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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热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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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身处于幻觉之中,用他活生生的眼睛,看见了地狱里的钟楼;他觉得那可怕的高塔上闪耀着千百道亮光,好像是地狱的千百扇门户;高塔上人声嘈杂,喧闹不止,好似地狱里传出的垂死的喘息鬼泣神嚎。他害怕了,用双手捂住耳朵不再去听,转过身子不再去看,并且迈着大步远远地逃离了那骇人的幻景。

    然而幻景就在他的心里。

    他回到大街上,看见店铺门前灯光照耀下熙熙攘攘的行人,觉得那是一群永远在他周围来来往往的幽灵。他耳朵里老有古怪的轰鸣声。有些奇特的幻象总是搅乱他的心绪。他看不见房屋和道路,也看不见车辆和过路的人,只看到一连串模糊不清的事物互相缠绕在一起。桶坊街的拐角处有一家杂货店,房檐周围按远古的习俗挂着许多白铁环,铁环上系着一圈圈木制的假蜡烛,迎风相互碰击,出响响的声音。他以为听到了鹰山刑场的骷髅在黑暗里碰撞的响声。

    啊,他低声说道,夜风吹得它们相互碰撞,铁链的响声和尸骨的响声混在了一起!也许她就在那里,在他们当中!

    他魂不守舍,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又走了一段路,现自己来到圣米歇尔桥上,看见一所房子底层的窗口射出一道亮光。他走过去,透过一方破碎的玻璃窗,看见一间肮脏的客厅,这在他心里唤起了一种模模糊糊的回忆。客厅里,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个红润的金青年,手舞足蹈,大声笑着,正搂着一个袒胸露背。寡廉鲜耻的姑娘,还有一个老妇人,坐在灯旁纺纱,一面用颤微微的声音唱着一歌。在那个年轻人笑笑停停的空间,歌词有几段传进了教士的耳朵。这些歌词不易听懂,却令人毛骨悚然。河滩,哼哟,河滩,晃哟!我的纺缍,纺哟,纺哟,给刽子手纺出绞索,他在监狱庭院里打着口哨。河滩,哼哟,河滩,晃哟。漂亮的大麻绞索!从伊西到凡弗勒种上大麻,而非小麦。窃贼不会去偷盗漂亮的大麻绞索。河滩,哼哟,河滩,晃哟!想看一看那风流娘门吊在肮脏刑架上被绞,那些窗户就是双眼。河滩,哼哟,河滩,晃哟!

    听到这歌声,年轻人笑着,抚摸着那个女人。那个老婆子就是法露黛尔,而那个女人则是一个娼妓;那个年轻人,正是他的兄弟约翰。

    他继续看着,这幕景象同另一幕简直完全一样。

    他看见约翰走到房间尽头的窗前,把窗户打开,朝远处那个有着许多明亮窗户的码头看了一眼,他听见他在关上窗户的时候说:用我的灵魂担保!天色已经晚,人们已经点上了蜡烛,慈悲的上帝亮起了星星。

    随后,约翰又回到那淫妓身边,砸碎桌上的一个酒瓶,大声地嚷道:

    已经空了,***!我身无分文了!伊莎博,亲爱的,我是不喜欢朱庇特的,只要他把你这一对白**变成两个黑酒瓶,让我整日整夜从里面吮吸波纳葡萄酒!

    一听这个漂亮的玩笑,那妓女哈哈大笑,约翰从那道便走了出来。

    堂。克洛德刚刚来得及扑倒在地,免得被他的弟弟撞上,当面认出来。幸好街道幽暗,那家伙醉醺醺的,他看到副主教正躺在泥泞的道路中间。

    喂!喂!说道。这儿有个家伙今天过得蛮快活呀。

    他用脚踢了踢堂。克洛德,他正摒息着气呢。

    醉得像个死猪,约翰说,哈,他可喝足了,活像一条从酒桶上拽下来的蚂蟥。他还是个秃子呢。他弯下腰看了看,又说。原来是个老头!幸运的老头!

    随后,堂。克洛德就听见他边走开,边说:看来,理性是个好东西,我的副主教哥哥真走运,又有学问又有钱。

    这时副主教爬了起来,一口气朝圣母院跑去,他看见圣母院的两座巨大钟楼在众多房屋之间暗影里高高地耸立着。

    他一口气跑到教堂前面的广场,这时反而犹疑不定了,不敢望那阴森森的建筑物,啊!他低声地自言自语道。今天,就在上午,这里真的生过那样一件事吗?

    这时他才壮起胆子向教堂望去。教堂的正面是漆黑一片,后面的天空繁星闪烁。刚刚从天边升起的一弯新月,此时此刻正贮留在靠右边那座钟楼的顶上,宛如一只光的小鸟栖息在像被剪成的黑梅花状的栏杆上。

    修道院的大门紧闭着。但是副主教身边常常带着他那间密室所在的钟楼的钥匙,于是拿出钥匙把门打开,一头钻进了教堂。

    他现教堂里好似洞穴一般黑暗沉寂。他看见了从四面八方投下来的大块阴影,还现早上举行忏悔仪式时挂的帏幔还没有撤掉。巨大的银十字架在黑暗中幽幽光,上面点缀着一些光点,好像是那坟墓般阴森夜空的银河。唱诗班后面的长玻璃窗在帏幔顶上露出了它们尖拱的顶端,窗上的彩绘玻璃在月光下呈现出朦胧的色调,似蓝非蓝,似紫非紫,那是只有死人脸上才有的一种色调。副主教看到唱诗班周围的这些苍白的尖拱顶,以为看见了堕入地狱的主教们的帽子。他合上眼睛,等再睁开来之时,觉得那是一副苍白的面孔在盯着他看。

    于是他拔腿就跑,穿过教堂逃开了。他觉得教堂好像在摇晃,动弹,充满生机,活起来了。每根巨大的柱子都好象变成了又粗又长的腿,用巨大的石脚踩着地。巨人般的教堂却变成了一头硕大无比的大象,以那些柱子为脚,在那里晃晃悠悠地走动,那两座巨大钟楼就是它的犄角,大黑幔就是它的装饰。

    他的昏热或热狂竟然如此强烈,在这个不幸的人看来,整个外部世界不过是上帝的启示,让人看得见,摸得着,令人惊骇。

    有一会儿,他松了口气。在走进过道时,他看见从一排柱子后面射出一道红光。他飞快地朝它奔去,仿佛奔向星星似的。原来那是日夜照着铁栏下圣母院公用祈祷书的那盏可怜的灯。他急切地跑到祈祷书跟前,希望从中找到一点慰藉。祈祷书正翻到约伯那一段,他就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有灵从我面前经过。我听见他轻微的鼻息,我身上的汗毛直立。

    读着这阴森森的句子,他感觉就像一个瞎子被自己捡来的棍子戳了一样。他两腿软,瘫倒在石板地上,想着白天死去的那个女人。他觉得脑子里象是在冒出一股股极为可怕的烟,好像他的头变成了地狱的一个烟囱。

    有好一阵子,他就这样久久地躺在那里,无思无想,没有办法,像是堕入了地狱,落到了魔鬼的手里。最后,他恢复了一点力气,便想躲到钟楼里去,靠近他忠实的卡齐莫多。他站起来,由于害怕,便把照亮祈祷书的灯拿走。这本是一种渎神的行为,他已顾不得这种小事儿了。

    他慢慢地爬上钟楼的楼梯,心惊胆颤,他牵着手里神秘的灯,在这样深夜里,从一个楼梯到另一个楼梯,直登上钟楼的顶上,如果让广场上稀少的行人看了,也会吓得魂飞魄散。

    忽然,他感到脸上有一阵凉意,现自己已经爬到了最顶层的长廊门口。那里空气清冷,天空中朵朵云朵,大片的白云互相掩映,云角破碎不堪,仿佛冬天河里解冻的冰块一般。一弯新月镶嵌在云层中,宛如一艘被空中的冰块环绕着的天舰。

    他低下头,从连接两座钟楼的一排廊柱的栅栏当中向远处眺望了一会,透过一片轻烟薄雾,只看见巴黎成堆静悄悄的屋顶,尖尖的,数也数不清,又挤又小,宛若夏夜海面上荡漾的水波。

    月亮撒下微弱的光,把天空和大地蒙上了一片灰色。

    这时教堂的大钟响起了细微。嘶哑的声音,子夜钟声响了。教士想到了当天中午,也是一样的十二下钟声。他低声自言自语道:啊!她现在大概僵硬了!

    突然,一阵风把他的灯吹灭了,差不多就在同时,他看见钟楼对面拐角处出现了一个影子,一团白色,女人形体,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那女人身边有一只小山羊,跟着最后几个钟声在咩咩地叫着。

    他斗胆看过去,果真是她。

    她面色苍白,神情十分忧郁。她的头和上午一样披在肩头上,可是脖子上没有绳子,手也不再被绑着了。她自由了,但她已经死了。

    她穿着一身白衣服,头上盖着一块白头巾。

    她仰望天空,慢慢朝他走来。那只通灵的山羊跟着她。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僵石,沉重得要逃也逃不开。她向前走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如此而已。他就这样一直退到楼梯口黑暗的拱顶下面。一想到她或许也会走过来,吓得浑身都凉了;假若她真的过来了,他准会吓死的。

    她确实来到了楼梯口,停留了片刻,凝目向黑暗里望了一望,但他好像并没有看见教士,便走过去了。他仿佛觉得她比活着时更高些,透过她的白衣裙,他看见了月亮,还听见了她的呼吸。

    待她走过去,他就起步下楼,脚步慢得与他见过的幽灵一样,他觉得自己仿佛也就是一个幽灵。他魂飞魄散,汗毛倒竖,手中依然提着那盏灭掉的灯。就在他走下弯弯曲曲的楼梯时,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一个声音一边笑,一边重复地念道:有灵从我面前经过,我听见轻微的鼻息,我身上的汗毛直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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