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瞄准了一条黑狗笨拙的头颅,啪啦一枪,子弹打破了一只狗耳朵,它叫着,跑回高粱地里去了。父亲看到一条白花狗的脑袋开了一个花,它往前一栽,口里叼着一截黑色的肠子,连一声也没吭。“倩儿,你打中了!”父亲高声喊。母亲说:“是我打中的吗?”母亲兴奋地说。父亲把准星和标尺找成一线,瞄准了我家那条红狗。它跑起来肚皮贴地,从一簇高粱棵子,闪电般蹿到另一簇高粱棵子。父亲开了一枪,子弹贴着红狗的脊背飞走了。红狗叼起一条白胖的女人腿,它的尖利的牙齿把骨头嚼得咯崩咯崩响。母亲开了一枪,子弹打在它面前的黑泥上,泥点溅了一狗脸,它甩动了几下头,然后叼起半截白腿,打着滚撤走了。王光和德治的准确射击使好几条狗受了伤,狗的鲜血,溅到人的尸体上,受伤的狗的凄厉嚎叫,让人胆战心惊。
狗队撤了。父亲他们也集合起来,擦洗武器。他们的子弹已经不多了。父亲提醒大家要精确射击,尤其注意要击毙那三条狗头领。王光说:“滑得像泥鳅一样,不等套进枪口,它就溜走了。”
德治眨动着黄色的眼珠说:“豆官,咱们偷袭一次怎么样?”
父亲说:“怎么偷袭?”
德治说:“这群狗一定有一个休息的地方,我估计,这地方就是墨水河河滩,狗们吃了人肉,一定去那儿喝水。”
瘸子说:“德治说的有理。”
父亲说:“走吧。”
德治说:“别急,咱们回去带上手榴弹,就用手榴弹炸它们。”
父亲、母亲、王光、德治,兵分两路,钻进了两条狗道。狗道上的泥巴被狗爪子踏得像橡皮一样柔韧。狗道果然通向墨水河,父亲和母亲听到了墨水河的喧哗和河边上狗的鸣叫。临近河堤时,三条狗道汇集在一起,狗道加宽了一倍。父亲母亲与王光和德治汇合。
他们在临近河堤时,父亲看到,二百多条狗散在墨水河生满水草的滩地上,多数狗趴着,有的狗在啃着脚趾上粘着的坚硬光滑的黑土壳子,有的狗翘着腿往河里撒尿,有的狗站在河边,伸出长长的舌头舐着浑浊的河水。饱食人肉的狗打出一圈圈棕色的狗屁。草地上布满红色的和白色的狗屎,父亲他们从没闻到过这种气味的狗屎和狗屁。趴着的狗,都表现得相当安静。三条狗头领混在狗群里,但还是一眼就能辨别出。
王光说:“扔吧,豆官?”
父亲说:“准备好了,一齐扔。”
他们每人摸出两颗花瓣小甜瓜手榴弹,拔掉销子,对着磕碰一下,父亲喊:“扔!”八颗手榴弹远远近近地落进狗群里,狗们好奇地望着从空中飞来的圆溜溜的黑家伙,不由自主地蹲起来。父亲发现我家那三条狗精灵非常,狡猾地把身体死贴在地面上。八颗质量一等的日本手榴弹几乎同时爆炸,巨大的气浪挟带着黑豆般的弹片四处飞溅,起码有十几条狗被炸碎了,起码有二十几条狗受了伤。狗血、狗肉,飞扬到河道上空,冰雹般打到河水里。墨水河里嗜血成性的白鳝鱼群集起来,吱吱地叫着,争夺狗肉和狗血,受了伤的狗一齐哭叫,令人心悸。没受伤的狗四散逃窜,有的沿着河道狂奔,有的跳进墨水河,挣命般地往河对岸游去。父亲很遗憾没有带枪。有几只被崩瞎了眼睛的狗,嗷嗷叫着在河滩上推磨转圈,狗血满脸,让人心中不忍。我家的三匹大狗都游到对岸去了,跟着它们泅水过河的有三十几条狗,它们夹着尾巴爬上河堤,一个个狗毛贴身,狼狈不堪。它们抖动着身子,尾巴尖上、肚皮上、下巴颏上,都淅淅沥沥地滴下水来。我家那条红狗对着我父亲恼怒地叫着,好象谴责着父亲他们破坏契约,一是侵入它们的宿营地,二是使用了这种凶狠的、不狗道的新式武器。
父亲说:“再往对面扔!”
他们每人拿出一颗手榴弹,用力往对岸撇,群狗一见黑物越过河道飞来,齐声哭着爹叫着娘,打滚翻觔斗,下了河堤,钻到了河南岸的高粱地里。父亲他们身单力薄,手榴弹都落到河水里,炸起了四根白色的水柱,河面翻腾一阵,潮上了一片肥滚滚的白鳝鱼。
遭到突然袭击的狗群,两天没有光顾屠杀场。在这两天里,狗群和人群都没放松继续斗争的准备。
父亲他们认识到手榴弹的巨大威力,聚到一起,商量如何进一步利用手榴弹的问题。他们派出王光到河边去侦察过,王光说,河边有几条死狗,有一片狗毛狗屎,有扑鼻的腥臭,不见一个活狗。狗们转移了阵地。
德治判断,这群狗暂时被打散了,但是头领还在,短时间内就会重新聚合起来,前来争夺死尸。狗们的下一场反扑必定更加残忍,因为现在剩下来的狗,都具有丰富的斗争经验,一个顶一个。
最后,母亲出了一招,建议把木柄手榴弹拉开弦,埋在狗道上。母亲的计谋获得赞赏,大家立刻分头行动,把四十三颗一触即发的木柄手榴弹埋在三条狗道上。花瓣小甜瓜手榴弹原有五十七颗,在墨水河偷袭时用了十二颗,还剩下四十五颗。父亲不偏不倚,每个战斗小组分给十五颗。
这两天,狗群里发生分化瓦解,由于频繁战斗减员和大批动摇分子的逃跑,狗员总数降低到一百二十匹左右。队伍迫切需要整编,将原先三个大队,合并成一个精干的、团结一致的战斗集体。原先的宿营地被四个可恶的小杂种用屎克螂一样的怪物炸得乱七八糟,狗群沿着河堤,东行了三华里,在墨水河大石桥东侧河南边的滩地上,集中了起来。
这是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上午,群狗心事重重,跃跃欲试,一路上进行着挑衅性的碰撞和嘶咬。各个队伍的狗,都偷偷地打量着自己的首领。我家的红狗、黑狗和绿狗都不动声色,互相用眼角瞥着,狭长的脸上挂着狡猾的笑容。
在大桥东侧,狗们围成一个圆圈,用两条后腿坐着地、痉着脖子,对着阴沉沉的天空嗥叫。黑狗和绿狗浑身痉挛,脊背的毛像浪潮一样翻滚着。由于吞吃人肉,所有的狗的白眼球上都布满密密的血丝,几个月吞腥啖膻、腾挪闪跳的生活,唤醒了它们灵魂深处的被千万年的驯顺生活麻醉掉的记忆。现在它们都对人——这种直立行走的动物——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在吞吃他们的肉体时,它们不仅仅是满足着辘辘的饥肠更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它们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它们是在向人的世界挑战。是对奴役了它们漫长岁月的统治者进行疯狂报复。当然,把这种原始的朦胧冲动上升到理论的高度的、能够对这一系列行动进行理性思维的,还是我家的三条狗。这是它们被群狗拥戴的主要原因。当然,这三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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