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命

关了门去上班。

    三

    于师母起床的时候，雨已经很小，屋檐上的水一滴一滴慢慢滴在地上的小水洼里，又溅起几颗水珠，砸在旁边的泥地里，就不见了。于师母吃了早饭，空着两只手在屋里转了半天，摸摸这，碰碰那，又看看平时上班常拎的大黑包----可以上班时溜出去买买菜，终于不想去，就把猪脚爪泡在水里，坐在门口一根一根地钳毛。

    这时，邻居王大妈捧了一碗牛奶，追着不肯喝在雨里瞎跑的小孙子，跑了过来。小孙子一跑过来，便伸了双手在猪脚爪水中乱摸。

    王大妈是个热心人，爱东家长西家短地凑热闹。早几年退了休，在家带孙子，倒也不寂寞。儿子二小与老于儿子小于同学，小时候尿尿和烂泥一起长大的。本来老于儿子读了大学，后来又念什么硕士研究生，分在上海大单位里工作，自己儿子在家门口卖猪脚爪，心里有些不顺。可现在自己家先富起来了，媳妇也进了门，并且有了拖鼻涕的孙子，便觉得读大学并没有什么好处，不读大学也没有什么不好，有钱，有孙子，你读大学读得到吗？

    小孙子一面玩水，一面把手往大妈身上抓“咿咿呀呀”地拖她也玩。大妈一面躲着小孙子的油手，一面笑着问：“不上班？干脆退了休，我们老姐妹作个伴。”

    于师母本来和王大妈很投缘，凑在一处，夫妻间的事也能当笑话说出来，可今天于师母心里正为这事别扭，就勉强笑笑：“哪象你有福气，都抱了孙子了。”

    说起不孙子，王大妈脸都活了，腾出空手甩掉淌在小孙子鼻子下面的鼻涕，笑道：“没孙子也有没孙子的好处呀，我亲家母退休后又换了个单位，拿的钱加退休金倒有一千多，合算。”

    于师母也听人说过“退休再干，胜过高干”的说法，可总觉得过去一个单位人在一起，虽然有这样哪样的矛盾，但这么多年了，谁也都知道谁，反倒好处。自己又没有什么技术，这么大年龄再挪地方，人家也不一定把自己当个人看。

    这样想着，便端着钳了毛的猪脚爪去洗，和王大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不多时，儿子带了女朋友拎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于师母一见，连忙让他们进来。儿子的女朋友看着于师母，大大方方地一笑，叫了声，又跟着小于叫大妈。王大妈笑着答应着，正要说话，见小孙子舞着双油手就去摸人家衣服，连忙拿住他的脏手，边骂边往家里跑。小于女朋友便马上赶上来，往小孙子手里塞糖果。王大妈心里很高兴，认为人家上海人不比自己媳妇，倒看得上自己，讲礼貌。可一看见人家边往回走，边掏出手绢使劲擦手，就又觉得上海姑娘也并不好，眼眶涂得黑黑的，裙子短得一点点，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象个妖精，嫌我孙子脏，还不知你是不是生得出。

    四

    于师母很长时间没见到儿子了，儿子变得很白，很瘦，也很清秀，架着副细黑框的大眼镜，显得很精神。不过，于师母觉得儿子的眼镜不好看，看上去有点神经质，就指出来。儿子笑笑，看了看女朋友，说：“名牌的，一千多块呢。”

    于师母听了，觉得太贵，又怕是人家姑娘送的再说不好，也就忍住。

    儿子拉着女朋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介绍“叽叽喳喳”地说笑。于师母站在一边，两只眼睛不紧不松地打量着儿子的女朋友，说：“家里地方小，几个人一转屁股，就嫌挤，”

    儿子的女朋友给于师母看了有些不好意思：“比我们上海大多了。”

    儿子的女朋友看上去蛮顺眼，也配得上儿子，就是眼睛太大，眼珠又转动得极灵活，于师母无缘无故就有些担心。

    于师母本是个热闹人，虽然早上醒来时心情还不好，可现在看到儿子和女朋友，就变得很高兴。儿子虽然不会说话，可女朋友很会说，给儿子一引，两人便说得很热闹，有时说到儿子小时候缠着于师母，伸长两臂，要于师母讲“那么长的故事”之类，三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老于倒是一个上午的不开心。中午和小惠买了面条回家，听到说笑，看到儿子和女朋友还般配，也高兴起来，便和儿子下厨房下面。

    这时，儿子的女朋友就打开包，一样一样地分送给老于、于师母和小惠东西。小惠不时地跑来跑去，一样一样地把东西拿给老于看，老于便笑着骂她见不得好东西。儿子看着老于和小惠，不出声地笑。

    这种气氛一直持续到晚上。

    五

    老于一家都不能喝酒，沾口脸就红，今晚高兴，大家都喝了点，啃红烧脚爪，聊到很晚。

    高兴了一个晚上，老于和老婆都觉得很累，头有点昏，可又睡不着，就钻在被窝里，凑在一处说话。

    老于老婆认为儿子的女朋友很活，不知道儿子能不能弄得住她；又觉得礼物蛮贵，也好看，就是不实用，不能吃不能穿，只舒服了眼睛，不好，不如买给小惠的衣服，不贵，可实用，能穿。

    老于说：“人家第一次上门，东西不实用归不实用，心是好的，收了就收了吧，又不图她什么，还说什么呢？有这份心就行。儿子弄不弄得住她”

    老于忽然停了停，看着老婆只是笑：“儿子象我，我弄不弄得过你？”

    老婆听了，伸手就在老于身上捏了一下，见老于咧了嘴，也笑，不提那话，又说：“下午瞎聊，听儿子女朋友说儿子想去留洋，两人把钱都换成了外国钱，真不晓得是怎么想的，国家这么简单就会让你出去么？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留个退路！”

    “出去玩玩可以，见见世面，可不能不回来，”老于马上表示同感“上次报纸上说，在国外地铁里，有两个老外不正经，在车里亲嘴，有个留学的，看了一眼，就被捅死了。”

    “就是，在国内，没人在车里面亲嘴，你没得看，谁来捅你呢？”

    老于听了老婆的话，觉得老婆好笑，又说了一会儿，真的累了，就熄了灯要睡。老婆兴致蛮高，还“叽叽咕咕”地跟老于说，老于嗯着嗯着就睡着了，于师母就有点不高兴，又捏了老于两下，老于没吭声，再捏，倒打起了呼噜。

    夜里很静，雨一滴一滴居然停了。月亮也出来了，很大，很圆，照在窗外湿漉漉的瓦上、地上，一闪一闪地亮，也白白地照在于师母有些苍老的脸上。于师母睁大眼睛看着窗子，又想起退休的事来。本来今天不上班，于师母是有一点点赌气的意思，可单位里并没有人来看看，可见也没人在乎，于是于师母又有点后悔，呆了半天，终于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