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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梅孝廉决意辞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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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回 梅孝廉决意辞名 钟员外无心逢侄(1)

    钝翁曰:写梅生得中者,彼一生情意兼笃,并无失德。且读书一场,不博一第,何以荣其身?中而不仕,正是他之广识高人一头处。

    钟生、梅生赓和诗词,陶情山水,不过销磨岁月而已。不然,一部书他两个系正经脚色,到收场时恐太冷落,未免有强弩之末之诮。

    写赏江梅为引出郗友之故,引出郗友要明郗夫人之始末,并将充好古、杨为英收拾了去。

    钟生出京,遇荣公于张家湾;郗友进京,遇荣公于临清州。前后隐隐相对。郗友途遇荣公,为他在土山置房地流寓张本。钟悛之恶,不应有小狗子改过之儿。但钟俊之恶,自作之孽也,已报其身矣。小狗子之改过,钟越之遗德所致也。试以古人匹之,许善心为隋室忠臣,许敬宗为唐朝贼子,许远复为唐忠烈之士,三代忠佞大异。小狗子今日之事,不相类乎?

    连写易于仁、牛质家事,一结二人之淫案,次则逐渐结去诸人。写关爵、阎良、傅厚一段,不但是为劝醒炎凉世态中人,更见得世事变迁,小人之心肠眼孔,不可只看目前也。总是作者一笔不肯放松,一人不肯漏去。

    李贼之死,虽不足尽其罪,亦可稍快人心。

    写弘光、马士英、阮大铖三人,照应第一回内,神谓燕王云:“上天已生圣人,神器已有所归一语”今看他们所做所为,正可谓为大清驱民者,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也;为大清驱明者,弘光、马士英、阮大铖也。

    钟生坚辞马士英之召,又劝贾文物不受职,不但见他有识,足见那时已非世界矣。

    第二十三回 梅孝廉决意辞 钟员外无心逢侄

    话说崇祯壬午之秋,梅生得领乡荐,钟生同宦萼、贾文物、童自大约公贺同过了。钟生既系故交,又是至戚,等他公事毕后,又来私贺。饮酒之间,钟生道:“吾兄高捷,弟喜之欲狂。但喜中又微有些不足之处。”

    梅生道:“莫非弟侥幸后有开罪于长兄处么?”

    钟生道:“非此谓也。弟与兄自幼至壮,无一月不相聚数次,契厚之情,诚所谓异姓骨肉。后因弟恋着鸡肋微名,在京数载。虽梦寐之中,未尝不以故人为念,谅吾兄自有同心。后被放归来,复得与吾兄盘桓,方惬愚怀。今兄高中,明岁春闱得意,杏苑看花,游宦都门,又不知几年分手,始获再晤。正是古人所谓: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

    况弟与兄俱鲜兄弟,故鄙心未免有恋恋耳。”

    言毕凄然。梅生大笑道:“兄以弟明岁还北上么?”

    钟生道:“吾兄今既折桂,明岁定赴琼林,焉有不去之理?”

    梅生道:“弟连今岁这一番都是多举的。弟与兄幼年同笔,观诸子皆已释褐。惟有弟这一领青衿,他恋着我再不肯去,弟前入场时,主意已定,已将酒果祭过他,替他送过行了。倘得侥幸,也与他永别。即落孙山,亦与他永辞了。今幸叨一第,只算把读书一场的债负结过就罢了,还想甚么功名富贵不成?兄看今日这局面,尚可求仕么?,国家已如垒卵,若一入仕籍,竟去和光同尘,尸位素餐。又无此千重面甲,要呈身报国。上言得失,兄就是前辙了。设或竟言听计从,恐大厦将倾,非一木所能支。前日有一敝友自都来,携得有逆闯檄文,弟不能记忆全抄,内中有数语道: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甚至贿通公府。朝廷之威福日移,利入戚绅。闾左之脂膏尽竭,公侯皆食肉。纨裤而倚为腹心,宦竖悉龁糠,犬豕而借为耳目。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心;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

    此数语切中时弊,不可因人废言。吾兄试看今日之域中,恐非明朝之天下矣,尚何仕为?弟从此与兄徜徉山水,做一对潇洒闲人。虽不能效唐六如、祝枝山二位先生玩世的高致,且免于流俗,脱乎污世。世间事总不要管他,了此余生罢了。”

    钟生大喜。此后果然他二人无三日不相聚,无十日不同游。城中则冶城、钟山、狮子山、清凉寺、黑龙潭、桃叶渡、史家墩、秦淮河、鸡鸣寺、朝天宫、紫竹林、虎踞关、铁塔寺、小桃源,城外则牛首、祖堂寺、献花岩、天龙寺、雨花台、长千里、半山园、灵谷寺、栖霞岭、木末亭、紫金山。凡是有名古迹,尽去游赏,流连终日,皆有留题,也不能尽记。

    他二人游倦之时,或钟生到梅生家,或梅生到钟生家,不过是羹菜壶酒小饮,赓诗围棋说剑,别有幽趣,不可共俗人言也。也时常与宦萼、贾文物、童自大相往来。与他们相聚,就不是这个措大的雅淡风味了。无非是大饕膏饮,击鼓催花,豁拳行令。再不然就是梨园搬演,杂耍打跌,乒乒乓乓,一味热闹而已。辱翁曰:党太尉之羊羔美酒,亦是人生一乐。钟梅二生是不耐频剧,然都是至亲,不好却得,也只得随着逢场做戏。

    一日,梅生到钟生家来,二人上斋共酌。偶然落下雨来,钟生道:“此所谓下雨天留客了。”

    梅生笑道:“但恐天留人不留耳。”

    钟生也笑道:“这两句俗谈,竟有一个念法甚妙。道是:下雨天,留客天,天留人不留。

    可新异否?”

    二人抚掌大笑。钟生道:“吾兄今日在此,我二人抵足共榻,清话一宵罢。”

    梅生道:“这是极妙的了。”

    洗盏更酌,衔杯赏雨。钟生道:“我二人何不以雨窗共酌为题,各赋一律。不拘五言七言,后成者罚一巨觯兄意何如?”

    梅生道:“兄既有此高兴,弟敢不勉强从命,以步后尘?”

    钟生取过诗弹,递与梅生,拈了斋侪怀偕四韵,道:“用此四韵,不必拘次,任人各用可耳。”

    遂分了笔砚。

    钟生想了一想,一挥而就。看梅生时,也作完了。彼此互相请教,钟生先看梅生之作,是一首五言律:清风来北牖,细雨酒幽斋。

    座内惟知已,饮中无俗侪。

    豪吟添逸兴,看剑壮雄怀。

    心地问高士,肥轻非所偕。

    钟生看了,道:“珠玉在前,令我形秽,小弟罚一杯。拙作不看罢。”

    梅生道:“弟不过是抛砖引玉,吾兄恐形我之丑,所以不肯赐教之意耳。”

    钟生递过,梅生看道:闲倚芸穿对旧侪,何求难助隔天涯。

    纷纷细雨催诗兴,片片飞花壮酒怀。

    说剑昂藏低宇宙,谈诗密迩小书斋。

    高歌畅饮烧银烛,笑傲王侯非所偕。

    梅生道:“观兄佳作,弟真献丑了。”

    彼此奖逊了一番,重复又饮。钟生道:“弟今日与兄做个竟日之乐。弟方才想了十二个字,乃人生之所必有者。我与兄各拈六字,每字任意作一小词,先成者敬一小杯,后成者罚一大杯。何如?”

    梅生道:“弟焉能与兄为敌?若如此,弟就要酩酊了。先后皆用小杯,但分敬罚之名为优劣罢。”

    钟生道:“就如尊命。”

    遂将贵、富、寿、衣、食、奢、吝、酒、喜、怒、乐、愁十二字录出,搓成团,放在案上。梅生拈得贵、富、食、吝、愁、乐六字,那六字不消说是钟生的了。

    钟生掭笔拂纸题寿字,道:

    一世浑犹春梦,日月如梭飞动。老健几多时,二竖傍人胡閧。堪痛,堪痛,纵到百龄何用?右调如梦令梅生题的是贵字,道:官将相,位侯王,声势豪华世罕双。一旦到头春梦觉,金章紫绶两茫茫。业鳌兜妨纷印妨饺丝幢希饕艘槐v由挠兴ィ室换佣伞5溃骸扒虢獭!泵飞旁谒妓鳎殉闪耍Φ溃骸暗芊r槐!狈浇庸豢矗且坏鳌朵较础罚庖伦帧?

    罗绮轻裘体称裁,夏凉冬暖任心怀,是他顽福自应该。

    露肘捉襟褴褛态,先贤曾历不须哀,皆由前定命安排。

    梅生道:“且敬兄一杯。俟弟完了再领罚。”

    钟生饮酒,梅生捉笔写了递与钟生,道:“小弟是一调忆王孙,题的是富字。”

    钟生看道:堆金积玉费辛勤,美酒羊羔日夕亲。绣榻罗帏佳丽呈,任强横。无奈时光不让人。

    钟生道:“兄之佳作,可谓后来居上了。敬服,敬服。”

    梅生笑道:“谬奖,谬奖。”

    大呼:“斟罚酒来。”

    小厮斟了送上,梅生接酒在手,想了想,一饮而荆搁下杯,即举笔,顷刻题就。钟生也连忙写完了。先看梅生的,是食字的菩萨蛮一调。

    食前方丈杯盘列,炰羔脍鳖华筵设。五鼎款嘉宾,大烹皆八珍。恣情贪饱餟,适口诚堪悦。鼠腹易充盈,黄齑亦饱人。

    梅生看钟生的,题的是奢字:

    挥金似土逞豪强,宝马尽银妆。俊仆豪奴罗侍,美艳列成行。衣锦绣,食馨香,卧牙床。百年岁月,三万时光,瞬息无常。业鳌端咧郧椤访飞溃骸靶职颜馍莼腥怂档帽洌芤虼烁卸庑┍闪叩娜耍闪艘坏鳌冻笈睢罚槐驶油辍!敝由溃骸暗苋戏!5任倚戳耍黄胍铡!彼焯饬艘坏鳌恫匪阕印匪盗咦帧6朔挚矗飞牡溃阂簧氨晌┒鸦率衬阎堋>哿渤殖铮杖沼敝皇浅睢h纹拘β羁床坡保懿恢摺r坏┬菪荩魑俗雎砼!?

    看钟生的酒字道:

    一醉解千愁,妙处无过酒。事大如天醉亦休,不必拘升斗。称做钓诗钩,又调驱愁帚。不饮旁人笑我痴,乐趣君知否?

    梅生道:“兄之尊作,高出弟万万,真令我甘拜下风。兄之敏思,岂逊于弟?有此妙想,故不肯草率下笔耳。”

    斟上二杯,两人同饮。各有所思,梅生道:“我每人只得二题了,完了一齐饮罢。”

    钟生道:“兄言甚妙。”

    梅生题的是愁字,道:潇潇苦雨,旅客无资斧。囊罄黄金遭贫,曲尽衣衫褴褛。终年九食三旬,那堪仰面来人。破户败庐风雪,孤衾独对残灯。业鳌肚迤嚼帧诽饫肿值摹肚芈ピ隆芬坏鳎溃航涣加眩畚亩肪剖住j祝悍缜镌拢驶ㄑ傲g嗌搅魉唬嬗阍鼐聘夏丁8夏叮吒枰磺蜕咱拧?

    又看钟生的一调好事近题喜字,道:堂上老人春萱,百岁犹然康剑遭际升平时候,得亲心欣忻。妻孥贤孝善承欢,儿孙尽良善。但愿斑衣戏彩,富贵何须羡?

    看他怒字的谒金门一调,道:

    人情薄,附势趋炎逢恶。覆雨翻云随意作,善良遭侮谑。误国奸邪凶虐,悍妇强奴如锷。发指冲冠牙尽嚼,目光如炬灼。

    二人看了一遍,互相赞扬。谈笑了一回,又饮了数杯。不觉漏下三鼓,也都有了几分醺意,方同榻而卧。

    次日,梅生别去。不多时,又是除夕。过了元旦,到初四日,钟生请了梅生来同饮春酒。钟生道:“新年俗例,彼此都要互相邀请。终日饕酣酒食,未免为梅花所笑。弟久慕江梅盛迹,因无伴侣,未得一游。不知兄可有此高兴,我二人去做番冷淡生活,暂脱酒肉地狱之厄。兄意何如?”

    梅生道:“妙甚,妙甚。弟生于斯,长于斯,痴长四旬,闻江梅之盛久矣。年年想去一游,未得其便。兄若有此雅兴,弟当趋陪。还有一件,我们不必拘拘定要去看江梅,随处有可游赏之地,就盘桓一两日,索性过了元宵回来,便觉清静。”

    钟生大喜。

    二人坐两乘小轿,携了三四个家僮,叫人担着行囊食盒。出了仪凤门,到天妃宫,在大殿上赡妃子圣像。妃姓林,四海总神,沿海诸郡县咸祀之灵显特异,故人多致敬。在大殿看了看永乐时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带来四个碧玉磉香柱,又看了殿后那块天然玉磬,晴则燥,阴则滴水。此乃燕王篡位之后,特差郑和下海,以觅玺为名,实物色建文。郑和访觅无迹,顺便带回者。又到净海寺,问住持僧要出那一堂白描水陆来看了。真画得面目如生,神情似活,其细如发,竟不知谁人手笔。此画十殿阎罗,被人偷去一幅,只九轴矣。俗相沿传系西洋之物,亦郑和带来者。但西洋不信鬼神,何得有此也?不过妄言耳。又到寺后三宿岸小饮了一回。这是宋朝韩蕲王围困金兀术在此宿了三夜,有奸民王志教他掘小河乘小舟遁去,故有此名。二人谈论了一会兴亡往事,看看日暮,就在寺内住了。

    次日早饭罢,叫取了几钱香资送了和尚。起身,将午到了洪济寺,拣一处僧房作寓,次日方去游赏。那梅树是数百年古物,也不知始自何代。大者有数抱,小者也有两三围。有亭亭独立的,有垂偃如盖的。有斜欹的,有侧卧的。有三五株相聚一处的,有一二株独立稍远的。正开得烂熳,远远望之,竟是数百棵玉树,香闻数里,游人如蚁。

    他二人拣了一丛四五株之下,铺坐饮。香气馥郁,沁人肺腑。气爽神清,乐难言喻。又见那来赏玩的人,也有乘轿来者,也有坐船来者,也有徙步者。都携着春食盒,还有一种携撂春盛者。江南闲汉多,既喜浪游,而又无资。买些须佐酒之物,以干荷叶包之,以卢瓶贮酒,亲手携来。到彼赏花。饮毕,一撂而回,故美其名曰撂春盛也。也有雅俗,也有男女。但这妇女们穷人家如何来得起?都是富贵人家闺秀。他恐男女混杂,也拣那数株梅树相聚之下,都解下绣裙来,连结了系于树上,做了帏帐,在内中饮酒赏花。还有挟妓来游的,还有带着清唱来的。丝竹管弦,宫商迭奏,又是清幽中的一番热闹,真是第一赏心的妙境。钟生道:“三十年来闻说江梅之妙,若非今日一游,几负梅花。”

    二人赏玩了数日,又游了游燕子矶,看了一番江景,正下山来。

    到关帝庙前,只见一群人围着,钟生同梅生也近前一看。地下跪着两个花子,一个没了鼻子,一个瞎了双眼,一腿臁疮。余向在江南内桥遇见两个乞儿私语,一个算着倒运的帐,临年逼节,把两腿的臁疮又好了。方知有臁疮是花子的本钱。有一个人穿得也甚齐整,是个买卖人的气象,尽着踢打那花子。骂道:“你这没良心的奴才,你做了这样伤天理的事。只说你长远躲了,一般的今日遇见了我。你做了这丧良心的事,今日也到了这个样子,真是现世现报了。你只把我家的人还我个下落就罢了。”

    一面说着,一面打。那花子只是喊叫,并不说甚么。那人道:“你这奴才,问着你不说,我就罢了不成?我送你到了衙门夹起你来,看你说不说?”

    那花子打急了,说道:“是我一时吃了狗屎,不是吃了狗屎,因杨为英而卖妻,是吃羊屎。做错了。你如今就把我打死了也没用,你妹子是我卖到外路去了。”

    那人道:“卖与了甚么人?”

    花子道:“卖与江西巡抚荣老爷家了。”

    那人道:“我不信,你如何就卖到他家?”

    花子道:“现有媒人,这个可是说得谎的?”

    那人忿忿的又打了两下,道:“我不同你讲,告了下来,凭官处治。夹着你这奴才,追着媒人,自有个的实下落。我且寻了地方总甲来,把你两个奴才交付明白,我再去呈状。”

    转身就走。

    钟生听见话话有因,叫家人撵上那人,请他来说话。那人正走,听得后面叫道:“那位爷站站,我家老爷请你说话。”

    那人听见,连忙回身道:“是那位老爷?叫我说甚么?”

    家人指着钟生,道:“我家老爷姓钟,是刑部员外。”

    那人住在同城,岂不知道?忙走回几步,到钟生面前。钟生与他拱拱手,他不敢回礼,但躬身道:“小人不敢。请问老爷呼唤,有何吩咐?”

    钟生道:“兄上姓?”

    那人道:“小人贱姓郗,名友。”

    钟生道:“方才兄打的那人是甚么人?姓甚么?”

    郗友道:“那个瞎子叫做充好古,当日小人的妹子不幸嫁了他这个下流奴才,一生酷好屁股,把家俬花荆后来厚上了一个兔子,叫做杨为英。他没有钱使,小人外边去做买卖不在家,他竟公然把小的妹子卖掉了。那个臁疮腿没鼻子的花子就是他心爱的杨为英了。小人后来回到家中,听了这话,要去告他。他不知如何知觉,把间破房子卖了,两个就一齐逃了出来,躲了这十多年。不知几时害天报疮,弄成这个样子。小人今日来看看江梅,偶然遇着这两个奴才。虽然他瞎了眼,声音举动还影影认得。他今日到了这个地步,也就算现报在眼了。但不知舍妹下落,所以要呈官追出个底细去处,小人好寻了去看看,以尽兄妹之情。”

    世间有如此好哥哥耶?我不敢信。果你真是郗有矣。人有视妹妹如陌生者,见此愧否?钟生听了这话,方明郗氏到荣公家的缘故。上前一把拉着他的手,笑道:“兄不必着急,今妹的始末原由,我尽知道。我曾会见过两次,我替兄报个喜信罢,不必与那下流奴才较论,也不必惊动官府衙门了。”

    那郗友惊道:“老爷贵人,如何得知舍妹下落?”

    钟生道:“这话说起甚长,此处也非说话之所。兄同我到敝寓,细细奉告。”

    郗友同钟生、梅生步着到洪济寺来。

    钟生向梅生道:“这件事弟胸中胡涂了这些年,今听得郗兄说这些原委,方才明白。”

    梅生道:“从不曾见兄提及此事。”

    钟生道:“连贱内跟前,弟皆不曾说。”

    说话之间,已到了寓处。

    携手共入,让坐。郗友道:“小人怎敢坐?”

    钟生定拉他坐了,道:“兄如今是一位夫人的令兄了。”

    郗友笑道:“老爷这语甚奇,舍妹焉有这样的福?”

    钟生笑着道:“兄疑我是说谎么?我当年做秀才时,在这位梅兄府上会文,回来途间遇雨。天又晚了,只得在一园中棚下暂避。”

    遂将郗氏投水起,怎样救他,次日送他衣服盘费。后来只说兄八月内回家,令妹就有靠了。接着那时我侥幸得中,忙忙碌碌,所以我就不曾去看。又把出京到了张家湾,如何遇见,如何相待,怎样承他夫妇二位盛情,如今侍郎夫人难道还是假的?幸亏今日遇我。若到了官,审出根由。再行文到荣公处,说是有夫妇女,令妹一位夫人,岂不削了面皮?况且令甥也生了几位。郗友听说,欢喜真说不尽,忙跪谢钟生道:“真大恩人。若不亏老爷救拔,舍妹焉有这一步?”

    钟生忙扶起,大家又谈了一会。郗友告辞,满脸喜色而回。钟生送了出来,只见两个小和尚跑来,道:“方才两个花子不知为甚事跳下江去,连泡儿也不见冒一个,就不见了。好些渔船救了一会,总不见影儿。”

    钟生向郗友道:“也就足以泄舍妹之气了。”

    郗友别去。

    钟生与梅生次日到燕子矶山顶上亭中坐下,俯瞰大江,见一群少年操弧矢,赌饮江岸。内有一生,百发百中,满座倾倒。忽见一摇船客从而观之,叹道:“善则善矣,惜乎未尽其神也。”

    那生愠而操弓进曰:“请尔试之。”

    摇船客令立十竿于百步外,引彀大呼道,中某节,百矢无一虚谬。诸少年大惊,邀上座,遂取觥自酌。钟生遥见之,知为异人,邀之上山同饮,请述姓名。彼大笑道:“吾摇船客耳,有何名姓?”

    豪饮了数觯见钟生的小童棒着笔砚,他立起取笔在手,蘸得黑浓,向壁上大挥道:一叫苍天一抚膺,可怜功业已无凭。

    吞声泣尽伤心泪,赢得霜毛两鬓增。

    其二:

    一叶长江万里浮,填胸空有半天愁。

    痴心想望黄河水,逆向昆仑西北流。

    其三:

    自嗟无地可依栖,只合孤舟东复西。

    怪杀伤心堤畔树,年年春暮子规啼。

    题罢,掷笔,如飞而去,迨呼不顾。到江畔,跳上小船,放于中流,不知所往。二生不胜叹异,虽知其为隐君子,恨不识其姓字。钟生、梅生又游了两三日,也兴尽而返。不由旧路,就进了观音门,又看陈妙常女贞观故址。进了神策门内城,又到古宁庵、紫竹林二处,游赏了两三日。这两处都修枯禅的真僧,一个吃酒肉的混帐和尚也没有,甚是幽雅。正合了古诗两句,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他二人也合了两句,道:

    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偶忆一笑谈。一大老与友僧相约某日到彼寺闲游,至日到彼,亦吟此二句。主僧笑道:“老先生虽闲了半日,老僧却忙了三日。”

    二人途中分路归家。正值大雪弥漫,钟生在轿中,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到家中不远,见一群人围在街上,不知何故。看时,都是左右街坊,忙叫住轿。那些街坊上人先不防是他,见他下了轿,都躲避不及,上前道罪,道:“不知老爷驾到,失于回避,多有得罪。老爷贵人,大下着雪,就坐着过去也罢了。”

    钟生道:“列位是甚么话?都是好街邻,这可使不得。真古道君子,使轻薄儿郎愧杀。列位,这样大雪在此有甚么贵干?”

    内中一个姓金的,名叫金德性,是钟生紧邻,可记着此人。上前答道:“不知何处来了一个花子,冻死在这里。是我们地方上的事,所以同在这里看看。”

    钟生忙问道:“竟死了么?”

    众人道:“才摸他的胸口,还有些温热。但谁敢担这干系,抬了家去救他。只好看着断了气,报官去罢了。”

    钟生听了,艴然变色,道:“岂有此理?救人一命,莫大阴功。况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那里有个见死不救的理?”

    遂吩咐家人道:“你们同轿夫快把这个人抬了回去。”

    那家童上前一看,道:“这个样子是活不得的了,何苦抬个死人到家去惹是非?”

    钟生喝道:“胡说!就是死在我家,众位高邻都是证见。难道这样一个人,还怕人说我图财害命不成?他就死了,我与他一口棺材埋葬了,也是一点仁心。”

    众人道:“老爷的恩德,这是极好的事。”

    众街坊巴不得要推干净,向轿夫道:“你抬着老爷的轿,我们帮着送了这人去。”

    众人上前抬了那乞儿到钟生家来。

    钟生也不坐轿了,随众人踏着雪,步了来家。把他抬到一间小房内,放在一张床上。众人作别去了。钟生家人替他掸净了雪,叫取了副铺盖来与他睡下,烧了些姜汤灌下。睡了好半日,渐渐苏醒过来。钟生大喜,忙叫取了热酒来,叫他吃了两钟。又煮了稀粥,叫他吃了半碗。钟生吩咐家人照看着他,然后回到上房去安歇。

    钟生见了这乞儿,就像至亲骨肉一般,由不得心里惦着,再睡不着。但恐近日至亲骨肉未必如此。天才微明,就叫人煮粥与他吃,亲自又起身去看,见他动得些了,叫家人取了两件绵衣,一条绵裤,与他穿上,还叫睡倒。

    扶养了两三日,那乞儿已好了。他原没有病,不过是冻饿坏了的。得了这几日的饱食暧衣,屋里大盆火生着,暧气腾腾的,自然就好了。那日钟生来看他,他慌忙爬下床来,跪叩谢道:“小人已是死了的,蒙老爷天恩救拔,杀身也感报不荆”

    钟生拉起来,道:“你姓甚么?是那里人?为何就到了这个地步?”

    那人见问哭着说道:“小人姓钟,就是本京人。原也是个好人家儿女,祖上都是诗礼人家。因为自己不长进,自幼贪赌好吃才到了这个地位。也是自作自受,怨不得人的。”

    钟生听得他是同姓,又觉得他彷佛当日哥哥的形状,心有所触,忙问道:“你可有父母么?今在那里?”

    他听见问这话,越发大哭起来,答应不出。钟生道:“问你缘何不说?”

    他方道:“老爷若问到这上头,我越发该死了,所以不敢答应。”

    钟生道:“你只管说。”

    他道:“我父亲原在此处住,后搬到清江浦去开店。为了一场人命,把房子也卖了,才救出命来。小人不成器,赌输了没得还人,将父亲的几两银子输了,不敢回家。遂投了一个四川丰都县姓顾的四衙,跟了去。这些年顾四衙又死了,丰都县的故四衙,焉有不死者。小人空身出来。几千里奔到这里,想到清江浦去,我又不敢见我父亲。在这里要寻我的一个叔叔,总问不着。年程荒旱,几个钱用完了,衣服也当卖吃了。后来没法,只得讨饭。谁知连饭也化不出来,所以流落到这个田地。肚里空着,前日遇那场大雪,故此就冻倒了。要不是老爷的天恩怜救,小人此时也喂了猪狗了。”

    钟生见他说的与向年嫂子话相近,忙又问他道:“你叔叔叫甚名字?他做甚么事?”

    他道:“我的那叔叔比我只大三四岁,离他时,他才十来岁,我只七八岁。如今就在眼前也不认得,也不知他做何事业,所以找寻不着。他的名字我常见爹妈说,他在城外公家读书。叫做钟情。”

    钟生听说,知他是小狗子了,却不认得。又问了一句道:“你父亲叫甚名字?你母亲姓甚么?”

    他道:“我父亲叫做钟悛,我母亲姓鄂,我叫小狗子。”

    钟生上前一把抱住他,哭道:“我的侄儿,我就是你亲叔叔钟情了。”

    小狗子把他看了一看。看了一看他,妙。犹相逢是梦中也。重复跪倒,叩了几个头,放声大哭了一常钟生把他拉着到了内里,指着钱贵,对他道:“这是你婶娘。”

    他也叩了头。又指着代目,道:“这是你小婶娘。”

    他又要叩头,钟生拉住道:“作揖。”

    他把手一揖。又叫了钟文、钟武来拜见了哥哥。然后叫他坐下,问道:“你父母如今可知道怎么样了?”

    他又哭起来了,道:“侄儿不肖,自从出来,如今已十多年了,并不知父母音耗。”

    钟生也流着泪,将他上京会试时,遇见鄂氏已嫁了何家,并他父亲已死了,无力买地水葬的话对他说了。那小狗子听了这话,站起来向着墙尽力一头撞去,血流满面,倒在地下。

    钟生惊得忙抱住,叫道:“侄儿,你快醒来。”

    叫了有多声,只见他喉中声响,总不做声。钟生要热水,钱贵忙递过。撬开牙灌了几口,听得喉中一声响,吐出两口鲜血,大哭道:“侄儿此刻就死已是迟了。叔叔不杀我,还救我做甚么?”

    钟生哭道:“那是你幼年无知,你如今就死也救不转你父亲了。你若能改过自新,你父亲也就瞑目了。”

    劝抚了一会,替他把血拭了,包好了头,扶他起来。叔侄二人悲悲切切,连晚饭都没吃。

    过了一夜,次日,叫他洗浴了。钟生取出自己一身新衣,叫他彻底更换。这日梅生来,闻知他们叔侄相逢,约了宦萼、贾文物、童自大公分来贺。钟生领着小狗子都去回谢,又请酒,也闹了数日。

    钟生每日留心看侄儿可能改过,见他时常提起父母来就暗暗悲啼。钟生甚惨然,知道他有自悔之意,心中暗喜。又暗地吩咐钟用,叫诱他外边去戏耍,他总不听。后来多次了,他怒起道:“我是要该死的人,叔叔把我还当人看。我再有丝毫不成器,不但叔叔杀我,我父亲阴灵自然就杀了我了。再要来这样引诱,我就告诉叔叔与你了不得。”

    钟用复了钟生,钟生又悲又喜。喜的是侄儿改过,将来可以接续哥哥一脉。悲的是侄儿虽然会着了,但哥哥已没了,嫂又嫁了人,一家永不能再会了。

    过了几日,钟生替他起了个名字,叫做钟自新,字又新。又迟了两个月,钟生叫媒人替他寻媳妇。他知道了,对钟生道:“侄儿蒙叔父收养,侍奉一生,再不娶妇的。”

    钟生道:“这是何故?”

    他又哭起来,道:“我父亲因我气死,母亲因我死无依,方才嫁人。侄儿若是长进,父亲末必得死。就是父亲病故,有我养活,母亲也末必改嫁。想到这里,恨不得自己拿刀割出心来。侄儿如今死有余辜,还敢望娶妻生子的受用么?”

    说着流泪不止。钟生也滴了几点泪,正色道:“你说的固是,但你父死者已不能复生。你可知道书上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若不娶妻,岂不绝了你父亲的后嗣,这是因小而废大了。”

    他又哭着道:“叔叔教导,侄儿焉敢不听?但是我父亲虽不能复生,我母亲如今现在人家,不知作何光景,我忍心在这里快乐么?”

    钟生叹了几口气,道:“好,好,你的意思怎么样?”

    他道:“侄儿想要去祭奠祭奠父亲,看看母亲的光景,回来再做商议。”

    钟生道:“这是极好的事,我成你的孝思。”

    遂取出二十两银子递与他,道:“你拿去做盘缠。”

    他道:“那里用得这些?四五两银子就够了。”

    钟生也是试他,看他见了银子拿他花费不花费的意思。见他说多,也不好收回。便道:“你母亲嫁的那家也甚贫穷,你用不了的,就与了你母亲罢。”

    钟自新见叔叔说得关切,也就收下。

    第二日天未亮,他就来辞叔婶。钟生又叮嘱早回,他起身去了。过了二十多天,钟生在房中向钱贵道:“此处到清江浦不过有五六天路程,往返半月余就够了。他如今去了许久,还不见回来,不知何故?”

    过了几日,只见钟自新面带喜色进来,向叔叔婶母作揖。钟生问道:“我正在这里念你,你回来了。你母亲可好么?”

    钟自新道:“母亲同侄儿回来了。”

    钟生惊问道:“他在人家,如何得同你来?”

    他道:“侄儿到了那里,找着了母亲。那继父已死了两三个月,母亲正孤身无依靠。侄儿祭了父亲,带的盘缠多了,又替母亲旋制了几件衣裳,所以耽迟了日子。雇了一只小扬州划子到了仪真闸上换了满江红,同母亲来了,现在旱西门外石城桥泊着。”

    钟生道:“既然来了,你为何不同他来家?”

    他道:“母亲说他曾嫁过人家,不知叔叔许回来不许,因此不敢同来。”

    钟生道:“这是甚么话?你母亲当日也是万不得已。今日既来,焉有不来之理?”

    遂叫家人雇轿夫抬轿,随侄儿去接。吩咐备下酒饭。

    不多时鄂氏到了,钟生率领着钱贵、代目、两个儿子都接到厅上。进来哭了一场,然后见了礼。众人见鄂氏时,两鬓斑白,已是老媪了。大家诉说几年的往事,然后安席接风,欢聚饮酒。钟生收拾了一个独院三间,原是小厅,间隔了与他母子同祝又与了鄂氏一个小婢,又派了两个仆妇轮流供送茶饭。鄂氏何消此福,忆当初岂不愧煞。梅生知他嫂侄重圆,知会了宦贾童三人,李氏、侯氏、铁氏、富氏都来看贺,钱贵留下酒饭,钟生着钟自新进来谢了四位亲家母。李氏因问鄂氏道:“令郎可有了亲事没有?”

    钱贵接着道:“还不曾有岳家,正叫媒人替他寻着呢。”

    富氏道:“我倒看见一家有个好女儿,生得贞静贤淑,模样又干净,我去提了看。”

    钱贵道:“这好极了,但不知是谁家?”

    富氏道:“原是我家门下鲍信之,他如今不做了北捕厅通判了吗?他的娘子请我,有他一个嫡堂小姑陪我,我说的就是他。他的亲哥哥是个秀才。”

    钱贵忙下来,斟上了一钟酒敬富氏,又拜了一拜,笑道:“全仗鼎力了。”

    富氏回拜,笑道道:“事还不知成与不成,我倒先吃了媒酒。”

    钱贵道:“亲家奶奶去说,再没有不成的。”

    天晚散去,钱贵对钟生道,钟生闻之甚喜。

    次日,又亲去托贾文物,贾文物也允诺。他夫妻二人商议了一番,去请了含香妯娌来当面讲。遂差人去请鲍大奶奶二奶奶二位闲叙。请了来,饮酒中间,富氏提起这门亲事,含香满口应承,贞姑道:“回去同丈夫商议回话。”

    晚了辞归。

    次午,含香打发一个仆妇来说:“亲事允了,请钟老爷这里着人到二房去求便成。”

    贾文物遣人与钟生说知,钟生知道邬合与鲍信之是故交,请了邬合来,烦他去求。鲍复之允了,钟生择日行聘,又选吉辰娶了进门。果然好个媳妇。他是自幼跟着贞姑陶冶出来的,知文达礼,十分贤孝。

    鄂氏得了这样个好媳妇,喜是不消说,倒像个婆婆一般疼爱他,此言谬矣。世间媳妇疼爱婆婆者几人哉?就是钱贵、代目也着实疼他了不得。一家和美。钟生敬这鄂氏,还是以长嫂之礼,并不以另嫁过的人待他薄情。爱这钟自新媳妇如亲儿媳一样,钱贵与鄂氏妯娌也甚亲热。钟自新不但能孝顺母亲,他孝敬叔婶如同父母一般,疼爱这两个兄弟无比,真可谓败子回头金不换。

    钟生见侄儿如此老成,心中大悦,把家务全交付与他。自己无事只看书或赋诗,高兴了约梅生同去陶情山水,俗事总不经心。钟自新也不负叔叔所托,把家中料理板板策策的,甚有次序。

    钟生一日在家,正同侄儿闲话,忽门上传进有个姓郗的人求见。钟生知是郗友,叫请了进来。到了厅上,郗友叩谢,钟生忙还礼不迭。郗友道:“怎敢当老爷这样过谦?”

    定要请起。钟生决乎不肯。方一齐起来,作揖坐下。郗友道:“前幸遇老爷,小人次日就当来叩谢,恐老爷尚未回府。因有些要紧事件,往杭州去了许久。昨晚到舍,今日特来奉叩。”

    钟生道:“岂敢有劳台驾?我们都系相与间,兄这等称呼太谦,就不是了。”

    郗友袖中取出个礼单来递上,道:“不堪微物,孝敬老爷赏人罢。”

    钟生接过一看,都是上样食物:金华火腿、绍兴笋鲞、松红糟黄雀、鲈鱼、江阴糟鲥鱼、炙鲚、衢州橘子、湖州酒杨梅、台州天摩笋、蜜浸雕枣。天摩岭,言其极高之意,非天目山也。岭上有大刹,左右有百余家,无地可耕,土人皆采笋货卖,即市上所卖之细绿笋也,以地得名。岭上产枣极大,皆去核,雕镂人物花卉,以蜜浸之,本处即卖二分一个。过客买做土物馈人,若食只甜而已矣,全无枣味。岭上更多紫荆树,二人掘其根,制香几笔筒匙箸瓶之类货之,颇有佳致。并惠泉酒之类。

    钟生道:“如何敢当这样厚爱,决不敢领。”

    郗友道:“舍妹蒙老爷再生之恩,万分不能报一,只不过聊尽鄙心。老爷要不收,使小人愧死了。”

    钟生推辞不却,然后道谢收了,抬了进去。因问道:“兄近年作何贵干?”

    郗友道:“当日原在外边作些买卖,数年来因湖广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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