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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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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龙斯基整整那一夜连想都没有想要睡觉。他坐在躺椅上有时直视着前方有时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假使说他先前以他的异常沉着的态度使不认识他的人们惊异不安那么他现在似乎更加傲慢自满了。他看人们仿佛是看物件一样。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在法院当职员的神经质青年憎恨他的这副神气。这位青年向他借火抽烟和他攀谈甚至推了他一下为的是使他感到他并不是物件而是一个人;但是弗龙斯基凝视着他正如他凝视路灯一样那青年做了个鬼脸感觉得他在这种不把他当作人看待的压迫下失去镇定了。

    弗龙斯基没有看见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什么人。他感到自己是一个皇帝倒不是因为他相信他已经使安娜产生了印象——他还没有信心——而是因为她给他的印象使他充满了幸福和自豪。

    这一切会有什么结果他不知道他甚至也没有想。他感觉得他以前消耗浪费的全部力量现在已集中在一件东西上面而且以惊人的精力趋向一个幸福的目标。他为此感到幸福。他只知道他把真话告诉了她:她在哪儿他就到哪儿去现在他的生活的全部幸福他唯一的人生目的就在于看见她和听她说话。当他在博洛戈沃车站走下车去喝矿泉水一看见安娜就不由自主地第一句话就把他所想的告诉她了。他把这个告诉了她她现在知道了而且在想这个了他觉得很高兴。他整夜没有入睡。当他回到车厢的时候他尽在回忆着他看见她时的一切情景她说的每一句话而且在他的想像里浮现出可能出现的未来图景他的心激动得要停止跳动了。

    当他在彼得堡下了火车的时候他在彻夜不眠之后感觉好像洗了冷水澡一般地痛快和清爽。他在他的车厢近旁站住等待她出来。“再看看她”他自言自语说情不自禁地微笑着“我要再看看她的步态、她的面貌她许会说句什么话掉过头来瞟一眼说不定还会对我微笑呢。”但是他还没有看到她就看见了她的丈夫站长正毕恭毕敬地陪着他穿过人群。“噢是的!丈夫!”这时弗龙斯基才第一次清楚地理解到她丈夫是和她结合在一起的人。他原来也知道她有丈夫但是却差不多不相信他的存在直到现在当他看见了他本人看见了他的头部和肩膀以及穿着黑裤子的两腿尤其是看见了这个丈夫露出所有主的神情平静地挽着她的手臂的时候他这才完全相信了。

    看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见他那彼得堡式的新刮过的脸和严峻的自信的姿容头戴圆帽微微驼背他才相信了他的存在而且感到这样一种不快之感就好像一个渴得要死的人走到泉水边却见一条狗、一只羊或是一只猪在饮水把水搅浑了的时候感到的心情一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种摆动屁股、步履蹒跚的步态格外使弗龙斯基难受。他认为只有他自己才有爱她的无可置疑的权利。但是她还是那样她的姿态还是打动他的心使他在生理上感到舒爽和兴奋心中充满了狂喜。他吩咐他那从二等车厢跑来的德国听差拿着行李先走他自己走到她跟前。他看到夫妻刚一见面的情景而且凭着恋人的洞察力注意到她对他讲话时那种略为拘束的模样。“不她不爱他也不会爱他的”

    他心里断定了。

    在他从后面走近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那一瞬间他高兴地注意到她感到他接近了回头看了一下但是认出他来就又转向她丈夫。

    “您昨晚睡得很好吗?”他说向她和她丈夫一并鞠躬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以为这个躬是向他鞠的他认不认得他就随他的便了。

    “谢谢您很好呢”她回答。

    她的脸色露出倦容脸上那股时而在她的微笑里时而在她的眼神里流露的生气现在已经不见了;但是一刹那间当她瞥见他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虽然那闪光转眼就消逝了但是他在那一瞬间却感到了幸福。她瞟了丈夫一眼想弄清楚他认不认识弗龙斯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满意地望了弗龙斯基一眼茫然地回忆着这个人是谁。在这里弗龙斯基的平静和自信好像镰刀砍在石头上一样碰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冷冰冰的过分自信上。

    “弗龙斯基伯爵”安娜说。

    “噢!我想我们认得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淡地说伸出手来。“你和母亲同车而去和儿子同车而归”他说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好像每个字都是他赏赐的恩典。“您想必是来休假的吧?”他说不等他回答他就用戏谑的语调对他的妻子说:“哦在莫斯科离别的时候恐怕流了不少眼泪吧?”

    他这样对他妻子说为的是使弗龙斯基明白他要和她单独在一起于是略略转向他他触了触帽边;但是弗龙斯基却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说:

    “希望获得登门拜访的荣幸。”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疲倦的眼睛瞥了弗龙斯基一眼。

    “欢迎”他冷淡地说。“我们每星期一招待客人。”随后完全撇开弗龙斯基他对他妻子说:“巧极了我恰好有半个钟头的空余时间来接你这样我就可以表一表我的柔情”他用同样戏谑的口吻继续说。

    “你把你的柔情看得太了不起了我简直不能领受啰”她用同样的戏谑口吻说不由自主地倾听着走在他们后面的弗龙斯基的脚步声。“但是那和我有什么相干吗?”她暗自说于是开口问她丈夫她不在时谢廖沙可好。

    “啊好得很呢!mariette1说他很可爱而且很抱歉我一定会使你伤心他可并没有因为你不在而感到寂寞像你丈夫那样。但是再说声merci2亲爱的因为你赐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们的亲爱的‘茶炊’会高兴得很哩。(他常把那位驰名于社交界的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叫作‘茶炊’因为她老是兴奋地聒噪不休。)她屡次问起你。你知道如果我可以冒昧奉劝你的话你今天该去看看她。你知道她多么关怀人啊。就是现在她除了操心自己的事情以外她老是关心着奥布隆斯基夫妇和解的事。”——

    1法语:玛利埃特。

    2法语:感谢。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是她丈夫的朋友是彼得堡社交界某个团体的中心人物安娜通过她丈夫而和那团体保持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但是你知道我给她写了信。”

    “可是她要听一听详情。如果不太疲倦的话就去看看她吧亲爱的。哦孔德拉季会给你驾马车就要到委员会去。我再不会一个人吃饭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已经不再是讥讽的口吻了。“你不会相信你不在我有多么寂寞啊”于是他紧紧地握了她的手好久含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扶她上了马车。

    三十二

    家中第一个出来迎接安娜的是她的儿子。他不顾家庭女教师的呼喊下了楼梯就朝她跑去欢喜欲狂地叫起来:“妈妈!妈妈!”跑到她跟前他就搂住她的脖子。

    “我告诉你是妈妈吧!”他对家庭女教师叫道。“我知道的!”

    她儿子也像她丈夫一样在安娜心中唤起了一种近似幻灭的感觉。她把他想像得比实际上的他好得多。她不能不使自己降到现实中来欣赏他本来的面目。但就是他本来的面目他也是可爱的他长着金色的鬈、碧蓝的眼睛和穿着紧裹着双腿的长袜的优美的小腿。安娜在他的亲近和他的爱抚中体验到一种近乎**的快感而当她遇到他的单纯、信赖和亲切的眼光听见他天真的询问的时候就又感到了精神上的慰藉。安娜把多莉的小孩们送给他的礼物拿出来告诉他莫斯科的塔尼娅是怎样的一个小女孩以及塔尼娅多么会读书而且还会教旁的小孩。

    “哦我没有她那么好吗?”谢廖沙问。

    “在我眼里你比世界上什么人都好哩。”

    “我知道”谢廖沙微笑着说。

    安娜还没有来得及喝完咖啡就通报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来拜访了。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是一个高个子的胖女人脸色是不健康的黄色长着两只美丽的沉思似的黑眼睛。安娜很喜欢她但是今天她好像第一次看出了她的一切缺点。

    “哦亲爱的您采到了橄榄枝1吧?”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一进房门就问。

    “是的一切都了结了但是事情也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严重”安娜回答。“大概我的be11esoeur2也太急躁了一点。”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虽然对于一切和她无关的事情都感到兴味但是却有一种从来不耐心听取她所感到兴味的事情的习惯;她打断安娜说:

    “是的世界上充满了忧愁和邪恶呢。我今天苦恼死了。”

    “啊怎么回事呢?”安娜说竭力忍住不笑。

    “我开始感到毫无结果地为真理而战斗有点厌烦了有时候我简直弄得无可奈何哩。小姊妹协会的事业(这是一个博爱的、爱国的宗教组织)进行得很好。但是和这些绅士一道就什么事都做不成”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带着讥讽的、听天由命的语调补充说。“他们抓住一个思想把它歪曲了然后又那么卑俗无聊地谈论它。仅仅两三个人你丈夫就是其中的一个懂得这事业的全部意义而其余的人只会把这事弄糟。昨天普拉夫金写了封信给我”

    普拉夫金是侨居国外的一位有名的泛斯拉夫主义者3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述说了这封信的大意——

    1橄榄枝为一种和平的标志此句的意思是问安娜调解成功没有。

    2法语:嫂嫂。

    3泛斯拉夫主义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形成的反动政治流派。其基本思想是企图在俄国沙皇制度统治下将所有斯拉夫民族统一为一个国家。

    接着伯爵夫人又告诉了她一些反对教会合并运动的不愉快事件和阴谋就匆匆地走了因为她那天还要出席某团体的集会和斯拉夫委员会的会议。

    “这自然和以前毫无两样;但是我以前怎样没有注意到呢?”她自言自语。“莫非她今天特别气愤?不过真好笑;她的目的是行善她是基督徒但是她却总是怒气冲天;她总有敌人而且那些敌人也都是假基督和行善之名哩。”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走后又来了另一个朋友某长官的太太告诉了她城里的一切新闻。到三点钟她也走了答应来吃晚饭。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还在部里。安娜剩下一个人照顾她儿子吃了饭(他是和父母分开吃的)整理好东西看过了堆积在她桌上的书信和便条写了回信就这样把饭前的时间度过去了。

    她在旅途中所感到的无端的羞耻之情和她的兴奋都完全消逝了。在她习惯的生活环境中她又感觉得自己很坚定无可指责了。

    她惊异地回想起她昨天的心情。“生了什么呢?没有什么!弗龙斯基说了些傻话那本来是容易制止的而我回答得也很得体。对我丈夫说出来是不必要的而且不可能的。说出来反而是小题大做了。”她想起她怎样告诉过她丈夫彼得堡有一个青年是她丈夫的部下差一点向她求爱以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怎样回答她说凡是在社交界生活的女人总难免要遇到这种事他完全信赖她的老练决不会让嫉妒来损害她和他自己的尊严。“这样何必说出这件事来呢?

    真的谢谢上帝没有什么好说的!”她自言自语。

    三十三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四点钟从部里回来但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他没有来得及进来看她。他先到书房里去接见等候着他的请愿的人们在他的秘书拿来的一些公文上签了字。在用餐时(总有几个客人在卡列宁家用餐)来了一位老太太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表姐、一位局长和他的夫人、一位被引荐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部下工作的青年安娜走进客厅来招待这些客人。五点整彼得一世的青铜大钟还没有敲完第五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进来了穿着佩戴着两枚勋章的礼服打着白领带因为他吃了饭马上就要出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生活中的每分钟都给分配和占满了。为了要按时办完摆在面前的事他严格地遵守时间。“不匆忙也不休息”是他的格言。他走进餐厅和大家打了一个招呼就急忙坐下来对他的妻子微笑。

    “是的我的孤独生活结束了。你不会相信一个人吃饭有多么不舒服呀。”(他特别着重不舒服这个字眼。)

    吃饭时他和妻子稍稍谈了一下莫斯科的事露出讥讽的微笑向她询问了一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情况;但是谈话大体上是一般性的涉及彼得堡官场上和社会上的各种新闻。饭后他陪了客人们半个钟头又含着微笑和妻子紧紧地握了握手就退了出去坐车出席会议去了。安娜那晚上既没有到那位听见她回来了就邀请她去赴晚会的贝特西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那里去也没有去那晚上她原已经定好了包厢的剧场。她不出去主要是因为她打算穿的衣服还没有做好。总之安娜在客人走后忙着收拾服装时她感到非常懊恼。她本来是一位很懂得怎样在穿着上不花许多钱的能手在去莫斯科之前她拿了三件衣服交给女裁缝去改。这衣服要改得让人认不出来并且三天以前就应该做好的。结果两件衣服还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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