不远千里地找回巧姐儿,更不嫌弃她是从青楼楚馆中出来的,娶作板儿之妻。这样的老人家,哪怕仅仅是庄稼人,其品行亦让林如海心存敬意,因此不愿女儿太过目中无人,鄙弃庄稼人。
林如海不知别人如何对待平民百姓,但是他如今一衣一食,皆是取之于民,不愿再同上一世那般,虽立志为国为民,实际上并未做到爱民如子的地步,实在是愧甚。
黛玉不知林如海所想,她却十分听话,把林如海的教导牢记在心。
次日,林如海出门,料理此事。
宋婆所在的山村隶属扬州麾下,他们这一县从原本的一万八千人,锐减到了现今不到一万人,之所以迟迟没有上报,乃因其县的县令将粮仓的粮食全部卖光了,导致饿殍遍野,没有粮食发放给百姓,他为了自己的前程,哪里肯叫外面知道一星半点?甚至还封了城,亏得宋婆机灵,绕了山路出来。林如海二话不说,打发人送了一封信给刘瑛。
刘瑛得到消息后,顿时气得浑身颤抖“王大志,你害死我了!”
王大志正是那个卖掉存粮的县令,自己治下的县发生这等事情,压根儿就藏不住,扬州富庶,不知道多少人都盯着自己的位子呢!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下面竟然有人如此胆大包天,死了这么多人,自己的升迁恐怕又没有指望了。王大志做出此事,自己亦是难逃失察之罪,不行,这件事一定要先解决了,将功赎罪!
坏了他的前程,王大志这个县令也别做了,横竖王大志做出此事,官途也到头了。
刘瑛气恼之余,急忙调派人手,开了府衙的粮仓,运送粮食过去。江南富甲天下,本是鱼米之乡,粮食十分丰足,不必朝廷拨款,许多大小盐商并商贾们踊跃出钱出粮,救济一县之人绰绰有余,同时又做主把县下无主之地分给仅存的百姓,到时再发粮种,有了地,有了种,明年收成可期,民怨稍解,料理完此事后,他方上折子请罪。
王大志的县令做不得了,刘瑛心想,无论如何得为自己人谋得此缺,这样遇到什么事不必手忙脚乱,只需他赈灾得宜,令治下百姓休养生息,无功无过,亦算功劳了。
刘瑛亲自去赈灾的时候,林如海和贾敏亦按照那日商量的去办,先送了折子叙说厉害,包括灾事和自己家的打算,同时万寿节礼和乌木也送去了。扬州城下并不止宋婆一处有灾,林家拿出数千石白米,皆用来换地,果然有无数的百姓趋之若鹜。县衙赈灾又如何?那几斗米如何够一家老小嚼用?何况林家给的实在是多,都愿意换,没两日就换完了,来晚的伏地大哭,后悔不及,只能去领赈灾的几斗粮食。
一时之间,林家在江南的名声更上一层楼。他们本就做了极多的善事,如今又如此,谁提起林家不说一声好,若是有谁敢说林家一句不是,立时便有人反唇相讥。
林如海倒不在意名声如何,行事只尽本心罢了。
又过了几日后,诸事妥帖,送宋婆家去的人亦回来了,前去回话。
林如海和贾敏都在房中,叫进来细问,却听说道:“早该回来了,不想知府大人派人放粮,宋婆家中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少不得帮衬一回。”
贾敏在里间隔着一道屏风,忙问道:“宋婆家里如何了?宋婆的外孙女病情如何?”
提起这事,去的小厮忍不住满脸赞叹,道:“虽然外面大灾大难的,但是宋婆家里三间瓦房收拾得极干净,不过家具棉衣早就典当得干净了。我们也见了外孙女和外孙女婿,外孙女是产后调理不当,卧病在床,已经三年,下红不断,大夫已经开了药,只好慢慢将养。外孙女婿真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们在那里打听了好些,原来宋婆本不是那里的人,因儿女皆逝,家产被族里收回,孤苦伶仃一老人,故被外孙女婿接过来养活,已经七八年了。”
林如海听到这里,赞道:“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
小厮笑道:“不止如此呢,现今宋婆的外孙女病着,病得那样厉害,外孙女婿依旧不离不弃,谁不说他极厚道?老爷太太不知,他们村子里就有一家人,因妻子产后失于调养,病得厉害,那男人不顾膝下有儿有女,立时便休妻另娶呢!宋婆淌眼抹泪地说,上辈子不知道修了什么福,得了这样好的外孙女婿,他们家原先是村里的殷实之家,外孙女婿长得好,天生一把子力气,村里族里不少人都劝他休了宋婆的外孙女,说这样的妻子生病吃药花钱,还不能服侍他,眼里嘴里嫌弃得很,是他执意不肯,仍旧照料妻子。”
恶疾,在七出之条中。
林如海和贾敏夫妻情深,底下人都看在眼里,自然一一效仿,从林家出去的,哪怕捐了官儿,也没有纳妾的。这小厮不过十七八岁,还未到娶亲的年纪,但是对此却羡慕得很,乐得在林如海和贾敏跟前说起,好叫贾敏知道没救错人,确实是极好的人家。
这小厮暗暗感慨,那人休妻有理,但是如果被休弃的是自己的亲娘亲姐妹,便不觉得如何有理了,还是宋婆的外孙女婿好,这才是做人的本色呢!
经林如海的熏陶,林家上下都是重情重义的,偶有一二人品凉薄的,早被打发了。
贾敏听了,果然对宋婆的外孙女婿十分赞赏,人生在世,就该如此。贾敏也是女子,如何不知女子病重时被休是何等凄惨,宋婆的外孙女能遇到如此良人,也是她的造化。想起小厮嘴里说的和他们同村之人,贾敏不禁生出鄙弃之心。
林如海亦觉得其人品不错,问道:“宋婆的外孙女婿叫什么名字?”
小厮看到林如海面上的满意之色,答道:“宋婆的外孙女姓徐,女婿姓张,没有什么名字,人人都叫他二牛。我们去时,他们正熬米汤喝,米粒儿都给妻儿了,二牛自己就是一碗清汤,宋婆出门时换的二十斤陈米,还剩十七斤呢,一点儿都不敢浪费。”
说着,又道:“见到咱们送的粮食衣物被褥药材,他们感激不已,对着老爷太太所在磕头谢恩呢!那些东西我们都是悄悄儿送到家里的,去时,还特特换了极旧的衣裳,并没有一股脑儿都去,偶然遇到邻居,只让宋婆说给她外孙女婿请了个大夫看病,因此倒也没被人知道,吃食都藏在他们家地窖里了,说够他们家一年的嚼用。”
闻得宋婆家中一切平安,且都妥当了,林如海和贾敏顿时放下心来。
谁家都有几门穷亲戚,端的看为人处事如何,若是知道上进,品行又好的,他们乐得帮衬一二,并且有所来往,正如林如海前世所见,谁能说将来一定平平安安呢?贾家那样富贵,凤姐那样威风,最终还不是全赖刘姥姥救了巧姐?
一饮一啄,皆是天定。
这一回林家送出了粮食,换来了田地,那些地良莠不齐,分的又散,数量也不多,实在不好派人料理,林如海略一沉吟,想到这些地多在宋婆的所在之地,便交给张二牛管。
张二牛的为人品行,颇值得林如海看重。
林如海又说等将来收成了,张二牛可以从中抽成,每年收上来的租子,分他一成。
宋婆顿时喜出望外,此时他们一家得救,外孙女又有了起色,日后外孙
女婿还有进项,忙命张二牛过来磕头。张二牛也没想到外祖母和林家有那么一点子瓜葛,本以为得到粮食衣物等已是十分好的事情了,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替林家管那么些的地。不过他们家都是本分之人,愿意替林家管地,却不愿意拿收成。林如海和贾敏知道后,愈加赞许。
转眼到了年底,刘知府接到旨意,将功折罪,并没有得到十分训斥,但是新任的县令也不是刘知府的自己人,而是从京城中直接调任一位庶吉士过来,竟是林如海族中旁支的一个子弟林静,全赖林如海资助方上学读书考中了进士,赴任后便来谢过林如海。
前世这个林静无人教导,家里又贫寒,是个地痞无赖,不学无术,并没有如此前程,林如海今日见他,却是一表人才,谈吐有致,难免夸赞勉励几句,让他好生为官。
林静最感激敬佩林如海,激动地满口答应。
刘知府对林如海感激万分,对林静自然额外有所照应。
林家的乌木送上去后,在林静上任不久,林如海也得了来自京城的封赏,盐运使一职依旧未动,但是却从兰台寺大夫加封为尚书衔,连带贾敏的凤冠霞帔一并赏赐下来了。此时恰逢正月,各处吃酒请客的人又多了许多。
因乌木而得封赏,旁人羡慕非常,林如海并不觉得得意,反自嘲不已。贾敏亦是叹息一阵,担心林睿今年考试,索性收拾行囊,出了正月,便去姑苏照料,让他好生考试。
贾敏本欲带黛玉林智一同,不料黛玉却说林如海寂寞,留了下来。
黛玉既不去,林智自然也不去了。
林如海心里不知道何等熨贴,他不想让贾敏过去,上辈子贾敏就是在今年夏日一病而亡,他如何能放贾敏独自启程?不料贾敏自恃身强体壮,没有一点儿虚弱之状,心里又着实担心林睿,执意要去姑苏。林如海无奈,只能派了两个极好的大夫随行,又特特嘱咐贾敏日日都派人传送消息,贾敏听他如此关心自己,心里十分甜蜜,答应不提。
贾敏不在家,万事都交给了黛玉,黛玉虽小,经贾敏言传身教,管家已经有模有样了。
这日黛玉正在叫人做春衫,吩咐道:“给住在大明寺的秀哥儿做两身,过些日子就送过去,他虽不愿依附咱们家,咱们家却不能小看了他,衣裳做得太华丽了不可,竟是素净些。”旧年做四季衣裳时贾敏都没有忘记乔秀,黛玉亦不曾忘。
雪雁答应一声,自去传话。
曾明之女曾净忽然来找黛玉论诗书,黛玉忙撂下手里事务,亲自迎了进来。
曾净今年十岁,自幼皆由曾明教导读书,其聪明伶俐比她哥哥曾冼还强几分,本身见多识广,做的诗词极好,她又是个性子温柔体贴的,黛玉羡慕非常,佩服不已,常常一同切磋,不过几个月的工夫,两人做的诗词能订成一册了,各有长进。
姐妹两个相见,尚未打开自己近日做的诗词,曾净笑道:“世婶不在家,旁人请你,你也不出门,你不知道,昨儿我们去赴宴,谁都不肯理杨家的姑娘呢。”
曾明虽未做过官,但是曾晋旧交甚多,兼之曾明的夫人乃是北静王之妹,封号文德,因此住在扬州后,拜访者络绎不绝,不过文德郡主性子沉静,身体又不好,所以深居简出,甚少出门会客,如今多是长媳罗氏和曾净姑嫂两个应酬交际。
黛玉问道:“这是何故?大家都不是心胸狭小的人,怎么还不和她说话呢?”
曾净莞尔一笑,道:“杨家势大,不是没人愿意和她结交,只是她目中无人,前几日又得罪了同知家的姑娘,所以大家就对她敬而远之了。”
说来,还是那日贾敏亲自去给她过生日惹的。曾净曾和母亲说过一回,怎么那日贾敏偏偏亲自去了,按理,不该去的。不料她母亲却说,似近实远,唯有明眼人才能看出来,其中的原故却同了曾净说过,这些话曾净自然不能同黛玉说,正欲再说时,忽然听外面有人进来,通报说:“姑娘,叶太太打发人送东西来。”
黛玉听了,忙向曾净告罪。
曾净笑道:“妹妹先料理事情要紧,我先看妹妹近日的功课。”
黛玉点点头,去了前厅,小王氏打发了心腹婆子过来,送上四色礼物,恭敬地道:“太太意欲来辞别的,听说林太太不在,便命我将给这些送给姑娘,权作姑娘芳辰之贺,等到姑娘生日时,我们太太竟是不能来了。”
叶停和林如海不和黛玉深知,但是小王氏却和贾敏颇好,待自己亦极和善,听闻辞别之意,忙问道:“这是要去哪里?怎么没有一点儿征兆?”
来人见黛玉言谈举止不俗,想起小王氏的嘱咐,便笑道:“京城里给我们老爷谋了个从四品的缺儿,在工部任职,吏部文书还没下来,消息先送来了。我们太太先行一步,等明儿文书下来了,我们老爷也启程回京。”
黛玉听了,忙贺喜道:“恭喜,此事我们竟不知,等大家都知道了,必定上门道贺。”
来人不禁笑了,连称不敢。
从林家出来,这婆子先去回小王氏,满嘴夸赞黛玉,小王氏道:“林姑娘打小儿就伶俐得很,我看着长大的,你才见到多一点子?可惜咱们家两个哥儿都是淘气的,也不敢妄想,谁若是做了林家的东床,那才是前世修来的福分,积了几辈子的阴德。”
婆子笑道:“太太说得极是,不过咱们大爷二爷都是好的。”
小王氏不以为然地道:“他们好不好,我还能不知道?你看看,多少人打着林家哥儿姐儿们的主意呢,竟也到我头上来了。”
闻言,婆子十分纳罕,道:“这是怎么说?”她是小王氏的心腹配房,说话亦无忌惮。
小王氏冷笑一声,满脸讽刺,喝了一口茶后,道:“也不知道谁回京后,多嘴多舌地跟他们说我和林太太交情甚好,并没有因为我们老爷就疏远了的,于是就有人写了书信给我,让好从中斡旋,好如了他们的意。”
年下收到回礼时,她竟收到了好几封信,有王子腾夫人的,有杨旭太太的,也有王夫人的,皆提到了让她多多帮衬刘太太些,好撮合杨茹和林睿的婚事,说这是他们几家都愿意的,荣国府、王子腾家、杨家和南安王府都觉得这门亲事极好。杨茹是杨家的女儿,和王家、贾家世代交好,南安王府和他们亦然,南安太妃又是自己家的亲戚,因此南安太妃也来了一封信,只有成了亲戚,才好免了多年前的那场是非。
小王氏当即就把书信一把烧光了,杨家她不认得,王家贾家和她有什么相干?她自己只顾着自己的儿女,管别人做什么?
小王氏是父母的独女,她父母很是挣了一些家业,当年母亲去世,父亲不愿续弦,要过继子嗣时,王子腾收了王豪的银子,做主把王豪的兄弟过继到他们家。她和父亲本已看中了一个三岁的幼童,父母双亡,长兄长嫂又不愿照料,他们家也乐意,自己家也想好生将其抚养长大,以承香火。不曾想,抵不过王子腾的权势,所有打算竟是一场空。
王豪的兄弟进门后,颐指气使,把所有家业都当成是他自己的了,还不让父亲把攒了多年的嫁妆给自己,险些气死自己的父亲。幸而自己的父亲性子要强,硬是攥着家业,拿了一半给自己做嫁妆,风风光光地送自己出阁,但是自己出阁后不久,父亲就被王豪的兄弟气死了。因此小王氏对王子腾、王豪一干人心怀怨恨,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助。
小王氏得知叶停即将调任的消息后,立时便要先回京,未尝不是因为这些事。她现今没有娘家依靠,不敢和那些人家作对,但是自己进京了,距离江南数千里远,不理江南诸事,不帮杨家说和,一切都怨不得自己。
叶停全然不知此事,他在扬州多年,皆在林如海麾下,早盼着回京了,等小王氏带着儿子走后,好容易盼到阳春三月,调任文书果然如约送来,却是成了贾政的上峰,忙忙地与人交接,行李都是打点好的,只等着交接完就能启程。
不料在他启程前一日,忽然得到消息说,林如海的长子林睿考中秀才了。
叶停呆若木鸡,问道:“林睿今年还没满十四岁罢?”
打探消息回来的小厮回答道:“年底才满十四岁呢。真真是有本事,不知道林大人是如何教导的,想当初,经过林大人教导的,大多都年纪轻轻进学,谁不说林大人的才气高。荣国府的链二爷、珠大爷,如今的林大爷,还有太子妃的兄弟,今年不到十三岁,亦中了。不过林大爷是头名,俞哥儿是第九名,饶是这般,也是天纵之才。”
叶停听了这番话,一时之间不知道心中是何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