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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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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谢矣。

    也思菊花茂盛,当归紫苑,奈常山路远,滑石难行,姑待从容耳!

    卿勿使急性子,骂我曰苍耳子。

    明春红花开时,吾与马勃、杜仲结伴回乡。

    至时有金银花相赠也。"

    顺治说:"别看这做丈夫的回信中提到的药名比妻子还多一味,可是太牵强附会不自然,水平却差远了。"

    香浮也说:"最重要的,是他没有他妻子的情意真。"

    建宁不以为然,说:"你这些故事里的人,好像只要会写几首破诗,就想干什么都行——男人变心了,女人写一首诗,他就回心转意了;妓女犯了罪,写首什么卜算子,就无罪释放,还给自由;妃子被冷落,也是写一首诗,就重新得宠——那人们还去学武功做什么?都去学写诗好了。"

    顺治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世上美女易得,而才女难得,才貌双全的女子就更加是稀世珍宝。人们怜香惜玉,对她们宽容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又趁机劝妹妹,"建宁,你要肯向香浮多学习,多知道一些诗文,一定会比现在更漂亮。"

    建宁更加不信:"写诗和漂不漂亮有什么关系?"

    香浮说:"皇帝哥哥的意思,是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吧?"

    建宁见顺治点头,不得不信了,却仍嘴硬:"那你就叫阿瑟帮我磨一大缸子墨水,让我喝下去就是了;又或是把各宫娘娘们的脂粉都收起来,只配给墨水,你看她们肯不肯?"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顺治感慨:"宫闱之中才女辈出的年代要属唐朝,像唐太宗的妃子徐惠,中宗的昭仪上官婉儿,唐玄宗的梅妃江采萍,还有德宗后宫的宋氏五姐妹,都是个中的佼佼者。就连普通的宫女,也都擅诗者众,有韩翠苹的红叶题诗,还有一位没有留下姓名的宫女在缝制给前线战士的征衣里夹着一首诗,后来被皇上知道,就将她赏给了那个士兵,传为千古佳话。"

    说起后宫艳事却是建宁最有兴趣的,立刻便追着要哥哥说得详细些,顺治只得一一细说,那徐惠如何四岁通读论语、诗经,八岁已经出口成章,遍涉经史,手不释卷,题诗作文,挥笔能就,因为文名远播而被选入后宫,深得太宗喜爱,封为婕妤。太宗驾崩,徐惠悲哀成疾,却不肯服药,甘侍陵寝,寂寂而终,死时只有二十四岁。

    那上官婉儿如何以罪臣之后充入后宫永巷,因才思敏捷出口成章而被女皇武则天赏识,提拔为女官,代批奏章,代拟圣旨。群臣宴集昆明池,吟诗数百首,都要由婉儿选定高低;天下文人做了好诗,也都渴望得到她的点评定级。她虽无丞相之名,却行丞相之实,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女诗人。中宗时曾被封为昭仪,可惜后来因叛乱之罪为李隆基所杀

    建宁听到上官婉儿的死,长长叹了一口气。半晌,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所以说会诗有什么好呢?写诗的妃子都短命。香浮也和那个徐惠一样,也是四岁就会背那些什么语什么经的,也是出口成章,将来说不定也要做婕妤的,也是早早地守了寡,也要二十四岁就会伤心死的"

    说到这句,香浮忽然变色,一反常态地厉声说:"胡说!"

    顺治也深为忌讳,责怪道:"越说越不像了。"

    建宁这才理会过来,说香浮会做婕妤,那不就是嫁给皇帝哥哥,自己说她会守寡,岂不是在诅咒皇帝哥哥早死?这可是犯大忌的。登下红了脸,欲要说几句面子上的话来圆谎儿,偏又不擅辞令,只急得眼泪在眶子里打转儿,这便要大哭出来。

    长平一直冷眼旁观,起初听见小儿女们斗口还可不理,这时候见说到忌讳上,赶紧给阿琴使个眼色。阿琴领会,笑嘻嘻地走过来打岔道:"玩了这么久,也该饿了,这里有新做的海棠饺,皇上、格格尝几块吧。"

    顺治与建宁见那饺子皮薄面细,隐隐透出绿色的青菜馅,做成海棠花状,一只只用海棠叶子托着,甜香扑鼻,顿时食指大动,笑逐颜开。孩子们吵得快也好得快,吃糕喝茶,都不再将方才的口角提起。

    长平却十分不安,她深深地担心女儿,担心这留在清宫中的大明惟一血脉将会遭遇不幸。她约略可以察觉一点眼前三个小儿女的命运端倪,却无法一直看到谜底。她很清楚,顺治耐心地陪着两位明清公主玩这些孩子的游戏,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喜欢,而是为了逗妹妹建宁开心,也是他自己想要逃离朝廷政治,暂时回复小儿女情态的一种自我解压。十岁的顺治既是孩子,也是皇上,而他的两种身份可以随时随地发生互换,可以在低头和抬头之间,便将一副天真无邪的笑脸立刻换成不怒自威的天颜。

    她也很清楚,建宁表面上在宫里受到有别于其他格格的优待,事实上却并没有真正得到太后的欢心,她的悲剧命运已经一早注定,庄妃皇太后将她收留在慈宁宫决不会是出于疼爱。盛京宫里的风云是长平没有亲见的,然而紫禁城中的故事却让她大致可以想象得出,庄妃与绮蕾、皇太极与多尔衮之间,发生了什么样的恩怨纠缠。而建宁,注定要做这场恩怨的代罪羔羊。

    她更清楚的是,这两年里女儿香浮对顺治越来越明显的爱慕之情,每当她看到他时,那突然生动起来的眼神,那春花初绽般的脸庞,都让长平清楚地意识到,女儿的情感已经脱离她的年龄而独自成熟。在香浮的眼中,顺治是完美的,他的威严,他的清俊,他的和气,他的仁慈,还有他恰到好处的忧郁,都是那样地高贵神奇,独一无二。她喊顺治"皇帝哥哥",说来本是极不合规矩的,然而顺治既然受用,长平便也不去纠正她,在她心目中,女儿和建宁本来就是一样的金枝玉叶,是紫禁城里的皇裔贵族,她将皇上叫作哥哥也是合情合理的。

    但是长平并不仅仅满足于这种暂时的带有一点儿戏性质的亲昵,她要的是更加稳固更加牢靠的一种关系,那是埋藏在她心底最深处的一个大秘密,然而,现在还不是揭蛊的时候。

    酒瓮启封得太早就会失了陈醇的香味,野心暴露得太早也往往会失去先机,横生枝节。然而建宁刚才的玩笑仿佛石破天惊,在瞬间打破了建福花园表面上的平衡与平静,让一个酝酿经年的大秘密昭然若揭。

    长平不能不紧张,不能不动容,她隐隐地觉得,有一件大事即将发生,而她的计划,只怕也要提前进行了。

    这日,顺治独自来探长平,说是要出宫一段日子,去南苑围猎。这是清廷的规矩,满人是马上得天下的,所以八旗子弟每年一春一秋都要举行两次狩猎,以示不忘本的意思。顺治进京的头一年,就举行过三次南苑围猎。可是今年,因为国务繁忙,本来说过已经取消围猎的了,不知怎的,前日朝上,多尔衮忽然又提议起来,那些王公大臣哪有不顺风转舵的,便都附和着说皇上在宫里困得久了,是该去锻炼锻炼筋骨,不失满人本色。

    顺治本对猎苑一事无可无不可,然而这是多尔衮安排的,就令他有一种本能的抗拒感,又因为无从反对,便有些闷闷不乐,来见长平的时候也不像往时那般喜庆。

    长平大概猜得到他的心事,却不深究,只是一边与他泡茶,一边闲谈,说是:"皇上前几次赏赐的桃树苗我已经尽种下了,成活的总有几十株,尽够了,况且植种的时节已过,从此可以不必再送。"

    顺治点头笑道:"仙姑如此雅兴,想来不上三年,建福花园就要变成玄都观了。"

    香浮不解:"为什么不是桃花源,倒说是玄都观呢?"

    顺治笑笑说:"岂不闻刘禹锡"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吗?"

    香浮更加不明白:"刘郎又是谁呢?"

    这话却将福临问住,心想长平公主未婚生女,谁知道她的刘郎是哪一个呢。自己这句诗可谓引用得有些轻佻,不知会不会得罪了她。偷眼看时,却见长平恍若未闻,仍然只管关公巡城、韩信点兵地斟茶,连忙将话头打住,顾左右而言他。

    幸好香浮并不纠缠,自动转了话题道:"母亲前几日不是一直念叨海棠花吗?为什么不向皇帝哥哥要了来?"

    顺治道:"仙姑喜欢海棠花吗?这容易,我明儿便叫吴良辅找最好的送来。"

    长平脸色微微一暗,欲语还休。

    顺治看她忧然有戚色,深为纳罕,轻轻问道:"仙姑可是还有别的心事?"

    香浮道:"母亲说的不是平常的海棠,是单指万寿亭前的那几株。"

    顺治恍然大悟,知道她所指的乃是大明崇祯皇帝自缢的那几棵海棠树。不禁顿生同情之感,欲要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只得搭讪着说:"这香鼎里喂的是什么香?像檀香又不是,像紫沉香可是经烧得很,几次要问仙姑,总是忘记。"

    长平笑道:"难怪皇上不知道,这是先祖世宗皇帝的妃子王宁嫔的发明。世宗迷恋炼丹之道,宁嫔便自制了这种将紫沉香和檀香木屑加糠末制成的香饼,放在九孔炉中燃烧,异香恒久,是宫里的秘方。皇上能分辨得出檀香和紫沉香的味道,已经很不易了。"

    顺治点点头,又道:"仙姑这冲的是安溪的铁观音吧?秋茶中的极品呢。许多人说铁观音的茶香里有肃杀之气,我却偏偏喜欢它那一种清冽的味道,如醍醐灌顶,醒我冥顽。"

    长平笑道:"铁观音的香味素被形容作"观音韵,圣妙香",原与佛旨相通。难怪皇上会饮茶而悟道。"

    这话深合顺治心思,顿时引动兴致,因问:"仙姑常说:从来茶道七分满,留下三分是人情。那却是什么意思?"

    长平一边换茶叶,一边侃侃而谈道:"那是说倒茶只可倒七分,不可太满。便如为人做事,不可以太尽全力,不留余地,譬如渔猎之人,也要讲究网开一面,不可赶尽杀绝,和喝茶是一样的道理。"

    顺治不解:"额娘常说:为人做事当如狮子搏兔,即使做一件最小的事,也要尽最大的努力,务求一招致胜,斩草除根。"

    长平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仍然摆弄着手中的茶杯,慢条斯理地说:"好比喝一杯茶,大口大口鲸吞牛饮是喝茶,三口为品轻啜慢饮也是喝茶,一杯茶只添水不换茶叶、从浓冽喝到淡如白水是喝茶,但凡饮茶只取顶尖上品、稍尝即弃、也是喝茶,弱水三千、独沽一味是喝茶,春兰秋菊、尝尽百味也是喝茶,如人饮水,尚且冷暖自知,何况喝茶呢。"

    顺治默然受教,只觉长平这番话,已不仅是说茶,甚至不只是谈禅,而仿佛蕴含大道理大境界,关乎人生在世,修身治国平天下的。难怪赵州和尚无论来去,只管叫人吃茶去呢。因叹道:"每天在朝上听着那些文武大臣谈战事,说圈地,什么逃人法,剃头法,不见硝烟而处处杀机,遍朝堂充满着一股子血腥味儿,呼吸都觉压抑,正是该用这铁观音好好洗一洗五脏六腑才是。如果能远离了那些征伐逐利,像仙姑这样,在这雨花阁福地修心养性,每日里只管喝喝茶,谈谈禅,那才是真正清净,不枉人生一世。"

    香浮拍手道:"皇帝哥哥,你要是真喜欢跟我们一起喝茶,不如搬来雨花阁长住可好?"

    说得长平和顺治都笑起来,长平趁机说:"皇上身为一国之君,自然不能轻言逃离,可是不妨偶尔脱身,一抒胸臆,便当作暂时的出家也罢了。明日南苑狩猎,便是最好消遣,一滴水而知海,窥一斑而得豹,又何必要得全局?"

    顺治鼓舞起来,顿觉神清气爽,站起来拱手道:"多谢仙姑一番教诲,便和铁观音一样,把我这五脏六腑的浊气都洗干净了。既如是,朕明日便出家去了。"说罢哈哈大笑。长平却心中一紧,只觉此话大为不吉,暗暗出神。

    陪从顺治南苑狩猎的,多是些从八旗贵族贝勒贝子中挑选出来的顶尖人物,青年才俊,其中便有被多尔衮以伴读为名强留在京中的吴应熊。

    顺治自从有了吴应熊的陪伴,果然比从前更加发愤刻苦了许多,这里不乏比较的意思——汉人少年吴应熊无论文采武功都很出色,虽然举止沉稳谦抑有加,然而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一些灵光却让顺治知道,很有可能这个少年的本事不在自己之下。

    他很想逼出吴应熊的全部本领,让他跟自己实实在在地过过招比斗一次,然而无奈的是,不管是联诗对句还是骑马校射,吴应熊总是恰到好处地略逊一筹,既不落后太多让人乏味,也不会显山露水锋芒毕露,这令顺治有些恼火,既佩服他的分寸得宜,也有些忌惮他的城府深沉,藏而不露。他觉得自己无法真正了解这个伙伴,而人们对于自己不可了解的人或事总是隔膜的,这也就是顺治不大喜欢提起吴应熊的缘故,和建宁一样,他也觉得同长平公主的谈话更可以无遮无拦。

    其实长平未必胸无城府,更不是口无遮拦,可是她就有那样一种魅力,即使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听对方说话,便可以让人觉得他们彼此间已经交谈了千言万语,毫无隐瞒的。而且,顺治也很少同长平谈论国事家私,多半只是说茶,长平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非但不用隐瞒,她还常常会借茶道说出许多缄言机锋,深合顺治的心意,也就更令顺治觉得她知己了。也许这便是长平高于吴应熊的地方,也正是长平高于顺治的地方。无论顺治怎么样少年老成、天生英才都好,他毕竟是太年轻了。

    年轻的顺治和同样年轻的吴应熊本来是有可能成为好朋友的,可是他们名为同伴,实为君臣,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距离与地位,因此也就错失了开心见诚的机会,注定不可能做到开诚布公,推心置腑。

    吴应熊自从来到京都就一直郁郁寡欢。

    事实上,从他的父亲吴三桂接受大清任命起,他便很少露出过笑容了。"天下第一大汉奸之子"的头衔压得他简直背也要弯了,可是,他又能怎样呢?反抗自己的父亲,加入到反清复明的义军中去吗?他很清楚那些乌合之众的斗争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尤其在宫中伴读的这两年,让他益发明白:满清得到天下不是偶然的,大明的气数已经尽了,再斗争下去,也是徒然。可是让他跟着自己的父亲降清为奴,助纣为虐,又实实地令他觉得难堪、委屈。为什么不可以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做一个普通的男人?为什么一定要他选择进还是退、忠还是逆?为什么不可以让他做回自己,摘掉一切伪装,真刀真枪地做人?为什么要他寄人篱下,屈尊事主,像鸵鸟一样地藏起自己的羽毛?

    每一次文比武斗中输给顺治都叫吴应熊觉得难堪,不是因为他输,而是因为他不得不输。难道可以把当今皇上一拳打倒,颜面扫地吗?那样,他会输得更多,更彻底。他是一个伴读,是配角,是变相的奴才,人形的鹦鹉,精致的玩物。他的生存目的,是逗皇上开心。即使一个真正的奴才,挣的也是自己的人生,而他,奴颜婢骨却是为了什么呢?他根本不想发财,也不求做官,他不过是生为吴三桂之子,就不可以再选择自己的人生,而只能入宫伴读,糊里糊涂地失去了自我的意义,成为别人的陪衬。

    吴应熊觉得压抑,这压抑就像一道阴翳般笼罩在他的脸上,使他渐渐忘记了如何去笑。得到伴同随猎的命令后,他倒是有一点点高兴,虽然在朝在野顺治都是君,他都是臣,都是陪伴和随从的身份,可是在野总比在朝少些规矩束缚,多一点自由的空气吧?

    出猎前日,他得了一天假,出门给自己备办几样随行物事。其实一概衾卧用具早已由老家奴吴权给准备好了,然而吴应熊总觉得还该再添置点什么,或者,仅仅是借着添置用具的名义让自己在街上走走,换上汉人的衣裳混迹于街市间,混迹在同样穿着汉服的百姓中聊聊天,透透气。

    可是,即使在民间,在酒坊茶座,他也仍然不能回避自己的身世,仍然要听到人们对他父亲的切齿咒骂。话题由"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引起,追本溯源,说到了吴三桂的开关揖贼,出卖河山。

    那些话都是他听过了不下十遍的,什么"忘恩负义",什么"卖国求荣",什么"重色轻义",什么"引狼入室",从来翻不出新花样,可是每一次听到,却仍能叫他血气上涌,愧不欲生,只有深深地埋下头去,生怕被人认出他就是那个天下第一大汉奸之子。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朗朗地插了进来:"其实大明的败落,不能全怪吴三桂一个人。"

    正说得热火朝天的茶客们忽然静默下来,吴应熊也忍不住抬头,随着人们的目光一齐向那说话的女子望过去。那女子最多十五六岁模样,生得明眸雪肌,朱唇皓齿,看她端坐在柜台后的神情自若,姿势老道,显见是店主或掌柜的女儿。

    果然有老茶客先招呼起来:"明姑娘知书达理,你既然这样说,一定有你的道理,可是那吴三桂是天下第一大汉奸,这总不会有错吧,我们汉室江山就是被他出卖的,怎么能说不赖他呢?"

    那明姑娘道:"天下人都只道吴三桂是第一大汉奸,收了多尔衮的贿赂大开山海关。岂不知李自成才是第一个向他劝降的人,却又出尔反尔,许了他好处又没实践诺言,又抢了他妻子,杀了他父亲,这才逼他两度背叛,向蛮夷大开方便之门。倘若李自成不曾犯上作乱,削弱我大明军力,逼杀崇祯爷,又或是夺位之后能够礼待天下,严饬军纪,又岂会给敌人以可乘之机,令我大好疆土落于贼人之手?论起来,李自成才是我大明天下第一祸国殃民之贼。"

    吴应熊听得这一番话,大为激动,这些年来,他盈耳满脑的,但凡人提及他父亲,都是两种态度:那趋炎附势的便大献殷勤,歌功颂德,阿谀之辞令人作呕;那反清复明的则骂声不绝,将个卖国罪名坐实在吴三桂头上,破口大骂,辱及祖宗三代,祸及子孙后人,断子绝孙之词更是屡闻不鲜,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如今这明小姐一介女子,居然能发人所不能发之感慨,论人所不能论之道理,客观公道,真教他感于肺腑,若她是个男儿,恨不得这便饮鸡血拜把子的。因感慨说道:"姑娘说得不错。说起吴将军,他原先镇守辽东的时候,官拜团练总兵,打击清军,屡建奇功,可谓是抗清大将中属一属二的人物。多尔衮派济尔哈朗、阿济格攻打山海关的中后所、前屯卫、中前所,却一直没能动得离锦州最近的宁远分毫,全赖吴总兵镇守之功。此前清朝廷早就多次派人致书招降,降将陈邦选、姜新等多次游说,连原蓟辽总督、吴将军生平最敬重的恩公洪承畴都已经投降了满清,也加入游说队伍"

    听到"洪承畴"三个字,那明小姐忽然脸上变色,斥道:"他与吴三桂一丘之貉,有什么好说?"见吴应熊一脸尴尬,忙笑着道歉:"对不住,这位公子说得很好,吴三桂做辽东总兵的时候,的确打退过满清数次进攻,这段故事,小女子从前也曾听过的。"

    众茶客也都说:"要说辽东总兵吴三桂,的确要算一条好汉;可是说到平西王吴三桂,还是天下第一大汉奸!"

    明小姐道:"平西王的称号原脱胎于平西伯,还是崇祯爷赐封的呢。不过我那时候还小,所知不多,这位公子清楚吗?"

    吴应熊刚才慷慨陈辞,正说得兴起,却被那句"一丘之貉"将一团热情生生逼住,又听茶客们说"辽东总兵吴三桂虽是好汉,平西王吴三桂可还是天下第一大汉奸",顿觉心灰意冷,不思辩解。然而听这明小姐软语相邀,分明还在为刚才截断自己的话表示一种婉转的歉意,若不理睬,倒好像是自己小气了,只得接着说道:"那时山海关外我大明据点尽失,宁远已成孤城,吴总兵腹背受敌,仍然坚守危城,誓死不降。李自成在数日内连破数城,逼近北京,崇祯帝临危赐恩,封吴总兵为平西伯,命他立即放弃宁远,进京入援。"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救驾才封的一个送死的官儿。那么吴总兵到底是驰援了没有?直到紫禁城烧了他也没来到北京,难道他竟然抗旨?"

    吴应熊听到人们已经改称父亲为"吴总兵",深觉安慰,进而说道:"怎么没有驰援?吴将军接到圣旨,立即下令拔营行军,谁知刚到丰润,已经听说北京为农民军攻克,崇祯帝自缢万寿山。"

    说到此,座间已经一片唏嘘之声,有那些恋慕故国追念先帝的老茶客甚至抽泣起来,这哭泣声鼓舞了吴应熊,继续道:"此时,吴将已成无主之将,吴军已成无朝孤军,只得驻守在山海关,进退两难。当时李自成和多尔衮双方都有密函使官相招,吴将军权衡之下,决定投降李闯"

    座中人纷纷叹息,仿佛在遗憾一位抗清忠臣竟然被逼改节,其实这早已是多年前的旧事,然而吴应熊娓娓道来,仿佛就在昨天,让所有人都跟着他的讲述又回到那炮火连天中重新回故了一番。便有一位客人大声叹道:"吴将军的投降,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要么降清,要么降李,非此即彼,若不投降,便成捱打之势。他最先选择降李,只怕还是因为李自成跟咱们到底亲近些,好过投降满洲人。"

    又有人附和道:"正如刚才明姑娘所说,若是李自成得了天下后能善待百姓,又或者招降吴将军后没有食言,那吴将军也不会再去改投满清。他这样做,虽无气节,却非出己愿。即使卖国,他卖的也不是大明崇祯帝,而卖的是李闯的大顺朝,不降,莫非追随那起不肖农民军占山为王落草为寇不成?"

    吴应熊听到众人又将对父亲的称呼改了"吴将军",益发侃侃而谈:"世人派他罪名,以为他该死不该降,却又何曾见有多少大明子民因为变天而齐齐抹脖子去死的。况且宁远军民五十万数,若使散去,断无生路。他身为一军之首,焉可轻生?即使他肯轻生取义,难道数万官兵也都一齐刎颈自尽不成?却又于人于己何益?"

    那明姑娘先还静静听着众人议论,这时候忽然插进来一句问道:"吴三桂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吴应熊自觉失态,忙掩饰道:"街头巷议听得多了,免不得胡思乱想,随便发些牢骚罢了。"

    众人谈今论古,不知不觉天色已黯,天上飘起雪来,于是那位明姑娘指挥着伙计上板打烊,茶客们纷纷散去,吴应熊也算了帐出门,却徘徊不忍去。入京以来,这是他最开心快意的一天,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尽兴地说过话了,而这一切,全要拜那位明姑娘所赐。

    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美丽而聪慧的女子,不仅聪慧,且有思想、有见地,精明独立,又善解人意,这样的女子是错过了就不可能再遇见的,而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雪越下越大起来,那位明小姐许是在盘点,久久不见出来。然而吴应熊丝毫不觉得烦躁,相反,他的心里甚至很安宁,很快乐,而且随着这等待的时间每度过一分,那快乐也随之滋长一分,几乎就要长出翅膀,飞翔起来。因为他是在等她。这是他明明白白可以做的一件事,也是他心甘情愿兴高采烈在做的一件事。

    只要有等待,便会有希望,他几乎愿意将这一个等待的姿势凝为永恒,而她出现在门前的一刹那,便是人生的至高目标!

    不知守候了多久,明小姐终于从店里出来了,身上穿着葱绿袄子,披着大红斗篷,手里擎着一把红纸伞,立在漫天飞雪中,宛如一幅画。吴应熊痴痴地痴痴地望着她,不敢冒昧上前,也不舍得错开眼珠。

    反而是明小姐看见他,先主动地走过来打招呼:"公子,你还在这儿?"

    "我想,我想"吴应熊张开嘴,吐出一团白气,发现自己有一点嘶哑,不知道是在雪里冻得太久,还是勇气和渴望酝酿得太久,以致失声,终于,他把那句话说完:"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明红颜。"意外的是,女子竟然毫不忸怩推脱,大大方方地回答。

    吴应熊满脸笑容简直藏也藏不住,明红颜,他知道了,她叫明红颜,她可不正是一位绝色倾城的红颜佳人!"我,我在等你。"

    "我知道。可是茶馆打烊了。"明红颜微笑地说,但并没有丝毫愠怒与责备的意思。

    吴应熊大大地出了一口气,万事开头最难,他生怕她当他是拈花惹草的登徒子,冤枉他倒不打紧,可是那就太亵渎她了。现在好了,他终于有勇气跟她说了第一句话,而她也和气地答复了他;那么第二句也就可以顺势而为了。"你住在哪里,我送你一段吧。"见明红颜笑而不答,又忙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再与你说几句话。"

    明红颜抬头看了看天,微笑说:"难得好雪,我们就在这城墙根儿下走走吧。"

    那天,雪一直一直地下着,吴应熊和明红颜两个人,一把伞,在城墙下走了很远的路,谈了很久的话。偶尔他或她碰触了路边的树,那树上的积雪就被惊动得扑簌簌落下来,而他们便在伞的庇护下相对而笑。

    吴应熊第一次觉得,原来和一个人谈话也可以让自己这样开心,那种剖心沥胆的倾诉是可以将自己的血液也燃烧沸腾的。他有来言,她便有去语,好像一早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他们的对话精采叠出,押韵合辙,如同在吟诗联句般和谐睿智,机窍百出。而即使是他们什么都不说,也是这样地默契,仍然在毫不停止地交流着,让理解和倾慕每分每秒地递进。

    他在看到明红颜的第一天已经知道,他爱上了这个女子,今生今世,他都不会爱一个女子,像此刻爱明红颜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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