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接过话茬,她姑还能错待了她,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吃精米细面,住宽房大屋,她跟着她姑就等着享福吧。
丫头看看娘,想告诉娘这身衣裳不是给自己做的,是人家黄太太在她们动身前对春桃说,春桃,我记着前两天刚给你做了身新衣裳,先给侄小姐穿吧,别从咱们家走出去跟花子似的。回来再给你做好的。本来丫头想不穿,都不想在人家待了,还穿人家的新衣服做什么。小娇姑姑悄悄地一瞪眼,丫头吓得溜儿溜儿跟着春桃到后屋换衣裳,还听小娇姑姑说,妈想得可真周到。
现在小娇姑姑叫奶奶就跟蚊子哼哼似的,一点也不象她叫黄太太,又脆又响。就听小娇姑姑哼着说,妈,这个丫头可气死我了。
丫头一怔,一泡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你看看,你看看,小娇姑姑叫,从到了黄家她就是这副受气样,我哪是结婚呀,就是出殡还有个喜丧呢。
奶奶伸手拉着丫头的辫子就是一下子,丫头觉得头皮都要被薅掉了,心一横,大声说,我伺候不好姑姑,净惹姑姑生气,我不去黄家了。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奶奶和小娇姑姑跟不认识似地看着丫头。娘推推丫头,这孩子又说啥混话呢。
丫头说,我不去了不去了。我宁可在家吃不饱也不吃人家的剩饭了。我宁可在家睡柴垛也不和人家搭铺了。我宁可给家里所有人倒尿盆也不给黄家人倒尿盆了。
小娇姑姑一下子跳到地上,你说什么呢?谁让你吃剩饭了?你一个小孩子还要和大人一桌吃饭呀,人家大师付专门要给你热你不让呀。人家里外三新的被窝不嫌你脏让你睡,你倒挑三拣四起来了。倒尿盆咋啦?在家你不倒吗?我说这两天你天天哭丧个脸,赶兴是嫌没把你当小姐供起来呀。
奶奶恶狠狠地说,有福不会享,贱货。
娘说,不许胡说八道,跟姑是享福呢。
丫头拉着娘,娘,你是我亲娘呀,以后家里有干我吃干,有稀我喝稀,不说一个孬字,你就别让我去啦。我啥活都干,不说一个累字还不行吗?
小娇姑姑鼻子里哼一声,不去就不去,有的是人家的闺女想进黄家还进不去呢。你知道黄家的丫头一个月多少钱?一块大洋!
娘被这个数吓住了,庄稼人除了往地主家交租时能见见大洋的面,那成想一个小丫头一个月能挣上一个大洋呢。她悄悄劝闺女,去吧,你挣的钱都归你,将来好给你办嫁妆。
丫头学小娇姑姑当初的样,就一句,不去。
小娇姑姑心里并不象表面那么平静。丫头刚说不去黄家的话,她也觉得不去就不去,还省得黄家人笑话自己娘家连个孩子都养不活。细一想就不行了,那两个少奶奶的丫头都是从娘家带过来的,实际上就是她们的眼睛和耳朵,自己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人家四双眼睛、八只耳朵。再说黄三少爷正兴冲冲给自己买鞋面子,没有丫头的帮助,她是不能使鞋面子变成一双鞋的。
这么想着,小娇姑姑的脸色就一点一点缓了过来,她冲奶奶瞅过去,想让奶奶把面子给她圆过来。
奶奶冷冷地看着爹,老大,这就是你的闺女啊。
爹上前一步,巴掌举得高高的,娘把爹拦住了,好歹问清楚,孩子这么大了,还能分不出好坏来?她这话是说给小娇姑姑听的,丫头从小在穷家呆惯了,一般的委屈都能忍下来,说出不去黄家的话,一定是有顺不过来的劲。
小娇姑姑知道,如果丫头不是心甘情愿跟她到黄家去,别说给她当眼睛耳朵,只怕是在自己身边给别人安上眼睛耳朵了。再说,那两个少奶奶的丫头每月一个大洋,都是在娘家领,自己要是再找个丫头,上哪儿给这一块大洋去呢?别看黄三少爷能痛痛快快给她买鞋面子,他也就有买鞋面子的本事,多动一点钱都得婆婆说了算。她的脸上三天来第一次对丫头有了笑模样,丫头,不是姑不疼你,在那个家里,姑是新媳妇,又是小户人家出身,不拿你做出个样来,还有谁服气姑呢?姑嫁到黄家,不也是为了咱家好么,黄三少爷已经说了,要跟老爷说给咱家减租子呢。你这不是为姑到黄家去,是为了咱全家去黄家。你一定得帮姑在黄家站住脚,姑要在黄家站不住脚,咱家也就完了。
丫头不说话了,爹的巴掌也放了下来,奶奶的娘的眼泪都流了下来,丫头还能说什么呢?
那天黄昏,丫头又和小娇姑姑一起回到了黄家。
四
小娇姑姑说话算数,回到黄家真对丫头好了起来,她对丫头好的表现就是声音压得低低地与雅秋说话,好象每一句都是一个秘密。丫头由这低低的声音指挥着,一时东一时西的在各院里穿行,脚步低低的,象个影子一样不引人注意,能带回不少可以低低告诉小娇姑姑的话。
这天,丫头要把又替小娇姑姑做好的鞋送到黄太太屋里去,黄家各个院子间的道窄窄的,丫头花了好大劲才弄清哪条道通到哪个院子,知道了之后她就有点懒,总是爱拣最近的路走,这回她就打算从大少爷的院子穿过去,比从外圈绕能省一半的道。也该有事,她要是象每天一样低下头或假装低下头走路也就好了,可她没有。
她手里拿的是自己新绣的鞋,一想到上次黄太太看到她绣的鞋说过的话就忍不住心里高兴,一高兴,头就忍不住抬起来了,就在一抬头间,她看到了老爷从大少爷的下人房里走了出来,大少奶奶的丫头秀菊跟在后头。老爷回身正要伸手摸秀菊的脸,就见秀菊脸上颜色都变了,一回头见到了丫头。老爷是什么人,他伸出的手不轻不重地在秀菊的脸上来了一下,嘴里说,看你以后还敢顶嘴,大少奶奶再支使不动你,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丫头见老爷生气打人,吓得把头一低,一路小跑地往太太屋里赶去。老爷安慰秀菊说,没事,她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秀菊摇摇头,她不知道三少奶奶可知道呀。
老爷没吭声,跟在丫头身后进了太太的屋子。太太对绣在绸面上的折枝花更喜欢了,往脚上一试,不大不小正合适。太太问丫头,怎么知道大小的,也没见你问过呀。雅秋说,早晨倒尿盆的时候量的。没等太太说话,老爷开口了,难为这孩子了,在咱们家做客人,倒替咱做起鞋来了。虽看平时不多言不多语的,倒有心计。丫头还记着刚才老爷打人的事,一句不敢接,老爷就拿出一块大洋给丫头,夸丫头懂事。
丫头出门时听见太太对老爷说,别是因为这孩子嘴严谨吧。
丫头想了半天,不知道自己嘴怎么严谨了,值得老爷给一块大洋。想不出来她也就不想了,被大洋占据了头脑。按说这块大洋的事应该告诉小娇姑姑,可这是丫头第一次自己拥有一块大洋,小娇姑姑虽然说过黄家的丫头每月有一块大洋,可丫头来了两个多月了,小娇姑姑提都不提这件事,丫头也不敢问她。丫头是一路隔着衣服摸着大洋走回小娇姑姑的院子的,每摸一下大洋,她都觉得心里踏实一点,等迈进院门时,她的心早被大洋充满了,决定晚点再告诉小娇姑姑。
小娇姑姑问太太对鞋满意吗,丫头告诉她,太太穿上鞋就没脱下来,连老爷也夸来着呢。小娇姑姑连忙问老爷是怎么说的,丫头才发现自己走了嘴,不该让小娇姑姑知道老爷的,就只说老爷说鞋做的好,夸自己平时不多言不多语的,有心计。把大洋的事省下了。
小娇姑姑也跟着高兴,看,姑不骗你吧,老爷夸过谁。说说,还看见什么、听见什么没?
这是丫头每次从外面回来的套话,丫头不敢说看见老爷打人了,怕小娇姑姑说打别人倒夸你,别是你自己编了骗我的吧?那就得把大洋拿出来做证据,刚才没说大洋现在又把大洋拿出来,就有些不妥当了。小娇姑姑的脾气丫头是知道的,从别处听到句话没告诉她,她知道了丫头就别想吃饭了,何况这么大一块大洋。丫头就说,我走得急,光想让太太看鞋了,没顾得上。
小娇姑姑不满意,你就显摆吧。又想丫头毕竟为她争了脸面,白了一眼也就过去了。
丫头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过了关,一出门,倒看见秀菊在屋门口呢。忙问,有事找我姑么?
秀菊说,没事,是来和你说句话。
其实秀菊来了一会,躲在门口把丫头和小娇姑姑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心想不知老爷给丫头吃了什么药,让丫头守口如瓶,又怕丫头一时没寻思过来,等寻思过来还是祸害,不如一次把她收服了好。
丫头把秀菊领到自己屋里,由于知道秀菊刚挨了打,就不住眼地往秀菊脸上瞅,秀菊心里发虚,脸就红红的。看了一会,丫头问秀菊,还疼吗?
秀菊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知道这傻丫头真当老爷是打自己了,就逼红了眼圈,对丫头说,你千万别和人说老爷打我了。见丫头没听明白,又说,这家里头的人都指着一张脸活着,要是让别人知道老爷打我,我就没脸呆下去了。我家里姐妹多,又没个哥哥兄弟帮爹娘一把,全指着我在黄家一个月这块大洋活着呢。我要回去,全家就都得饿死。你不对别人说,就是救了我们一家的命。
丫头想起自己,不也是为了家里一年少交点租子才来黄家伺候小娇姑姑吗?何况好歹是自己亲姑姑,再怎么也打断骨头连着筋,秀菊就不一样了,跟前连个亲人都没有。眼圈倒比秀菊还红。
秀菊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对丫头说,这是大少奶奶娘家给我做的,我也没舍得穿,妹妹不嫌弃就穿吧。
丫头连连说不要,少说话又不费力气。秀菊说,实话对你说了吧,在这儿没有白替人家干啥的,你要是不要的话,我还真不敢信你能替我瞒人呢。
五
大少奶奶二少奶奶突然不对丫头翻斜眼了。
她们让自己的丫头拿了花样子找丫头给绣鞋,再翻斜眼的话自己也说不过去。等她们穿着丫头绣的鞋回过娘家后,就都找出半新不旧的衣服给丫头送来,说是看丫头老穿一身衣裳,没个换洗。
那回秀菊给的衣裳丫头当时就告诉了小娇姑姑,大洋可以藏起来,衣服总得穿到身上。小娇姑姑问不出秀菊为什么突然要送新衣裳,就不让丫头穿。丫头只好晚上把衣服洗了,白天再穿到身上。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没少挖苦小娇姑姑,三弟妹就是会过日子,哪象我们,丫头都学会了一天三换。要是我们早跟三弟妹学,黄家的田怕也得加个一二十亩了。小娇姑姑不管她们怎么挖苦,三少爷在家一点事不管,除了每月那两个零花钱一点别的进项没有,他们俩口子花还不够,哪有钱给丫头做新衣裳?秀菊给的衣裳正好过年回家时让她穿,好堵娘家人的嘴。
一开始有人给丫头衣服小娇姑姑还不高兴,说人家是寒碜她。和三少爷说两回后,三少爷倒笑了,你管她们是不是寒碜你呢,你不用给她做衣服了是真的。再说她们对她好了,她在这呆的不就更安心了,你还上哪找这么手巧又不用花钱的丫头去。你没见她们现在对你也客气多了,还不是因为她给她们绣鞋耽误的是你的功夫?现在她们越离不开她,你在这个家的脚就站得越稳。现在她们不是寒碜你,是巴结你。
从此小娇姑姑再见有人拿东西让雅秋绣,就不吊着脸了,还帮着看看样子,配配色,人就都说三少奶奶学得大方了,没以前那么小家子气。
秀菊走进院就大声叫丫头,又笑着对跟丫头出来的三少爷说,三少爷也不给侄小姐想个好名字,让我们一天叫着好别扭。叫侄小姐拗口,跟着叫丫头又没礼数。
三少爷一见秀菊也是笑的,连连说秀菊说的有理,嘴里念叼着丫头、丫头,干脆就叫雅秋吧,又顺嘴,又文雅。你是专门来给雅秋打抱不平来的?
秀菊斜三少爷一眼,三少爷学问真大。我哪里有胆给雅秋打抱不平,还不是我们大少奶奶,让我问一声,看雅秋会不会绣旗袍,下月初十舅老爷成亲要穿。
小娇姑姑说,她只会绣个鞋,可别让她糟踏了材料。
三少爷说,好歹拿来试试,秀菊跑一趟。秀菊就拿出旗袍来,浅紫的绸料,水一样泄在空中,雅秋摸着旗袍说,绣倒也行,可就是得先用笔描了图在上头,不然绸面光,走了一针就败了。不知大少奶奶要个什么样子?
秀菊说,前次大少奶奶回娘家,看到二姨娘穿的旗袍料子虽然一般,就是花绣得好,这回不论你绣什么,可得别人看着新鲜。
雅秋接过旗袍时心里就有了底,要用明黄线细细绣出连枝玫瑰,肯定又鲜亮又打眼。可她怕人走了姑姑骂自己逞能,万一绣错一针,自己拿什么来赔呢?就只盯着自己的脚。小娇姑姑也摸摸旗袍,心里忽然恨起三少爷来,就说,她一个小孩子,东西还没见过几件呢,别糟蹋了你们奶奶东西,还是快请街上能干的绣工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