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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县长看着湾水,摘下礼帽,放在中指上挑着摇了两圈。他扣帽上头,转回身,叫过两个士兵,说:“往里扔炸弹!”
小颜把百姓们赶得离开湾边二十几步远。
曹县长退到桌子边上坐下。
那两个士兵在湾子边趴下,把步枪放在身后,各人从腰里摸出一个小甜瓜状的黑炸弹,拔掉一个铁销子,在枪盖上一磕,扔进了湾子。黑炸弹打着滚落水,砸出无数同心圆。两个兵赶紧把头低了。全场鸦雀无声。不知过了多久,湾子里全无动静,炸弹落水时砸出的同心圆早扩散到湾子边缘,水面像铜镜般神秘混沌。
曹县长咬牙切齿地说:“再扔!”
两个兵又摸出炸弹,按照同样的步骤把炸弹扔下水。黑炸弹在飞行中嗤嗤地叫着,拖着两道雪白的硝烟。炸弹落水片刻,就有两声闷响从水底传上来。湾子里腾起两股水柱,有三五米高,顶端蓬松,雪树一般,凝固瞬息,又哗啦啦地落下。
曹县长跑到水边,百姓们也围拢上来。湾子里那两团水还在沸沸地翻动,良久方止。一串串水泡劈劈啪啪地破碎着,十几条虎口长的青脊鲢鱼肚皮朝天潮上来。水波渐渐消尽,湾子里漾着一股腥臊气。阳光又铺满水面,白色睡莲茎叶微抖,仪态大方,不乱方寸。阳光照耀众人,曹县长脸上开始放光,大家都板着脸等待着,一个个脖子伸长,看着愈来愈平静的湾水。
突然,湾子中央咕噜噜冒起两串粉红色的气泡,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听着那些水泡一个连一个地破碎。阳光强烈,水面上罩上一层金子般的硬壳,眩得人眼迷乱。幸亏有一块黑云及时飘来,遮住了太阳,金色消褪,湾水碧碧绿。两个黑色的大物,从冒起过水泡的地方慢慢升起,接近水面时,运动速度突然加快,有两只屁股先凸出来,紧接着翻了一个个,单家父子膨胀的肚皮朝天,面部在水面上似露不露,好象害羞一样。
曹县长命令打捞尸体。烧酒锅的伙计们回去找来长木杆子,杆子上绑着铁铙钩。罗汉大爷用铙钩抓住单家父子的大腿——铙钩入肉时发出的噗哧声令人齿底生津,像吃了酸杏子一般——慢悠悠地拖过来。
小毛驴仰脸朝天,嘎嘎地叫了一阵。
罗汉大爷问:“少奶奶,怎么办?”
奶奶想了想,说:“吩咐伙计,去木货铺赊两口薄木棺材,赶快入殓,寻地方埋掉,越快越好。完事后,你过西院来,我有话对你说。”
“是,少奶奶。”罗汉大爷恭恭敬敬地说。
罗汉大爷把老少东家装进棺材,埋在一块高粱地里。十几个伙计匆匆干活,谁也不说话。埋完死人时,红日平西。那些乌鸦在坟墓上空团团旋转,鸦翅上涂着紫红的阳光。罗汉大爷说:“伙计们,回去等着吧,看我的眼色行事,少说话。”
罗汉大爷过院来听我奶奶的指示。奶奶盘腿坐在驴背上卸下来的被子上。外曾祖父抱着一捆干草,一把把地抽着喂驴。
罗汉大爷说:“少奶奶,事办完了。这是老掌柜身上的钥匙。”
奶奶说:“钥匙你先拿着。我问你,这村里有卖包子的人家吗?”
“有。”罗汉大爷说。
奶奶说:“你去买两笼包子,分给伙计们吃,吃过,领他们到这院来。送二十个包子过来。”
罗汉大爷用一张鲜荷叶托过来二十个包子。奶奶伸手接住,对罗汉大爷说:“你到东院去招呼着他们快吃。”
罗汉大爷喏喏连声,倒退着走了。
奶奶把包子递到外曾祖父面前,说:“你一边走一边吃吧!”
外曾祖父说:“九儿,你可是我的亲生闺女!”
奶奶说:“快走,少啰嗦!”
外曾祖父气汹汹地说:“我是你亲爹!”
奶奶说:“我没有你这样的爹,从今后不许你踏进这个门槛!”
“我是你爹!”
“我爹是曹县长,你没听到?”
“没那么便宜,有了新爹就想扔旧爹?我和你娘弄出来你不是容易的!”
奶奶把手中的荷叶包子用力摔到外曾祖父的脸上。热包子打在外曾祖父脸上,像放了一颗开花炸弹。
外曾祖父拉着驴,骂骂嚷嚷逃出大门:“杂种!小杂种!六亲不认的小杂种!我要去县里告你,告你不忠不孝!告你私通土匪!告你谋杀亲夫!”
在外曾祖父渐渐远去的叫骂声中,罗汉大爷带着十三个伙计走进院来。
奶奶抬手理理额发,伸手抻抻衣襟,大大方方地说:“伙计们,辛苦了!俺年轻,初当家,不谙事,仰仗着大家伙帮助。罗汉大爷在俺家十几年,今后烧锅上的事还是靠您来挑头。老少东家撒手去了,咱抹抹桌子另摆席,县里头有俺干爹撑着,绿林里的朋友咱不得罪,村里的乡亲,来往的客商,咱一个不亏待,我断定咱这买卖能做下去。明日后日大后日,烧锅停火三天,大家伙帮我清扫房屋,老少东家用过的东西,能烧的就烧,不能烧的就埋。今晚就早歇了吧,罗汉大叔您看这样行不行?”
罗汉大爷说:“听少奶奶的吩咐。”
奶奶说:“有没有不愿干的?不愿干也不强留,如觉得跟我一个妇道人家没出息,就请另寻主儿。”
伙计们互相看看,都说:“愿为少奶奶出力。”
奶奶说:“那就散了吧。”
伙计们聚在东院的厢房里,嘀嘀咕咕地议论,罗汉大爷说:“睡吧,睡吧,明日要早起。”
半夜,罗汉大爷起来给骡子添草,听到我奶奶在西院里啜泣。
第二天早晨,罗汉大爷早早起身,到大门外转了一圈。见西院大门紧闭,院子内静悄悄。他回到东院,踏着一条高凳,往西院张望:我奶奶背靠院墙,坐在被子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