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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此文长于布局,人物刻画比较到位,主题、思想内容与表现技巧较为和谐统一。  如烟的暑气散尽了。湖面上的星星和天上的一般多。人们的各色各样的梦想都在聒噪的蛙鸣中起伏。他和她相隔一道墙,墙上有一个算盘大小的方洞——靠她那面的洞口,吊一块污黄的白布。

    “捶墙干啥?想发邪财的!男人有钱就作恶!唉,越是邪门越来钱钓鱼钩,大头针,鱼刺”

    “你说的我听不懂。我借火吸烟,睡不着。”

    “野种!唉你不是问琵琶镇北头为啥破破烂烂?给你火。琵琶镇是一把仙琵琶变成的。头向着北。一股邪风刮来了,偏偏把琵琶的头顶刮走了一块。有位神仙马虎,没找到好木头,随手拾了块破杨木配上。我们镇北头就破破烂烂了。北头的人都是好人。都和善。都是能受苦的人,也都没出息。小气,老鼠眼。白天老觉得沾了光,夜里老觉得吃了亏。”

    “完啦?讲得真好!真好真好!”“没一点不好吗?”

    “恩——有一点不好。讲到配上了就该结束的。给你的火。”

    有些事情并不容易解释清。石龙和水仙嫂相识才几个小时?他俩却像久违的熟人喋喋不休了。下午,石龙登上琵琶镇后,曾有过好久好久的心灰意冷。在山西,他就听人们羡慕地讲述这个日出斗金的微山湖,这个繁荣兴旺的大镇子,这个大镇子的夏日的惋惜一周是水,一周是船,船船有鱼。湖面上还是黑黝黝的,琵琶镇的市场早把这里的天空照亮了。各种各样的鱼一筐筐,一篮篮,一盆盆,一席席,相挤相垒,活蹦乱跳,闪烁耀眼。这个市场仿佛是用大小不一的银块子堆成的长坝,仿佛是明月照耀下的一条粼粼的溪流。再听听鱼儿吐沫翕腮的低脆的唏唏嗦嗦声,品一品淡淡的鱼腥味,没有谁不沉醉。东方的天壁上冒出一抹灰色,那讨厌的溽热也就随之铺盖而来。市场上,银块子的长坝萎缩了、黯淡了,粼粼的溪流静止了,低脆的唏唏嗦嗦声没有了。鱼儿身上生出了一层浊浊的黏液。呛人的腥味和隐隐的臭味充溢着。太阳出来一竿子高,市场上还有三分之一的鱼没卖出去——这些鱼很难再卖了。红红的鱼眼变成了白色,红红的鱼腮花变成了糨糊色。鱼的肚子被吹法气似地吹鼓,有的吹开了洞,湖泥色的黑肠子和小米状的鱼籽缓缓拱出。腐败的腥臭冲天而起,熏得男女卖主贪婪地抽着香烟。额上敲下的汗和手指上的汗将烟浸开了卷,他们不住地换上一支支新的。烟雾里他们泰然自若,无忧无虑,谈天说地,相视而笑。鱼都是他们从湖里逮上来的,没有本钱,只要力气。他们习惯了溽暑时节的每一个上午。热辣辣的太阳升得更高了。市场上的石堆上蹲了只美丽的花猫。有人扔过去一条漂亮的小鲤鱼拐子。美丽的花猫仅仅骄矜地眨了一下眼睛。有一只开圈的母猪摇摇摆摆而来。它稳重地从市场上穿过,脸扭也不扭。有人不再熬时间,把鱼倒在地上,提了鱼筐款款离去。养貂的专业户傲气十足,他们花上五角钱就可以买到不小的一堆,并且可以叫卖鱼的人帮忙送到家里。又一会儿,卖鱼的男男女女也都陆续地倒了鱼,带上家什离去。他们当然比来的时候轻松,边走边说笑,喜欢重复那句重复了许多年的老话:“这就是烂鱼的季节!”市场上静静的,乱糟糟的,遍地是鱼。几个老人荷锨抬筐而来,他们对的起每月三十元的报酬,不慌不忙地将烂鱼送到垃圾堆。唯有他们埋怨这个季节石龙深深地为琵琶镇的夏季惋惜了。一种热烈的情愫在滋长。终于,他领着他的四个徒弟,从家乡山西踌躇满志地踏上这片水土。

    琵琶镇之大石龙始料不及。琵琶镇的拥挤石龙同样始料不及。从南向北询问了五六里路,没有一家有几间空闲房屋租赁给他。镇上私人兴办的旅社并不少,却又都没有宽敞的院子供他支开几口大锅。蓝蓝的天穹宛如一个硕大的炉膛,渐渐变大的夕阳宛如吐着红红焰火的炉口。镇上干燥得拿扇子也未必扇出风来。石龙和他的徒弟又热又渴,大把大把地甩着汗。附近的一个小茶馆里,一位银须老人一手端着酒杯,一手练着书法,字写得如行云流水,潇洒道劲。写了五六幅,才住了笔,一口饮下左手中的酒。石龙啧啧称赞,攀谈起来。

    打听到房子,老人说:“问镇北头水仙嫂。不过,她恨男人”

    水仙嫂的确是恨男人的。石龙和他的徒弟在她的院子里站了好久,喊了十几声大嫂,她理也不理,瞟也不瞟,在屋里织她的稻草包。“咣当——咣当——”她的脚均匀地用力踩着踏板,长长的竹梭子带着稻草不停地穿去抽回。随着织包机的每一声响,竹梭子都要忿忿地从屋里射出,箭一般地对准几个外来人。

    “水仙大嫂,我们几个外地人,无亲无友,在这里作难了。想赁你的房子住几天。”

    织包机当当两声巨响。水仙嫂子冷冷地说:“这里不住男人。我还担心男人死不完哩!”

    石龙他们咂舌挤眼,垂头丧气地在院子里徘徊。他们恋恋不舍地望着这个宽敞的院子,望着这四间半新的瓦屋。东边的两间水仙嫂住着,西边的两间锁着门,锁上锈迹斑斑。水仙嫂子的丈夫呢?这个家再没有别人了吗?石龙思忖着。

    “水仙嫂,你说的也有道理。坏男人真不少呀!”石龙若有感慨“像我们这几个的,不多。我们几个都是地地道道的好男人。”

    织包机嘎然而止。一张白净的中年妇女的脸转过来。尽管那脸上刻下细密的皱纹,仍然可以叫人一眼看出她楚楚动人的青春的余韵。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眼球还是那么黑白分明,秋水轻漾;小巧的鼻子和薄薄的红嘴唇都有着优美的线条;面色柔润生动,光泽鲜明有屋内陈旧暗作底色,石龙愈加感到这是一幅杰出的娴静、温柔的油画了。这肖像是出乎意料的,诱使他欣赏他的心头一颤:她的额上被扭出了暗红的血道子,宛似一根长而细的紫色豆荚附在上面。重新看这幅油画,竟然是一种冷峻与忧伤的情绪了。

    水仙嫂子并没有看清石龙的徒弟,他们只是几截模糊的光光的树身子。当她的目光与石龙这个山西汉子相对视的一刹那,她的脑际莫名其妙地响起隐隐的雷声。啊啊,二十年前她的丈夫初次抚摩她的一刹那,不也是响起了这样的雷声吗?她本应扭回脸,继续弄响她的织包机的。她的视线迷茫了片刻,又恢复了清晰,魁梧的体魄,红扑扑的脸庞,敦厚的凝聚着毅力的嘴角,精明而又真挚多情的大眼她二十年来从没有这样看过男人。

    “水仙嫂,”石龙跨进屋里“我们是跟编者按  此文长于布局,人物刻画比较到位,主题、思想内容与表现技巧较为和谐统一。你一样的好人!”石龙似玩笑,又似极严肃地表白。

    “野种。”她的左手一抛。

    她愕愕地盯住自己的左手。它仿佛并不是受了她的支配,而是有一种更为神异的力差遣它,去墙上摘下钥匙扔给石龙的,左手受审般地在她眼前战抖——她可以发誓,她的大脑没有支配它去给那些男人拿钥匙。没有!她懊悔地站起身,要把钥匙追回来。西屋的门已经吱吱钮钮打开了。

    她惶惑地听着他们在西屋拾拾掇掇,望着他们在院子里又栽又垒。她想到她的丈夫。她不是也曾劝他在院子里栽栽垒垒搭起棚子,养上几十只貂吗?他不干,嘲笑她笨,憨。队里应有尽有。还有鱼钩,针,鱼刺琵琶镇的女人水灵秀气她的脑袋一声尖叫,头疼病发作了。她闭着眼,哆嗦着,信手从织包机旁拿起一把破旧不堪的钳子,钳住额上那暗红的道子,扭扭拽拽,一点点地移动。她的头疼病没有什么药可以治愈。唯有她的额。她的手曾经累得麻木、酸疼。多亏了她的丈夫给她找了这把钳子。这是丈夫的恩德!十年来它就不曾离开她。白天它就在织包机旁,晚上它就在枕头下。它是她忠实的伴侣。她的手早把它磨得黑亮黑亮。

    镇北头的男男女女二十多口子围上来。院子里的阳光被踏得支离破碎。气温又升高了几度。蒲扇噗噗嗒嗒响作一片。

    “小爷们,你们趁早回家吧,烂鱼的季节,没法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办傻事、倒大霉。”老实善良的冯守泉老汉婉言劝说石龙。他听了石龙要大量收购鲜鱼,要用锅熬成鱼干的打算,这位老汉忧心忡忡,急得眼角有些潮湿。这几个外来人命运好苦!他在心里为他们祈祷,愿他们听他的劝告。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邻居家的四岁男孩拿着鱼叉玩,惊得他一身虚汗,不能不学了几声狗叫才哄着小孩松了手。只要石龙他们能悬崖勒马,冯守泉老汉是不惜学上半天狗叫的。

    “大爷,很感谢您。请您放心,我们没有把握是不敢从山西跑来的。”

    冯守泉老汉苦丧着脸缩到院子的一角。

    “山西鱼少,你们是来这里喝鱼汤的吧!”一位叫于跃的中年人鄙夷地叫着。

    “来喝鱼汤啊!喝个饱呀!”

    “饱呀!哈哈哈弟兄们,心野了吃亏!”

    一些人附和着。

    石龙冲着于跃笑笑:“这里鱼汤肯定鲜。大哥,你明天看看我是怎样熬的吧!”

    “怎样熬的?”于跃嘲笑地说:“老君炉?要说鱼,哪里比得微山湖?你说是养鱼,还是逮鱼、吃鱼、腌鱼。这里会的方法外地不会,外地的方法跳不出这里的手心。熬鱼能发了财,可轮不到兄弟你呀!”

    石龙爽朗地说:“这财是发定了。实不相瞒,熬鱼的法我们那里好多人都会。我在这里熬出七八千斤干鱼就走。”

    “别吹了,不懂微山湖的鱼怎么能发这里的鱼财?”于跃叫几个小孩从市场上拣回几条臭哄哄的鲫鱼“你说这一条有多重?是公是母?”

    石龙看了看,摇摇头。

    人们笑开了,男男女女脸上都挂满了自豪与满足。

    “七两!公鱼!”

    有人拿了称,整整七两。划开鼓鼓的肚子,一粒籽都没有,正是公鱼。

    人们欢呼开来。于跃愈加神气。他把那开了肚子的鲫鱼摞到十几步外,在鱼的身上盖了薄薄一层青草,让鱼儿半藏半露。他拿了杆鱼叉,说:“看我一股叉尖叉它的眼!”他瞄了瞄,骂声“日他姐”鱼叉随着骂刺过去。有人跑去挑了叉过来,人民蜂拥而上,果然是一股叉刺中了。虽然没从鱼眼珠上穿过,却也差不了半分。

    “怎么样兄弟?你行吗?”有人问石龙。

    “我不行,这是真功夫啊!”院子里响起“嗷嗷”的嚎叫。

    水仙嫂从屋里泼出一盆水。叫声即可喑哑了。

    (叫人诅咒的热夜。连墙壁也有些粘手。墨染的天空紧扣着蒙蒙的湖。院子里弥漫着混合了焦和甜的怪味。徒弟们的鼾声响在院子里的树下。他和她相隔着一道墙。墙上有一个算盘大小的方洞。)

    “借个火。”

    “老是借火。野种。”

    “不借火不行。你也老是借给我。”

    “从前。从前有一个大闺女。她长得好。她家里很穷很穷。她爹长年睡在病床上。她本来有一个心上人。后来”

    “后来,有一个恶少或坏财主,带着几个打手抢走了她。”

    “后来,有一个大队书记看上了她。那个大队书记是个清水男人”

    “什么是清水男人?”

    “不是浑水。野种。所以他三十六了还没成亲。那时候时兴戴像章。那个大闺女也戴了一个。书记去抢她的像章——那时候也时兴抢像章。书记的手又大又有劲,一把抓了像章,也抓了她胸脯的高地方。她的褂子太旧太旧了,被抓开了一个洞”

    “后来呢?”

    “后来她哭了,她很害怕很害怕。她觉得她该死。她又舍不得老爹。后来书记要娶她,塞给她好多好多钱——那些钱刺得她的眼直冒金星。她的脑袋一热。”

    “结婚啦?”

    “结啦。”

    “她的那个心上人呢?”

    “她忘了他,他有病死了。她到死也后悔。她怎么脑袋一热的呢?她是村里最正经最本分最有良心的好姑娘,她当时像中了邪,想的是权势?金钱?她一定想过。她平时从不想权势金钱。从结婚那一天起,她的头就有病了。她常常想,不管多好的人也都说不定哪一天突然迷了门。有的迷得很,越走越远;有的迷了一阵又走回来。她当时要走回来就好了。你说对吗?”

    “”“野种睡了?”

    “没有。我在想我自己。我也三十六岁了。”

    “你也是”

    “我不是我要不是心野,只想在这个天地里闯荡一番,不愿意两个人粘粘胶似地缩到家里过平庸日子,她是不会同我分手唉,也好也好,无牵无挂”

    “你这样多好!我讲的她的男人不这样。干正事的门道如今好多,他不干。不操心,不费力,伸手朝那里一捞,就啥都有了”

    “你翻来覆去地说什么钓鱼钩,有什么文章?”

    “哼。我本来想以后再说的。他捞不到什么了,又有了邪门。他很精。那年一个人吃饭囫囵,偏巧咽下去孩子们的一个钓鱼钩。钩就卡在喉咙里,钩上的线在外边飘着,垂到胸前。谁也没有编者按  此文长于布局,人物刻画比较到位,主题、思想内容与表现技巧较为和谐统一。好办法弄出来、咽下去。他不知哪里来的法,叫人家吃了什么东西,钩就一点一点地扯出来。他给人家要了四百块钱!好狠!谁要是咽了图钉、针,谁都被鱼刺卡住了,他都有绝法,一治就灵。他靠这发了些财。他谁也不给传。他说他死了就烂到肚里啦。没人味!都像他这号人,人还得成猴子!唉,天下的男人,有点小本事,有几个好的?”

    “”“有几个良心上没灰星的?老天时时睁着眼。没有好报!没有。”

    “”几天来,水仙嫂子的院子仿佛成了琵琶镇的重心。天还没亮,卖鱼的就在这里排好了长队。从日出到日落,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拄拐杖的痰声辘辘的老人,奶着婴儿的少妇,来微山湖观光的游客,叫声昂扬的小商小贩熙熙攘攘,比肩接踵。人们的情绪远远超过了庆祝会、物资交流会,超过了婚礼。

    水仙嫂子被喧嚣吵得头疼病频频发作。她闭了门,没好气地哐当织包机。稻草绳断了一根又断了一根。她心烦意乱地歪在床上,那床骤然成了一张栽满铁钉的热鏊子。她跳下床,喝碗凉水,凉水里如同掺了辣椒粉。她变得暴躁乖戾了。她想砸烂所有的东西,想把所有的人从她的院子里统统赶跑。然而院子里的人越聚越多。没有谁知道她的愤怒。她错了吗?她不应该留下这几个外来人?他们将会给她的生活带来什么?她从门缝里瞅,谁的喷着汗臭的脊梁遮了视线。她不得不站在一条凳子上。外面是一个乱纷纷的诱惑人的小世界。她于这个小世界中寻觅到了他。他正忙碌。他扬起胳膊朝锅里倒着鱼。那胳膊赤裸着,显得格外强劲格外灵活她的右胳膊像触了低压电,突然间酸麻了,颤抖了。她以左手轻轻地抚,似乎生怕忘却了什么,生怕失落了什么,似乎生怕那里滋生出什么。

    方洞。床上方那个算盘大小的方洞。她抚摩起它。她用手电筒照着它,凝视着上面的粒粒细尘。她有点儿紧张,有点儿失望。她没有看到丝毫的夜的痕迹。借个火,给你火她和他的胳膊都伸到这个洞里,越伸越深。终于,两支胳膊谨慎地相蹭了,就在这个可怜的洞口,她仿佛看到了一道电光,稍纵即逝她怎么能够疏忽,忘记堵上这个方洞?她匆匆从床下拾了几块砖塞进去。她的眼里好象飞入了灰尘。嘈杂从门缝里涌进来。她漠漠的,惴惴的,站在凳子上向外瞅。不知不觉,她的钳子又扭到额上,扭下两串泪

    石龙的健壮和劳动强度是令许多人赞叹惊讶的。院子里东西向一字安下四个大锅。四个土地都是二十左右,机灵能干,每人烧着一口。琵琶镇有的是苇茬子。锅底下轰轰烈烈,毕毕剥剥,徒弟的脸被火光映的如同涂了胭脂。他们也不说话,也不擦汗,淋淋地蹲在锅门口,不时看看锅内。锅墙用砖头草草垒成,少不了洞穴。腾腾的火焰和乳白的浓烟从洞穴里喷吐出来,一缕缕,一道道,一团团。红的火时而直直地喷着,时而一伸一缩;白的烟时而云朵似地缭绕着锅台,时而被锅里的热气冲撞得零零碎碎,悠然逃散。“五八年大炼钢铁时,那烟火”几位老人发了思古之幽情。“反正不保险,老老实实地,有口馍吃就锇不死人!”“对呀,咱北头谁饿死了?”又有人欣慰地议论。

    四个锅里的水同时沸腾了,——徒弟们的烧火本领完全一样。腾腾的热气朦胧了小院,滋润得人们的须发、眉毛分外晶莹。人们大口大口地吹着这遮眼的茫茫热气,明明知道这是徒劳。水的沸腾声音雄浑激荡,恰如千军万马呼啸冲杀,伴随着急雨般的密密鼓点,离锅近些的人不得不后撤身子。

    石龙站在东边的锅旁。“端红的!”他命令徒弟。“到了——”徒弟们一边朝屋里跑,一边异口同声答应。如果徒弟不放声,即便端得再快,石龙也会生气。他的命令一下,徒弟立刻一答。“这叫配合!”石龙常常这样强调。

    红的是什么东西呢?强烈的神秘感攥住了围观者的心。难道这外来人的本事全在“红的”身上?人们向前挤了挤,踮起脚,相互扶肩扯肘。脑袋乱纷纷地晃动起伏,寻找透过视线的缝隙。眼睛瞪得圆圆的,暴凸凸的,以致有人的眼里累出血丝。可惜热气不散,雾障相叠,一颗颗脑袋拼命地向前探出去,脖子弯成了锄勾。只听得“哗哗”几声,沸腾的声音被什么压低了。徒弟们用木锨从屋里端出“红的”眨眼间倒入锅里。人们什么也没有看清。

    石龙拿着一根快两米长的胳膊粗的木棍,在锅里搅起来。正搅一阵,反搅一阵,紧搅一阵,慢搅一阵。约摸十分钟“红的”东西全溶化了,锅里的水色暗下来。石龙用木棍蘸一下,细细的水流子顺着棍端淌进锅里,看得出,那水流子有点儿浓。石龙喘息片刻。徒弟们把火烧得更为炙烈。烟和火威胁着人们,密密的一道围墙似的人群向后撤了撤。

    这个空儿,石龙一手扶着木棍,一手在木棍上叩着节拍,抬头望天,惬意地唱起来:

    天上有云看不得嘿嘿嘿

    地上有水听不得嘿嘿嘿

    好男好女分不得嘿嘿嘿

    毒毒的太阳躲不得嘿嘿嘿唱着唱着,石龙脸上的笑纹唱净了,声音也渐渐小了——就像一根棉线从天上袅袅地落下。院子里十分安静。不知什么原因,石龙唱得人们心里酸凉酸凉的,有夫妻二人相挨的,碰碰胳膊,都转过脸,一双凄恻的眼对着另一双凄恻的眼

    “端白的!”

    锅里的水又沸腾了。石龙精神抖擞。

    密密的人群猛地收拢。一片混乱的吵嚷。谁的头被谁碰了。谁的脚被谁踩了。谁的肩被按住了。谁的孩子被挤了。谁的花生篮子被踢翻了。有位中年妇女弓着腰从人群里钻出来,在踮脚探身时,用力过猛,断了布腰带。

    “白的”又倒进锅里了。人们模糊地看见了白,认不出是什么。于是,人群又撤了撤,遗憾,喘息,抓紧时间养精蓄锐以图下一次石龙挥舞木棍,用力地搅动。

    徒弟们又端了一次“二白的”当水再一次沸腾后,石龙架起鱼筐,每个锅里倒进一百多斤鱼。所有的“工序”都完了,只剩下熬,徒弟们改为温火。

    人群有点儿骚动。扫兴的人们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猜测议论,各执己见。有人想到石龙住的屋里去看个仔细。那屋子早上了锁。小商小贩伺机活跃

    哥是太阳,妹是月亮。

    不能相望,能不相望?

    老实巴交的冯守泉老汉一声惊叫,截断石龙的歌。老汉托起编者按  此文长于布局,人物刻画比较到位,主题、思想内容与表现技巧较为和谐统一。石龙的左胳膊,怯怯地说:“不容易!不容易!烫了七八个泡!”

    石龙感激地宽慰着老汉。他真不知道烫了泡。它们像七八个水豆子,亮亮的,圆鼓鼓的。石龙并不介意。冯守泉老汉要回家找煤油,他说用煤油抹特效。一直在静默细察的于跃大不以为然,他说煤油顶屁用!用头发一穿,泡的水一放,奇效。冯守泉老汉正要拔自己的头发,于跃嘿嘿而笑:头发须用女人的。

    “拔一根拔一根!”冯老汉手伸向女人们。

    女人们腼腆了。扭扭捏捏地后撤身子,左顾右盼,掩口嬉笑。男人们把目光集中在她们身上,指指点点,很得意地笑着。女人们更为发窘了。冯老汉催了催。几个姑娘默契地使使眼色,蜂拥而上,把一位名叫瞿巧巧的中年妇女推出来。瞿巧巧一向泼辣大方,很乐意同男人打打闹闹,全不在乎男女间的界限。今年春天,有人和她开玩笑:“巧巧嫂子,你的一对奶子真大!”“你想吃吗?”巧巧认真地问。“我想看。你叫我看一看,让我干啥都行。”巧巧走近他,真的掀起上衣,露了出来。那人眼花缭乱之际,巧巧用柳枝从地上抹了屎瞿巧巧被姑娘们推出来,看看石龙,她的脸色烧红了。男人们鼓起掌。巧巧汗水涔涔,尴尬地环视着人们,右手徐缓地向头上摸去突然,手停住了,麻酥酥地垂下来——在攒动的人头中,她看到了她的小个子丈夫居丧恐惶的眼。一只兔子闯进了她的心房,她晃晃膀子,逃了出去。

    院子里笑声大作。

    这时,从瞿巧巧逃出的那个曲折的人缝里,挤进神色冷峻的水仙嫂。她拔下几根头发,递给石龙,转身回去。院子里像被窒息了一般

    熬了四个小时,鱼被捞了出来,晾在院子里的席上。人们诧异万分,张嘴结舌:这样的火候,鱼早该熬成烂泥、熬成糨糊了!哪里想到还像往锅里倒时一样硬棒、挺脱。

    又一批鱼又下锅了。

    熬好的鱼只晾两天,竟然像木板一般干硬结实。石龙和徒弟们用木锨敛着,如同敛地瓜干,发出“哗哗啦啦”的脆响。他们一袋袋地装满,扎上了口。

    “怎么样?大哥。”石龙拍拍惊得丢魂落魄的于跃的肩。

    “哼!你能!你行!”于跃翻动和含有妒意的眼“微山湖的财,你发啦!”

    石龙听了这些话如芒刺在背。他凄然良久,猛地仰天凝望着一团雪白的流云,激动地说:“我给人家订了八千斤的合同。熬够了就不干了,回老家再干别的去。我姓石的不能白来,要对得起对得起微山湖、琵琶镇,对得起热情大方的老少爷们。熬鱼的方法,我毫无保留地告诉大家。临走前那一天,欢迎各位再来,我公开方法”

    院子里掌声雷动。

    于跃疑惑地走近石龙:“你说话算数?”

    “怎么能不算数?”

    “敢起誓?!”于跃目光狡猾地盯住石龙。

    “怎么不敢?你说怎么起吧!依此地规矩。”

    “用最绝的法起誓敢吗?”

    “好了好了,随你的便。其实没必要。”

    于跃拿了鱼叉,一股叉尖抵在石龙的掌心。他说:“本来该抵住额头的。现在你的手用点劲吧,见一点红就行。”

    人们都屏住呼吸,凝视着这个外地人。冯守泉老汉上前阻拦,被于跃钳住了腕。冯老汉附在于跃耳上,骂道:“你胡乱生法子坑人!天打五雷轰”

    石龙略有犹豫,无可奈何地淡淡一笑,手掌向前轻轻推了推,于跃同时敏捷地把鱼叉向后一抽。院子里一阵欢呼。水仙嫂的屋门战栗地抖了抖,关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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