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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不到比你更好,那就还是你。

    我莞尔。不爱他是一回事,可是被人爱着是另外一回事。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虚荣的女子。

    化妆师一向对我特别友好,此刻更热心提醒:“抓紧夏作家,他滑不溜手,不容易专情呢。”

    “怎么?”

    “蓝鸽子似对他格外青眼。”

    “青眼”是与“白眼”相对的一个词。但我不记得蓝鸽子什么时候给过别人白眼。

    化妆师强调说:“但那是不同的。她看着他的时候,眼睛会发亮。而他也总是藉故在她眼前出现。你没发现,他的意见,她特别注意倾听。”

    我更加好笑。这化妆师应该改行做编剧,形容人的神情时丝丝入扣。

    “还有啊,夏作家来探你班,送一篮水果,本来人人有份。可是蓝鸽子会为了这件事特别向他道谢。”

    “这是她的风度而已。”

    “嘁,大明星每天白吃的水果点心不知多少,没听她向谁说声谢过。别说是沾光水果,就算有人特意送给她本人一车皮香蕉芒果,她也未必抬眼看一看呢。”

    我心里一动。正想聊下去,导演又喊我了,却是为了安乐公主的妆束。

    安乐为中宗李显之女,韦后在流放途中所生,因出世时只有一张包裹皮接生,又名裹儿。幼时曾随父母在房州受尽艰辛,终于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倍得中宗宠爱,日益骄横刁蛮。但因其生得如珠如玉,光艳动天下,所犯过错,众人不忍责之,于是更纵得她骄奢无度,放浪形骸。

    我一边帮着饰安乐的演员化妆,一边想起黛儿。黛儿的性格,多少是有些像安乐的,天生的娇公主。只顾自己,不管别人。可是今天,她也为爱吃尽苦头了,不知现在怎么样了,预产期应该已经近了吧,她能吃得消吗?

    想着,我不由地出了神。导演催促:“唐艳,你说到底应该穿哪件衣服?”

    导演现在越来越依赖我,每每给主要演员换装,总要征得我的同意。

    我于是退后一步,细看妆容晶莹的安乐,只觉怎么看怎么像黛儿,脱口说:“穿得越露越好,透视装最好。”

    唐朝后宫服饰本来就浮华香艳,服装师得了令,更加大刀阔斧,取来一件薄如蝉翼之纱衣披在安乐身上,里面只衬一件桃红束胸,犹自酥胸半露,穿了比不穿还刺激。

    导演大喜:“果然漂亮。这样子一穿戴,不说一句话就知道是安乐公主。”

    司服装的有些迟疑:“会否被媒体批评太过暴露?”

    导演不屑:“如今的女作家们都争着暴露,谁还计较这个?”

    女演员们笑起来:“就是的,那我们还有什么法宝哗众取宠?”

    化妆师答得最妙:“可以考虑玩一次‘行为艺术’,举众穿上白色纸衣站立街头,纸上几个大字:‘女作家都脱了,我们怎么办?’一定轰动。”

    众人大笑。

    然后一声“开麦拉”灯光大作,盛装的韦先仪态万方地走了出来。这是一个处处模仿武则天的女子,却失于外露,徒有则天之威,而无则天之慧,所以注定最后一败涂地。恃着中宗在房州许下的“他日如发达,不相制”的许诺,她骄奢淫逸,气焰日盛,至于疯狂揽权,觊觎帝位。今日要拍的,便正是韦后与女儿安乐合谋毒杀中宗,篡位代之的一幕。

    韦后对女儿使用的不仅仅是利诱计,更是激将法:“一个想做皇太女的人,连下毒的勇气也没有,凭什么成就大业呢?”

    安乐犹疑:“可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而我是你的母亲。”韦后谆谆叮咛“自从上官婉儿被立为昭容以后,代批奏章,代拟圣旨,权力倒比武皇时期还要大。而你父皇对她言听计从,宠信有加,这段时间,干脆就住在昭容宫里。依我看,说不定还要立她为皇后呢。那时,只怕你我死无葬身之地。”

    “不会的,母后。父亲是爱你的。在房州的时候,父亲不是对您许诺过如果有朝一日能够重回长安,对您绝不相制吗?”

    “房州?哈哈哈,房州!”韦后的笑声在疯狂中有着悲凉与怨毒“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在房州,陪他吃苦受累,担惊受怕的就有我们娘儿俩,可是他一朝为帝,跟他享尽荣华富贵,作威作福的,就变成了她上官昭容。你不知道,你父亲对上官那贱人的心思不是一日两日,是从小儿就有的念头。现在武皇死了,他称了帝有了权,终于可以随心所欲了。下的第一道令就是封上官为昭容,权倾后宫,连我这个皇后都无奈她何。裹儿,我们不能再犹豫了,你父皇不死,我就得死,你也得死。”

    “不,不会的,父皇那么疼爱我,他是不会杀我的。”

    “他不会?他今天不会,保不定明天不会。你想想,你父皇下令杀过你的兄弟李重俊,杀过你的丈夫武崇训,他能杀儿杀婿,难保他不会有一天杀妻杀女啊!”安乐痛苦地捂上耳朵哭泣起来。

    韦后步步紧逼,下达最后通碟“在同父亲玉石俱焚和同母亲共登宝座之间,你已经没有选择了。我要登基,我要称帝,而你,是我唯一的继承人,这难道不是你最大的理想,最重的渴望吗?”

    夜风凄紧,安乐低下头,看着自己一双洁白如玉的纤手。等一下,她就要用这双手毒杀父亲,泯灭天伦。她不能不害怕,不能不迟疑,不能不悲哀。

    背景音乐响起来,是埙乐。

    导演拍拍手,这一条结束。演员围拢来“导演,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条?”

    导演不语,却看向我:“唐艳,你觉得怎样?”

    大家也都习惯了我这无冕导演,嘻笑着说:“对,太上皇觉得怎样?”

    在剧组,固然有唐高宗、武则天、唐中宗这些演员皇上,但真正的皇上却还是导演,而我,则比导演的话还重要,是皇上之皇,是太上皇。

    我想一想,说:“我总觉得,这里用埙乐虽然能表现出那种悲凉苍桑的意境,但只是单纯的音乐,不够实,显得轻了。如果用打更声,在夜中拉远,和埙乐的呜咽照应着,仿佛夜风的声音,或许会更加深那种恐惧悲凉。”

    “对,要一声接一声,仿佛催促,又像是阻止。还要加上更夫苍凉的呼喊,就更加真切。放在音乐里,埙乐要压得低一点,就像人心底发出的那种声音,是一种呻吟,一种叹息。”导演走来走去,转了一圈又一圈,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每当他停下的时候,就是新的灵感诞生的时候。此刻,他便忽然站住了,急切地问:“对了,那时候的更夫是怎么喊号子的?”

    一个声音忽然窜进我的脑中,我压低声音学起来:“小心火烛”我学着更夫的喊声,颤颤地,嘶哑的,断续的,带着风寒露冷,半生的无奈。

    众演员一起索起脖子来:“好冷!”

    导演却满眼放光:“是这样!就是这样!来,再拍一条!”

    随着剧情的发展,此时武则天已经逝去,蓝鸽子早先回西安了。婉儿的戏也到了尾声,导演说,估计下个月就可以封镜,我们将载誉荣归。

    而这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却将我的归期提前了。一个,可怕的电话。

    那天,我正在帮化妆师替太平公主盘头,忽然导演神情凝重地对我说:“唐艳,来一下。”

    我惊讶,什么事要导演亲自来找我呢,有事传唤,让剧务叫一声不得了。

    导演说:“是你家里,你家里有事要你回去。”

    “我家里?”

    “是,你哥哥打电话来,让你马上回去。我已经让人替你买了票,你马上收拾一下,我这就派车送你去车站。”

    我的心忽然疾速地跳起来。“什么事?导演,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你妈妈。”导演同情地看着我“你妈妈出了车祸!”

    “天!”我猛地掩住口,不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半晌,才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导演,今天不是四月一号吧?”

    “唐艳。”导演双手按在我肩上“听我说,冷静点,我让后勤小李陪你一起回去。你妈妈现在医院急救,不会有事的,你不要尽往坏处想,也许等你回去的时候,手术已经成功结束,你妈妈可以吃到你亲手削的水果了。”

    “可是,我长到这么大,还没有亲手给妈妈削过一只水果呢。”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奇怪地颤栗。导演递我一叠纸巾,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为了什么。

    导演咳一声:“唐艳,别这样,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擦擦脸,我这就让司机送你去车站。”

    我将纸巾蒙住脸,触到一脸的濡湿,胭脂口红眼影糊了满纸,看起来触目惊心。

    原来我在流泪。

    可是我为什么要流泪呢?导演说过没事的,妈妈不会有事的,我为什么要流泪,为什么哭呢?

    不,我不必担心的,妈妈会没事,会没事的!

    一路上归心似箭,却被车轮碾得粉碎。铁轨两旁的照明灯鬼眼一般在暗夜里明灭着,无声地谴责着我的冷漠与不孝。

    要到这一刻,我才知道,其实我是多么地爱我的父母。

    即使他们并不是我亲生的父母,即使他们一直对我略嫌冷淡。可是我一生人中,毕竟他们是最亲近最疼爱我的人。在我嗷嗷待哺的时候,是妈妈亲手喂我的奶;在我生病发烧的时候,是妈妈守在我的床边。她的恩德,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不,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报答过。如果妈妈再也不能醒来,那么我一生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妈妈,不要死!等我回来!等我回来照顾你,报答你!

    不要死!不要!

    然而,我的祈祷终于没有留住母亲。

    当我赶到医院,迎接我的,是哥哥哭肿的眼睛和爸爸突然全白的头发,爸爸握着我的手,颤抖地说:“艳儿,你妈去世了,她是睁着眼走的,我想,她是想等你回来见一见你呀。”

    我一呆,整个人如被施了定身法,不能动弹。

    唐禹“啪啪”地打着我的耳光:“艳儿,醒醒!艳儿!”

    “妈,”我呆呆地低语“我要去看妈,我去看妈妈!”随便走到一间病房门前,就要推开。

    爸爸拦住我,老泪纵横:“你妈,已经送进太平间了。”

    “我去太平间看妈。”我转身便走,未到太平间门口,却忽地腿一软,跪倒下来。

    “太平间”三个字触目惊心,直到这时候我才清晰地知道发生了什么。妈妈去了!躺在太平间的,已经不是妈妈,而只是一具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的躯体,她将再也吃不到我亲手剥的桔子!

    牙齿将嘴唇咬得渗出血来,我浑身哆嗦着,像一片枯萎在风中的叶子,却只是哭不出来。

    哥哥摇撼着我:“艳儿,你哭啊,你哭出声来啊!”我茫然地抬头看着他,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我哭呢?

    哥哥对着我劈面又是一掌:“艳儿,哭吧,妈妈死了!死了!”

    “妈!”我终于声嘶力竭地哭起来,整个人瘫软下来,一边爬向太平间的门,敲着,砸着,妈妈,回来!让我再见一见你,让我为你削一只水果,让我有机会伏侍你,报答你!不要!不要这么残忍,把那么多的恩德施在我的身上,却给我留下一世的遗憾。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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