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走。赵完惊讶道:“我家人多,如何反被他们打下水去?”正说着,只见众人赶到,乱嚷道:“阿爹不好了!快回去罢。”赵完道:“你们怎地恁般没用?都被打得这模样!”
众人道:“打是小事,只是他家死了人却怎处?”赵完听见死了个人,吓得就酥了半边,两只脚就像钉了,半步也行不动。
赵寿与田牛儿,两边挟着胳膊而行,扶至家中坐下,半晌方才开言:“如何就打死了人?”众人把相打翻船的事,细说一遍。又道:“我们也没有打妇人,不知怎地死了?想是淹死的。”
赵完心中没有主意,只叫:“这事怎好?”那时合家老幼,都丛在一堆,人人心中惊慌。正说之间,人进来报:“朱家把尸首抬来了。”赵完又吃这一吓,恰像打坐的禅和子,急得身色一毫不动。自古道:物极则反,人急计生。赵寿忽地转起一念,便道:“爹莫慌,我自有对付他的计较在此。”便对众人道:“你们多向外边闪过,让他们进来之后,听我鸣锣为号,留几个紧守门口,其余都赶进来拿人,莫教走了一个。解到官司,见许多人白日抢劫,这人命自然从轻。”众人得了言语,一齐转身。赵完恐又打坏了人,吩咐:“只要拿人,不许打人。”
众人应允,一阵风出去。赵寿只留了一个心腹义孙赵一郎道:
“你且在此。”又把妇女妻小打发进去,吩咐:“不要出来。”赵完对儿子道:“虽然告他白日打抢,总是人命为重,只怕抵挡不过。”赵寿走到耳根前,低低道:“如今只消如此这般。”赵完听了大喜,不觉身子就健旺起来,乃道:“事不宜迟,快些停当!”赵寿先把各处门户闭好,然后寻了一把斧头,一个棒槌,两扇板门,都已完备,方教赵一郎到厨下叫出一个老儿来。那老儿名唤丁文,约有六十多岁,原是赵完的表兄,因有了个懒黄病,吃得做不得,却又无男无女,捱在赵完家烧火,博口饭吃。当下那老儿不知头脑,走近前问道:“兄弟有甚话?”赵完还未答应,赵寿闪过来,提起棒槌,看正太阳,便是一下。那老儿只叫得声阿呀,翻身跌倒。赵寿赶上,又复一下,登时了帐。当下赵寿动手时,以为无人看见,不想田牛儿的娘田婆,就住在赵完宅后,听见打死了人,恐是儿子打的,心中着急,要寻来问个仔细,从后边走出,正撞着赵寿行凶。吓得蹲倒在地,便立不起身。口中念声:“阿弥陀佛!青天白日,怎做这事!”赵完听得,回头看了一看,把眼向儿子一颠,赵寿会意,急赶近前,照顶门一棒槌打倒,脑浆鲜血一齐喷出。还怕不死,又向肋上三四脚,眼见得不能够活了。只因这一文钱上起,又送了两条性命。正是:
含容终有益,任意是生灾。
且说赵一郎起初唤丁老儿时,不道赵寿怀此恶念,蓦见他行凶,惊得只缩到一壁角边去。丁老儿刚刚完事,接脚又撞个田婆来凑成一对,他恐怕这第三棒槌轮到头上,心下着忙,欲待要走,这脚上却像被千百斤石头压住,那里移得动分毫。正在慌张,只见赵完叫道:“一郎快来帮一帮。”赵一郎听见叫他相帮,方才放下肚肠,挣扎得动,向前帮赵寿拖这两个尸首,放在遮堂背后,寻两扇板门压好,将遮堂都起浮了窠臼。又吩咐赵一郎道:“你切不可泄漏,待事平了,把家私分一股与你受用。”赵一郎道:“小人靠阿爹洪福过日的,怎敢泄漏?”刚刚停当,外面人声鼎沸,朱家人已到了。赵完三人退入侧边一间屋里,掩上门儿张看。且说朱常引家人媳妇,扛着尸首赶到赵家,一路打将进去。直到堂中,见四面门户紧闭,并无一个人影。朱常教把尸首居中停下“打到里边去拿赵完这老忘八出来,锁在死尸脚上。”众人一齐动手,乒乒乓乓将遮堂乱打,那遮堂已是离了窠臼的,不消几下,一扇扇都倒下去,尸首上又压了一层。众人只顶向前,那知下面有物。赵寿见打下遮堂,把锣筛起。外边人听见,发声喊,抢将入来。朱常听得筛锣,只道有人来抢尸首,急掣身出来,众人已至堂中,两下你揪我扯,搅做一团,滚做一块。里边赵完三人大喊:“田牛儿!你母亲都被打死了,不要放走了人。”
田牛儿听见,急奔来问:“我母亲如何却在这里?”赵完道:
“他刚同丁老官走来问我,遮堂打下,压死在内。我急走得快,方逃得性命。若迟一步儿,这时也不知怎地了!”田牛儿与赵一郎将遮堂搬开,露出两个尸首。田牛儿看娘头时,已打开脑浆,鲜血满地,放声大哭。朱常听见,只道还是假的,急怞身一望,果然有两个尸首,着了忙,往外就跑。这些家人媳妇,见家主走了,各要-脱逃走,一路揪扭打将出来。那知门口有人把住,一个也走不脱,都被拿住。赵完只叫:“莫打坏了人。”故此朱常等不十分吃亏。赵寿取出链子绳索,男子妇女锁做一堂。田牛儿痛哭了一回,心中忿怒,跳起身来。
“我把朱常这老忘八,照依母亲打死罢了。”赵完拦住道:“不可不可!如今自有官法究治,打死他做甚?”教众人扯过一边。
此时已哄动远近村坊,地方邻里,无有不到赵家观看。赵完留到后边,备起酒席款待,要众人具个白昼劫杀公呈。那众人都是赵完的亲戚佃户,俱应承了。赵完即央人写了状词,邻里写了公呈,同往婺源县击鼓喊冤。正是:
强中更遇强中手,恶人须服恶人磨。
却说那婺源县大尹,姓李名正,字国材,山东历城县人。
乃进士出身,为官直正廉明,雪冤辨奸。又且一清如水,分文不取。当下闻得击鼓喊冤,即便升堂,传集衙役皂快,喝教带进赵完一干人跪在丹墀下。大尹问道:“你们有甚冤枉?
从实说来。”赵完手持状词,口中只说:“老爷救命。”大尹叫手下人拿上状词看了,见是人命重事。大尹又问邻佑道:“你们是什么人?”邻里道:“小人俱是赵完左右邻居,目击朱常在赵完家行凶,不得不来报明。”将呈子递上。大尹看了,就叫打轿,带领仵作一应衙役,往赵家检验。赵家已自摆设公案,迎接大尹。到了,坐定,叫仵作将三个死尸致命伤处,从实检验报来。仵作先将丁老儿、田氏看过,禀道:“这两个俱是打伤脑壳。”又将朱常的死妇遍身看过,禀道:“此妇遍身并无伤处,惟有颈下一条血痕,看来不是打死,竟是勒死的。”
大尹道:“可俱是实?”仵作禀道:“小人怎敢混报?”大尹心下疑惑:“既是两下相殴,为何此妇身上毫无伤处?”遂唤朱常问道:“此妇是你什么人?”朱常禀道:“是小人家人卜才的妻子。”大尹便唤卜才问道:“你的妻子可是昨日登时打死了?”
卜才道:“是。”大尹问了详细,自走下来把三个尸首逐一亲验,仵作人所报不差,暗称奇怪。吩咐把棺木盖上封好,带到县里听审。大尹在轿上,一路思想,心下明白。回县坐下,发众犯都跪在仪门外。单唤朱常上去,道:“朱常,你不但打死赵家二命,连这妇人,也是你谋死的!须从实招来。”朱常道:“这是家人卜才的妻子余氏,实被赵完打下水死的,地方上人,都是见的,如何反是小人谋死?爷爷若不信,只问卜才便见明白。”大尹喝道:“胡说!这卜才乃你一路之人,我岂不晓得!敢在我面前支吾!夹起来。”众皂隶一齐答应上前,把朱常鞋袜去了,套上夹棍,便喊起来。那朱常本是富足之人,虽然好打官司,从不曾受此痛苦,只得一一吐实:“这尸首是浮梁江口不知何人撇下的。”大尹录了口词,叫跪在丹墀下。又唤卜才进来,问道:“死的妇人果是你妻子么?”卜才道:“正是小人妻子。”大尹道:“既是你妻子,如何把他谋死了,诈害赵完?”卜才道:“爷爷,昨日赵完打下水身死,地方上人,都看见的。”大尹把惊堂在桌上一连七八拍,大喝道:
“你这该死的奴才!这是谁家的妇人,你冒认做妻子,诈害别人!你家主已招称,是你把他弄死。你若巧辩,快夹起来。”
卜才见大尹像道士打灵牌一般,把气拍一片声乱拍乱喊,将魂魄都惊落了。又听见家主已招,只得禀道:“这都是家主教小人认作妻子,并不干小人之事。”大尹道:“你一一从实细说。”卜才将下船遇见尸首,定计诈赵完前后事细说一遍,与朱常无二。大尹已知是实,又问道:“这妇人虽不是你打死,也不该冒认为妻,诈害平人。那丁文、田婆却是你与家主打死的,这须没得说。”卜才道:“爷爷,其实不曾打死,就夹死小人,也不招的。”大尹也教跪在丹墀。又唤赵完并地方来问,都执朱常扛尸到家,乘势打死。大尹因朱常造谋诈害赵完事实,连这人命也疑心是真,又把朱常夹起来。朱常熬刑不起,只得屈招。大尹将朱常、卜才各打四十,拟成斩罪,下在死囚牢里。其余十人,各打二十板,三个充军,七个徒罪,亦各下监。六个妇人,都是杖罪,发回原籍。其田断归赵完,代赵宁还原借朱常银两。又行文关会浮梁县查究妇人尸首来历。那朱常初念,只要把那尸首做个媒儿,赵完怕打人命官司,必定央人兜收,这三十多亩田,不消说起归他,还要扎诈一注大钱,故此用这一片心机。谁知激变赵寿做出没天理事来对付他,反中了他计。当下来到牢里,不胜懊悔,想道:“这早若不遇这尸首,也不见得到这地位!”正是:
早知更有强中手,却悔当初枉用心。
朱常料到:“此处定难翻案。”叫儿子吩咐道:“我想三个尸棺,必是钉稀板薄,交了春气,自然腐烂。你今先去会了该房,捺住关会文书。回去教妇女们,莫要泄漏这缢死尸首消息。一面向本省上司去告准,捱至来年四五月间,然后催关去审,那时烂没了缢死绳痕,好与他白赖。一事虚了,事事皆虚,不悉这死罪不脱。”朱太依了父亲,前去行事,不在话下。
却说景德镇卖酒王公家小二因相帮撇了尸首,指望王公些东西,过了两三日,却不见说起。小二在口内野唱,王公也不在其意。又过了几日,小二不见动静,心中焦躁,忍耐不住,当面明明说道:“阿公,前夜那话儿,亏我把去出脱了还好;若没我时,到天明地方报知官司,差人出来相验,饶你硬挣,不使酒钱,也使茶钱。就拌上十来担涎吐,只怕还不得了结哩!如今省了你许多钱钞,怎么竟不说起谢我?”大凡小人度量极窄,眼孔最浅:偶然替人做件事儿,侥幸得效,便道泼天大功劳了,亏我挟持成就,竟想厚报;稍不如意,便要就翻转脸来了。所以人家用错了人,反受其荼毒。如小二不过一时用得些气力,便想要王公的银子,那王公若是个知事的,不拘多寡与他些也就罢了,谁知王公又是舍不得一文钱的悭吝老儿,说着要他的钱,恰像割他身上的肉,就面红颈赤起来了。当下王公见小二要他银子,便发怒道:“你这人忒没理!吃黑饭,护漆柱。吃了我家的饭,得了我的工钱,便是这些小事,略走得几步,如何就要我钱?”小二见他发怒,也就嚷道:“啊呀!就不把我,也是小事,何消得喉急?用得我着,方吃得你的饭,赚得你的钱,须不是白把我用的。还有一句话,得了你工钱,只做得生活,原不曾说替你拽死尸的。”王婆便走过来道:“你这蛮子,真个惫懒!自古道:茄子也让三分老。怎么一个老人家,全没些尊卑,一般样与他争嚷。”小二道:“阿婆,我出了力,不把银子与我,反发喉急,怎不要嚷?”王公道:“什么!是我谋死的?要诈我钱!”
小二道:“虽不是你谋死,便是擅自移尸,也须有个罪名。”王公道:“你到去首了我来。”小二道:“要我首也不难,只怕你当不起这大门户。”王公赶上前道:“你去首,我不怕。”望外劈劲就掇。那小二不曾提防,捉脚不定,翻斤斗直跌出门外,磕碎脑后,鲜血直淌。小二跌毒了,骂道:“这老忘八!亏了我,反打么!”就地下拾起一块砖来,望王公掷去,谁知数合当然,这砖不歪不斜,正中王公太阳,一交跌倒,再不则声。
王婆急上前扶时,只见口开眼定,气绝身亡。跌脚叫苦,便哭起天来。只因这一文钱上,又断送了一条性命。
总为惜财丧命,方知财命相连。
小二见王公死了,爬起来就跑。王婆喊叫邻里,赶上拿转,锁在王公脚下,问王婆:“因甚事起?”王婆一头哭,一头将前情说出,又道:“烦列位与老身作主则个。”众人道:
“这厮原来恁地可恶!先教他吃些痛苦,然后解官。”三四个邻佑上前来,一顿拳头脚尖,打得半死,方才住手。教王婆关闭门户,同到县中告状。此时纷纷传说,远近人都来观看。
且说邱乙大正访问妻子尸首不着,官司难结,心思气闷。这一日闻得小二打王公的根由“怎道这妇女尸首,莫不就是我的妻子么?”急走来问,见王婆锁门要去告状。邱乙大上前问了个详细,计算日子,正是他妻子出门这日,便道:“怪道我家妻子尸首,当朝就不见踪影,原来是他们丢掉了。到如今有了实据,绰板婆却自赖不得的了。”即忙赶到县前看来,只见王婆叫喊到县堂上。县主知是杀人大案,立刻出签拿了小二。不问众人,先教王婆问了备细。小二料到罪真难脱了,不待用夹,一一招承。打了三十,问成死罪,下在狱中。邱乙大算计妻子被刘三旺谋死,正是此日,这尸首一定是他撇下的。证见已确,要求审结。此时婺源县知会文书未到,大尹因没有尸首,终无实据。原发落出去寻觅。再说小二,初时已被邻里打伤,那顿板子,又十分利害。到了狱中,没有使用,又且一顿拳头,三日之间,血崩身死。为这一文钱起,又送一条性命。
见因贪白锵,番自丧黄泉。
且说邱乙大从县中回家,正打白铁门首经过,只听得里边叫天叫地的啼哭。原来白铁自那夜担着惊恐,出脱这尸首,冒了风寒,回家上得床,就发起寒热,病了十来日,方才断命。所以老婆啼哭。眼见为这一文钱,又送一条性命。
化为陰府惊心鬼,失却阳间打铁人。
邱乙大闻知白铁已死,叹口气道:“恁般一个好汉!有得几日,却又了账,可见世人真是没根的!”走到家中看时,止有这个小厮,鬼一般缩在半边,要口热水,也不能够。看了那样光景,方懊悔前日逼勒老婆,做了这件拙事。如今又弄得不尴不尬,心下烦恼,连生意也不去做,终日东寻西觅,并无尸首下落。看看捱过残年,又早五月中旬。那时朱常儿子朱太已在按院告准状词,批在浮梁县审问,行文到婺源县关提人犯尸棺。起初朱太还不上紧,到了五月间,料得尸首已是腐烂,大大送个东道与婺源县该房,起文关解。那赵完父子因婺源县已经问结,自道没事,毫无畏惧,抱卷赴理。两县解子领了一干人犯,三具尸棺,道至浮梁县当堂投递。大尹将人犯羁禁,尸棺发置官坛候检,打发婺源回文,自不必说。不则一日,大尹吊出众犯,前去相验。那朱太合衙门通买嘱了,要胜赵元。大尹到尸场坐下,赵完将浮梁县案卷呈上。大尹看了,对朱常道:“你借尸索诈,打死二命,事已问结,如何又告?”朱常禀道:“爷爷,赵完打余氏落水身死,众目共见;却买嘱了地邻仵作,妄报是缢死的。那丁文、田婆,自己情慌,谋害抵饰,硬诬小人打死。且不要论别件,但据小人主仆力量有限,赵家是何等势务,却容小人打死二命?况死的俱是七十多岁,难道恁地利害,只拣垂死之人来打?爷爷推详这上,就见明白。”大尹道:“既如此,你当时就不该招承了。”朱常道:“他那衙门情絮用极刑拷逼,若不屈招,性命已不到今日了。”赵完也禀道:“朱常当日倚仗假尸,逢着的便打,合家躲避,那丁文、田婆年老奔走不及,故此遭他毒手。假尸缢死绳痕,是婺源县太爷亲验过的,岂是仵作妄报。如今日久腐烂,巧言诳骗爷爷,希图漏网反陷。但求细看招卷,曲直立见。”大尹道:“这也难凭你说。”即教开棺检验。天下有这等作怪的事,只道尸首经了许久,料已腐烂尽了,谁知都一毫不变,宛然如生。那杨氏颈下这条绳痕,转觉显明,倒教仵作人没理会。你道为何?他已得了朱常的钱财,若尸首烂坏了,好从中作弊,要出脱朱常,反坐赵完。如今伤痕见在,若虚报了,恐大尹还要亲验。实报了,如何得朱常银子。正在踌躇,大尹早已瞧破,就走下来亲验。那仵作人被大尹监定,不敢隐匿,一一实报。朱常在旁暗暗叫苦。
大尹将所报伤处,将卷对看,分毫不差,对朱常道:“你所犯已实,怎么又往上司诳告?”朱常又苦苦分诉。大尹怒道:
“还要强辩!夹起来!快说这缢死妇人是那里来的?”朱常受刑不过,只得招出:“本日早起,在某处河沿边遇见,不知是何人撇下。”那大尹极有记性,急趋想起“去年邱乙大告称,不见了妻子尸首;后来卖酒王婆告小二打死王公,也称是日抬尸首,撇在河沿上去了,至今尸首没有下落,莫不就是这个么?”暗记在心。当下将朱常、卜才都责三十,照旧死罪下狱,其余家人问徒招保。赵完等发落宁家,不提。
且说大尹回到县中,吊出邱乙大状同,并王小二那宗案卷查对,果然日子相同,撇尸地处一般,更无疑惑。即着原差,唤到邱乙大、刘三旺干证人等,监中吊出绰板婆孙氏,齐到尸场认看。此时正是五月天道,监中瘟疫大作,那孙氏刚刚病好,还行走不动,刘三旺与再旺扶挟而行。到了尸场上,仵作揭开棺盖,那邱乙大认得老婆尸首,放声号恸,连连叫道:“正是小人妻子。”干证邻里也道:“正是杨氏。”大尹细细鞠问致死情由,邱乙大咬定:“刘三旺夫妻登门打骂,受辱不过,以致缢死。”刘三旺、孙氏,又苦苦折辩。地邻俱称是孙氏起衅,与刘三旺无干。大尹喝教将孙氏拶起。那孙氏是新病好的人,身子虚弱,又走行这番,劳碌过度,又费唇费舌折辩,渐渐神色改变。经着拶子,疼痛难忍,一口气收不来,翻身跌倒,呜呼哀哉!只因这一文钱上起,又送一条性命。正是:
地狱又添长舌鬼,阳间少了绰板声。
大尹看见,即令放拶。刘三旺向前叫喊,喊破喉咙,也唤不转。再旺在旁哀哀啼哭,十分凄惨。大尹心中不忍,向邱乙大道:“你妻子与孙氏角口而死,原非刘三旺拳手相打。
今孙氏亦亡,足以抵偿。今后两家和好,尸首各自领归埋葬,不许再告;违者,定行重治。”众人叩首依命,各领尸首埋葬,不在话下。
且说朱常、卜才下到狱中,想起枉费许多银两,反受一场刑杖,心中气恼,染起病来,却又沾着瘟气,二病夹攻,不够数日,双双而死。只因这一文钱上起,又送两条性命。
未诈他人,先损自己。
说话的,我且问你:朱常生心害人,尚然得个丧身亡家之报;那赵完父子活活打死无辜两人,又诬陷了两条性命,他却漏网安享,可见天理原有报不到之处。看官,你可晓得,古老有句言语么?是那几句?古语道: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那天公算善报,个个记得明白。古往今来,曾放过那个?
这赵完父子漏网受用,一来他的顽福未尽;二来时候不到:三来小子只有一张口,没有两副舌,说了那边,便难顾这边,少不得逐节还你一个报应。闲话休提。且说赵完父子,又胜了朱常,回到家中,亲戚邻里,齐来作贺。吃了好几日酒。又过数日,闻得朱常、卜才,俱已死了,一发喜之不胜。田牛儿念着母亲暴露,领归埋葬不提。时光迅速,不觉又过年余。
原来赵完年纪虽老,还爱风月,身边有个偏房,名唤爱大儿。
那爱大儿生得四五分颜色,乔乔画画,正在得趣之时。那老儿虽然风蚤,到底老人家,只好虚应故事,怎能够满其所欲?
看见义孙赵一郎,身材雄壮,人物乖巧,尚无妻室,倒有心看上了。常常走到厨房下,捱肩擦背,调嘴弄舌。你想世上能有几个坐怀不乱的鲁男子,妇人家反去勾搭,他可有不肯之理。两下眉来眼去,不一日,成就了那事。彼此俱在少年,犹如一对饿虎,那有个饱期,捉空就闪到赵一郎房中,偷一手儿。那赵一郎又有些本领,弄得这婆娘体酥骨软,魄散魂销,恨不时刻并做一块。约莫串了半年有余,一日,爱大儿对赵一郎说道:“我与你虽然快活了这几多时,终是碍人耳目,心忙意急,不能够十分尽兴。不如悄地逃往远处,做个长久夫妻。”赵一郎道:“小娘子若真肯向我,就在这里,也可做得长久夫妻。”爱大儿道:“你便是心上人了,有甚假意?只是怎地在此就做的夫妻!”赵一郎道:“昔年丁老官与田婆,都是老爹与大官人自己打死诈赖朱家的,当时教我相帮他扛抬,曾许事完之日,分一份家私与我。那个棒棍,还是我藏好。一向多承小娘相爱,故不说起。你今既有此心,我与老爹说,不要了那一份家,寻个所在住下,然后再央人说,要你为配,不怕他不肯。他若舍不得,那时你悄地竟自走了出来,他可敢道个不字么?设或不达时务,便报与田牛儿,同去告官,教他性命也自难保。”爱大儿闻言,不胜欢喜,道:“事不宜迟,作速理会。”说罢,闪出房去。次日赵一郎探赵完独自个在堂中闲坐,上前说道:“向日老爹许过事平之后,分一份家私与我。如今朱家了账已久,要求老爹分一股儿,自去营运,与我度日。”赵完答道:“我晓得了。”再过一日,赵一郎转入后边,遇着爱大儿,递个信儿道:“方才与老爹说了,娘子留心察听看,可像肯的。”爱大儿点头会意,各自开去不提。
且说赵完叫赵寿到一个厢房中去,将门掩上,低低把赵一郎说话,学与儿子,又道:“我一时含糊应了他,如今还是怎地计较?”赵寿道:“我原是哄他的甜话,怎么真个就做这指望?”老赵道:“当初不合许出了,今若不与他些,这点念头,如何肯息?”赵寿沉吟了一回,又生起歹念,乃道:“若引惯了他,做了个月月红,倒是无了无休的诈端。想起这事,止有他一个晓得,不如一发除了根,永无挂虑。”那老儿若是个有仁心的,劝儿子休了这念,胡乱与他些小东西,或者免得后来之祸,也未可知。千不合,万不合,却说道:“我也有这念头,但没有个计策。”赵寿道:“有甚难处,明日去买些砒霜,下在酒中,到晚灌他一醉,怕道不就完事。外边人都晓得平日将他厚待的,决不疑惑。”赵完欢喜,以为得计。他父子商议,只道神鬼不知:那晓得却被爱大儿瞧见,料然必说此事,悄悄走来覆在壁上窥听。虽则听着几句,不当明白,恐怕出来撞着,急闪入去。欲要报与赵一郎,因听得不甚真切,不好轻事重报。心生一计。到晚间,把那老儿多劝上几杯酒,吃得醉熏熏。到了床上,爱大儿反抱定了那老儿撒娇撒痴,滢声浪说。那老儿迷魂了,乘着酒兴,未免做些没正经事体。方在酣美之时,爱大儿道:“有句话儿要说,恐气坏了你,不好开口。若不说,又气不过。”这老儿正玩得气喘吁吁,借那句话头,就停住了,说道:“是那个冲撞了你?如此着恼!”爱大儿道:“时耐一郎这厮,今早把风话撩拨我,我要扯他来见你,倒说:‘老爹和大官人,性命都还在我手里,料道也不敢难为我。’不知有甚缘故,说这般满话。倘在外人面前,也如此说,必疑我家做甚不公不法勾当,可不坏了名声?那样没上下的人,怎生设个计策摆布死了,也省了后患。”
那老儿道:“原来这厮恁般无礼!不打紧,明晚就见功效了。”
爱大儿道:“明晚怎地就见功效?”那老儿也是合当命尽,将要药死的话,一五一十说出。那婆娘得了实言,次早闪来报知赵一郎。赵一郎闻言,吃那惊不小,想道:“这样反面无情的狠人!倒要害我性命,如何饶得他过?”摸了棒槌,锁上房门,急来寻着田牛儿,把前事说与。田牛儿怒气冲天,便要赶去厮闹。赵一郎止住道:“若先嚷破了,反被他做了准备。
不如竟到官司,与他理论。”田牛儿道:“也说得是。还到那一县去?”赵一郎道:“当初先在婺源县告起,这大尹还在,原到他县里去。”那太白村离县只有四十余里,二人拽开脚步,直跑至县中。恰好大尹早堂未退,二人一齐喊叫。大尹唤入,当厅跪下,却没有状词,只是口诉。先是田牛儿哭禀一番,次后赵一郎将赵寿打死丁文、田婆,诬陷朱常、卜才情由细诉,将行凶棒槌呈上。大尹看时,血痕虽干,鲜明如昨。乃道:
“既有此情,当时为何不首?”赵一郎道:“是时因念主仆情分,不忍出首。如今恐小人泄漏,昨日父子计议,要在今晚将毒药鸩害小人,故不得不来投生。”大尹道:“他父子私议,怎地你就晓得?”赵一郎急遽间,不觉吐出实话,说道:“亏主人偏房爱大儿报知,方才晓得。”大尹道:“你主人偏房,如何肯来报信?想必与你有奸么?”赵一郎被问破心事,脸色俱变,强词抵赖。大尹道:“事已显然,不必强辩。”即差人押二人去拿赵完父子并爱大儿前来赴审。到得太白村,天已昏黑,田牛儿留回家歇宿,不提。
且说赵寿早起就去买下砒霜,却不见了赵一郎,问家中上下,都不知道。父子虽然有些疑惑,那个虑到爱大儿泄漏。
次日清晨,差人已至,一索捆翻,拿到县中。赵完见爱大儿也拿了,还错认做赵一郎调戏他不从,因此牵连在内。直至赵一郎说出,报他谋害情由,方知向来有奸,懊悔失言。两下辩论一番,不肯招承。怎当严刑煅炼,疼痛难熬,只得一一实招。只因他害了四命,情理可恨,赵完父子,各打六十,依律处斩。赵一郎奸骗主妾,背恩反噬;爱大儿通同奸骗,男女二人,各责四十,杂犯死罪,齐下狱中。田牛儿释放回家。
一面备文,申报上司,提解见证。不一日,申奏刑部,详勘号札,四人俱拟依秋后处决。只因这一文钱,又断送了四条性命。虽然是冤各有头,债各有主,若不为这一文钱争闹,杨氏如何得死?没有杨氏尸首,连朱常这诈害一事,也就做不成了。总为这一文钱,却断送了十三条性命。这段话叫做一文钱小隙造奇冤。奉劝世人,舍财忍气为上。有诗为证:
相争只为一文钱,小隙谁知奇祸连!
劝汝舍财兼忍气,一生无祸得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