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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屠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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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因为他洗澡的时候绝不容任何人闯进来。

    因为无论任何人洗澡时都是赤裸的,他也不能例外。

    除了他婴儿时在他母亲面前之外,卓东来这一生中从未让其他任何人看到他完全赤裸过。

    卓东来是个残废,发育不全的畸形残废者。

    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一点,他发育不全,只因为他在娘胎中已经受到另外一个人的压挤。

    这个人是他的弟弟。

    卓东来是孪生子,本来应该有个弟弟,在母体中和他分享受和营养的弟弟。

    他先生出来了,他的弟弟却死在她母亲的子宫里,和他的母亲同时死的。

    “我是个凶手,天生就是凶手,”卓东来在恶梦中常常会呼喊:“我一出生就杀死了我的母亲和弟弟。”

    他一直认为他的残废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可是他又不服气。

    他以无比的决心和毅力克服了他手足的先天障碍,自从他成年后。就没有人能看得出他是个跛子,也没有人知道他以前常常会因为练习像平常人一样走路而痛得流汗。

    可惜另外还有一件事却是他永远做不到的,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做不到。

    他永远都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他身体上的某一部份永远都像是个婴儿。

    卓东来手背上也有青筋凸起,是被热水泡出来的,他喜欢泡在滚烫的热水里。

    他沐浴的设备是特地派人从“扶桑国”仿制的“风吕”

    每当他泡在滚滚的热水中时,他就会觉得他好像又回到他弟弟的身边,又受到了那种热力和压挤。

    ——他是在虐待自己?还是在惩罚自己?

    他是不是也同样将虐侍惩罚别人当作一种乐趣?

    现在卓东来心里所想的却不是这些事,他想的是件更有趣的事,他想小高和萧泪血。

    一个人是天下无双的高手,而且还有一件天下最可怕的武器。

    可是他的命运却已被注定了,注定要死在他父亲铸出的宝剑下。

    另外一个人本来是必将死在他手里的,根本就完全没有抵挡逃避的余地。

    可是宝剑却在这个人手里。

    ——这两个人之中死的是谁?

    卓东来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很有趣,实在有趣极了。

    他忍不住要笑。

    可是他还没有笑出来,他的笑容就已经被冻死在他的皮肤肌肉里。

    他的瞳孔已收缩。

    只有在真正恐惧紧张时,他的瞳孔才会收缩。现在他已经感觉到这一类的事了。

    他已经感觉到有一个人用一种他直到现在还不能了解的方法,打开了他这间密室的门,已经鬼魂般站在他的身后。

    这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卓东来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具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能力。

    但是现在他已经不能不信。

    他很快就想到一个人,唯一的一个人“萧泪血,我知道一定是你。”

    “是的。”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说:“是我。”

    卓东来忽然长长叹息。

    “神鬼无凭,鬼神之说毕竟是靠不住的。”他说:“否则你就不会来了。”

    “为什么?”

    “因为现在你应该已经是个死人,死在高渐飞的‘泪痕’下。”卓东来说:“冥冥中本来已往定了你的命运。”

    他又叹息:“现在我才知道这种说法多么荒谬可笑。”

    “以前呢?”萧泪血问:“以前你信不信?”

    “未必尽信,也未必不信。”

    “所以你就想尽方法要我去杀高渐飞?”萧泪血又问:“你是不是想看看我们两个人之中究竟是谁会死在惟手里?”

    “是。”

    “不管死的是谁,你大概都不会伤心的。”

    “我的确不会。”卓东来说:“不管死的是谁,对我都有好处,如果你们两位一起死了,更是妙不可言,我一定会好好安排你们的后事。”

    他说的是实话,卓东来一向说实话。

    因为他不必说假话。

    在大多数人面前,他根本完全没有说谎的必要,对另外一些人说谎根本没有用。

    萧泪血已经看出了这一点。

    他喜欢和这一类的人交手,那可以省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能和这一类的人交手也远比做他们的朋友愉快得多。

    “我一向也只说实话,”萧泪血道:“我说出的每句活你最好都要相信。”

    “我一定相信。”

    “我知道你还没有见过我,你一定很想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实在想得要命。”

    “可是你只要回头看我一眼,你就永远看不到别的事了。”

    “我不会回头的。”卓东来说:“暂时我还不想死。”

    “说实话是种很好的习惯,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下去。”莆泪血的声音很平淡:“只要你说了一句谎话,我就要你死在这个木桶里。”

    “我说过,暂时我还不想死。”卓东来的声音也很干静:“我当然更不想赤裸裸的死在这么样一个木柄里,你应该相信这事我是绝不会做的。”

    “很好。”

    萧泪血对这种情况似乎已经觉得很满意,所以立刻就问到他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二十年前,我跟一个人订了一张杀人的契约,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契约上最重要的一项一直是空白的,一直少了一个名字。”

    “这一点我也知道。”

    “现在已经有人把这张契约送来给我了,而且已经在上面填好了一个人的名字。”萧泪血又问:“你知不知道那是谁的名字?”

    “我知道。”卓东来居然笑了笑:“那个名字是我填上去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契约是不是你跟我订的?”

    “不是。”卓东来说,”我还不配。”

    “是不是你送去的?”

    “是,”卓东来道“是一个人要我送去的,先把契约送到那个土地庙,再到城外去点燃血火,为了确定要让你看见,所以要每天点一次,连点三天。”

    “是一个人要你送去的,”萧泪血的声音忽然变得更嘶哑:“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知道。”卓东来说:“知道他的人都以为他早就死了,还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是我知道,除了你之外,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多。”

    “你知道他还没有死?”

    “是的,”

    “你也知道他的人在什么地方?”

    “是。”

    “很好,”萧泪血的声音仿佛已被撕裂:“现在你可以站起来了。”

    “为什么要站起来?”

    “因为你要带我去见他。”

    “我能不能不去?”

    “不能。”

    卓东来立刻就站起来,对于无法争辩的事,他从来都不会争辩的。

    “你可以披上你的紫貂,穿上你的鞋子。”萧泪血说:“可是你最好不要再做别的事。”

    卓东来跨出浴涌,披上貂裘,他的动作很慢,每个动作都很谨慎。

    因为他已听出了萧泪血声音里的仇恨和杀机。

    萧泪血不会杀他的,也下会砍断他的腿,可是只要他的动作让萧泪血觉得有一点不对,他身上就一定会有某一部份要脱离他了。

    他绝不给任何人这种机会。

    萧泪血无疑正在观察着他,对他每一个动作都观察得很仔细。

    “我知道你一向是个非常骄傲的人,你的反应和速度都够快,内家气功也练得很好,当今天下已经很少有人能击败你。”萧诅血说:“我相信司马超群也不是你的对手,因为他远远不及你冷静。我从未见过比你更冷静的人,”

    “有时候我也会这么想的。”卓东来又在笑“每个人都难免会有自我陶醉的时候,尤其是在夜半无人时,薄醉微醺后。”

    “你没有见过我,也没有见过我出手,你怎么知道我真的比你强?”萧泪血淡淡的问:“你有没有想到过,也许你一出手就可以杀了我?”

    “我没有想到过。”卓东来说:“这一类的事我根本连想都不去想。”

    “为什么?”

    “因为我绝对禁止自己去想,”卓东来笑得仿佛有点感伤:“一个人如果还能活下去,像这一类的事就连想都不能去想。”

    萧泪血冷笑:“所以你宁愿变得像一条狗一样听话,也不敢出手?”

    “是的。”卓东来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五

    小院外的窄门紧闭。

    卓东来敲门,先敲三声,再敲一响。

    这种敲门的方法无疑是他和院中老人秘密约定的,小院里却没有回应。

    “他不在?”

    “他在。”卓东来说:“一定在。”

    “你是不是想通知他,有个他不能见的人来了,要他快点走?”

    “你应该知道他不会走的,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逃走过。”卓东来告诉萧泪血:“何况他早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他。”

    可是小院里仍然没有应声,卓东来又敲门,敲得比较用力一点。

    门忽然开了,开了一线。

    这扇门虽然是开着的,可是里面并没有锁住,也没有上栓。

    老人也没有走。

    幽静的小院里,花香依旧,古松依旧,小亭依旧,老人也依旧坐在小亭里,面对着亭前的雪地,亭前仿佛依旧有蝶舞在舞。

    蝶舞不再舞。

    老人也不会再老了。

    只有思想和感情才会使人老,如果一个人已经不能再思想,不再有感情,就不会再老了。

    老人已经不能再思想,不能再考虑判断计划任何事。

    老人也已不再有感情,不再有忧郁痛苦欢乐烦恼相思回忆。

    只有死人才会不再有思想和感情,只有死人永不再老。

    老人已死。

    他还像活着时一样,带着种无比风雅和悠闲的姿态坐在小亭里。可是他已经死了。

    他那双混合着老人的智慧和孩子般调皮的眼睛,看来已不再像阳光照耀下的海洋,已经不再有阳光的灿烂和海水的湛蓝。

    他的眼睛已经变或死灰色的,就好像将晚未晚将雪未雪时的天色一样。

    看见了这双眼睛,卓东来就无法再往前走了,连一步都不想再往前走。

    他的全身都似已僵硬,僵硬如这个已经僵死了的老人。

    然后他就看见了萧泪血。

    萧泪血看起来并不高,实际上却比大多数人都要高一点,而且很瘦。

    他的头发漆黑,连一点花白的都没有,用一根颜色很淡的灰布在头上扎了个发髻。

    他身已穿的衣衫也是用这种灰布做成的,剪裁既不合身,手工也不好。他的手里提着口箱子,陈旧而又平凡的箱子。

    卓东来看到的就只有这么多,因为他看见的只不过是萧泪血的背。

    就好像一阵凤从身边吹过去一样,这个一直像影子一样贴在他后面的人,忽然就到了他前面去了。

    这个江湖中最神秘最可怕的人,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子?卓东来还是看不见。

    可是一个脸上很少表露出情感的人,却往往会在无意中把情感从背上流露出来。

    萧泪血的背已绷紧,每一根肌肉都已绷紧,然后就开始不停的颤动,就好像正在被一条看不见的鞭子用力鞭挞。

    老人的死,就是这条鞭子。

    无论谁都可以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绝不是这个老人的朋友。

    他们之间无疑有某种无法化解的仇恨。

    他逼卓东来到他这里来,很可能就是要利用这个老人的血来洗去他心里的怨毒和仇恨。

    现在老人死了,他为什么反而如此痛苦激动和悲伤?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卓东来。

    他绝不是心胸开阔的人,绝不容任何人侵犯到他的自尊。

    这个世界上从来也没有人像萧泪血这么样侮辱过他,这种侮辱也只有用血才能洗清。

    如果他杀了萧泪血,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也没有人会觉得遗憾。

    就算他如饮酒般把萧泪血的血喝干,也没有人会难受。

    萧泪血并不是个值得同情的人,卓东来本来就应该杀了他的。只要一有机会,就不该放过他。

    现在正是卓东来下手的最好机会。

    现在萧泪血的背就像是一大块平坦肥美而且完全不设防的土地一样,等着人未侵犯践踏。

    现在正是他情绪最激动、最容易造成疏忽和错误的时候。

    可是卓东来居然连一点举动都没有。

    这种机会就像是一片正好从你面前飞过去的浮云,稍纵即逝,永不再来。

    卓东来的呼吸忽然停顿,瞳孔再次收缩。

    他终于看见这个人了,这个天下最神秘最可怕的人。

    萧泪血居然转过身,面对卓东来。

    他的脸是一张很平凡的脸,可是他的眼睛却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宝刀。

    “如果有人要杀我,则才就是最好的机会了。”萧泪血说:“像那样的机会永远不会再有。”

    “我看得出。”

    “刚才你为什么不出手?”

    “因为我并不想杀你。”卓东来说得很诚恳:“这一类的事我从来没有去想过。”

    “你应该想一想的。”萧泪血说“你应该知道我一定会杀你。”

    “一定会杀我?”卓东来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这个人的脸:”你好像一向都不肯免费杀人的。”

    “这一次却是例外。”

    “为什么?”

    “因为你杀了他。”

    卓东来的目光终于移向亭中的老人:“你说我杀了他?你认为他会死任我手里?”

    “本来你当然动不了他,连他的一根毫发都动不了,”萧泪血说:“你的武功虽不差,可是他举手间就可以将你置之于死地。”

    “也许他只要用一根手指就足够。”

    “可是现在的情况已不同。”萧泪血说:“他还没有死之前,就已经是个废人。”

    “你看得出他的真气内力都早就被人废了?”

    “我看得出。”

    “你是不是刚才看出来的?”

    “他纵横天下,行迹一向飘忽,如果不是因为功力已失,怎么肯躲到这里来,寄居在一个他绝对不会看得起的人的屋檐下?”

    “他当然不会看得起我这样一个人,但他却还是到我这里来。”卓东来说:“因为他知道我这个人至少有一点好处。”

    “什么好处?”

    “我很可靠,非常可靠。”卓东来说:“不但人可靠,嘴也可靠。”

    “哦?”“江湖中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功力已失,也没有人知道他隐居在这里,因为我一直守口如瓶。”

    这一点萧泪血也不能否认。

    “江湖中想要他这条命的人很不少,如果我要出卖他,他早已死在别人手里。”卓东来说:“就算我要亲手杀他,也不必等到现在。”

    这一点无疑也是事实。

    “而且他还救过我一命,所以才会在最危险的时候来找我。”卓东来说:“你想我会不会害死我唯一的恩人?”

    “你会!”

    “是。”

    “但是我早已知道。”卓东来说:“多年前我就已知道。”

    “哦?”“他来的时候,功力就已被人废了。所以才会隐居在这里,这一点你也应该想象得到。”

    萧泪血承认。

    二十年前,老人还未老,那时候江湖已经没有几个人是他的对手。

    萧泪血声音冰冷:“别人不会;可是你会。”

    “他的动力虽失,头脑仍在。”萧泪血说:“他的头脑就像是个永远挖不尽的宝藏,里面埋藏着的思想智慧和秘密,远比世上任何珠宝都珍贵。”

    他冷冷的看着卓东来:“你一直不杀池,只因为他对你还有用。”

    卓东来沉默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是的!”卓东来居然承认了:“是我杀了他。”

    萧泪血的手握紧,提着箱子的手,瞬息间就可以杀人的箱子。

    “其买他一直到现在对我都还是有用的。”卓东来叹息:“只可惜现在已经到了非杀他不可的时候了。”

    他看着萧泪血手里的箱子:“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出手了?”

    “是。”

    “在你出手之前,能不能告诉残一件事?”

    “什么事?”

    “你要杀我真的是因为你要为他复仇,”

    卓东来不等萧泪血回答这问题,就已经先否定了这一点。

    “不是的。”他说:“你绝不会为他复仇,因为我看得出你恨他,远比世上所有的人都恨他,如果他还活着,你也会杀了他。”

    “是的。”萧泪血居然也立刻承认:“如果他不死,我也会杀了他的。”

    他的声音又因痛苦而嘶哑:“可是在我出手之前,我也会问他一件事。”萧泪血说:“一件只有他才能告诉我的事,一件只有他才能解答的秘密。”

    “什么秘密?”

    “你不知道我要问什么?”

    卓东来反问:“如果我知道又怎么样?你会不会放过我,”

    萧泪血冷冷的看着他,没有再说一个字,萧泪血又长长叹息。

    “可惜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实在很可惜。”

    萧泪血要问的是什么事?

    无论那是什么事,现在都已不重要了。

    因为现在老人已死,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解答这个秘密。

    卓东来已经死了,无论谁都应该可以看出他已经死定了·

    萧泪血已经打开了他的箱子。

    ——天下最可怕的武器是什么?

    ——是一口箱子。

    箱子可怕,提着箱子的这个人更可怕。

    卓东来的瞳孔又开始收缩。

    他的眼睛在看着这个人,他的脸上在流着冷汗,他全身肌肉部在颤抖跳动。

    “崩”的一响,箱子开了,开了一线。

    就像是媚眼如丝的情人之眼,那么样的一条线。

    六

    无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这口箱子打开这么样一条线,这个地方就会有一个人会被提着箱子的这个人像牛羊般审判。

    这个地方也就会像是个屠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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