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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厥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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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了:这不会是老伴,她按门铃是命令式声音,急迫又果断,好比一生对老马所有的发令。这么一想,老马就把呼吸调到了正常,站起来去开门。

    门开了,一个背着帆布工具包的青年出现在老马眼前。不过他不是正面对着房门,而是转身要走的样子。

    正在享受大蒜的老马本来不愿意此刻有人造访,但是,正因为几头大蒜下肚,经常打不起精神的老马,现在是精神昂扬力量充沛。尤其当他看见门口没有老伴,门口是个全新的陌生人,可这个陌生人按了门铃又转身要走,老马就非常想把他拦住,他觉得现在他既有拦住这人的力量又有拦住这人的权利。他对陌生人说,哎,是你按的门铃吗?

    陌生人含混地答应了一声。

    老马说那你怎么按了门铃就走啊。

    陌生人说,你这是201,我找错门了。

    老马说你想找谁家?

    陌生人说301,说自己是小区物业公司的水工。

    提起物业公司,老马更不想放这人走了。我正想找物业公司呢,他对陌生人说,你先别去301,你先进来看看我们家的水表。这水表肯定有问题,为什么说呢,我们上次刚买了30吨水,怎么不到两个月就又该买啦?我们家只有两口人,两口人打着滚儿用,50多天也用不了30吨水啊。现在又不是夏天,我们又不是天天洗澡,就算天天洗澡也用不了这么多水。我说你呀,你必须进来先给我查查这表。

    老马的态度是不由分说的,陌生人却显得犹豫,也许还有几分不易觉察的慌张。但这犹豫和慌张显然敌不过老马的不由分说,于是他跟着老马走进了老马的家。

    其实老马也未必想到陌生人这么听话,他一向缺少让别人听他发令的体验。现在他发令了,陌生人居然听令了,老马终于体验了命令别人的愉悦。他愉悦着自己,领陌生人穿过狭窄门厅的小餐桌,拐进与厨房相邻的卫生间。陌生人摘下身上的工具包,站在水表跟前似是而非地鼓捣了几下。如果是明眼人,会本能地发现一点破绽,因为这个所谓的水工显然鼓捣不成什么,而且他连冷水表和热水表都分不清。他鼓捣不成什么,就又回到门厅,急于离开的样子。他站在餐桌前对老马说,他也不知道这表有什么问题,领导没批准,他也不能做主把表摘下来。他说回去汇报之后再说吧。

    陌生人的态度很让老马恼火。尤其在他刚刚体会了对这人不由分说的命令之后。老马的一生多半是处在被别人不由分说的状态中的,所以他觉得他还远不够尽兴,他愿意把这一生罕见的愉悦状态继续进行下去。他的这种情绪,直接影响了他对“水工”本来应有的理性推断。他开始厉声谴责站在门厅里的这个人。他说你们物业公司的问题大啦,这刚刚是一个水表的问题,还有煤气表呢,谁能保证不是伪劣产品?你们的经理吃了卖水表的多少回扣呀,一块水表看着少,这个小区有多少户,总有上千户吧,一千块水表是多少钱,最后挨坑的是业主你们知道不知道!业主是什么人?业主不是活该被你们物业公司领导,业主是养活着你们的人!可是你看看你们,对养活着你们的人是什么态度?让你进来检查一个有问题的水表都这么不痛快。今天我告诉你,你必须把这个坏表给我摘下来,给你们经理送去,再给我换块新表来。要不然我就上业主委员会去告你们

    陌生人低眉顺眼地听着老马谴责,不争辩也不反驳,当然,也没有要去摘水表的意思。就为了陌生人的低眉顺眼和他的不争辩不反驳吧,情绪激昂的老马还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意外满足感。原来人都有看别人低眉顺眼的欲望,对别人低眉顺眼一生的老马今天终于也尝到了别人对自己低眉顺眼的甜头。这真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甜,和吃蒜不同,这甜不是暴烈的,是丝丝缕缕地从心尖儿往里渗。感受着这奇异的甜头,老马越发觉得自己高大起来无所不能起来,他忽略了陌生人并不行动的可疑,只一个劲儿地继续着他的谴责加教育或者说教育加谴责。他由可能是伪劣产品的水表说到业主的权益,由业主的权益说到现在政府是多么强调诚信强调以人为本,而真正实现以人为本又是多么艰难,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呀,汉字里“人”最好写了,生活里人最难活了很可能他在这样的即兴演讲中还想到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一生,他所有的平庸所有的倒霉事所有的低眉顺眼难道不都是因为人们——包括他的老伴,在对待他的时候从来没有把他当个平等的人吗?很可能他还想到了那次他找不到飞机票,因为害怕众人的集体责难突然就跪倒在机场的丑态。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每逢想起那次的丑态老马都不敢闭眼,生怕当时的情景会再现。老马头上冒着热汗,满嘴喷着不散的蒜气,借着不请自来的某种珍贵的快感连想带说连说带想,从务实说到务虚又从务虚返回务实,最后,他终于向面前这个沉默而懦弱的“水工”喊出了他此刻打算实施的计划:他说既然你做不了经理的主,我也就不再怪你。他说他现在就要给小区物业公司的经理打电话,叫他到老马家亲自检查那个肯定有问题的水表。他说把你们经理的电话告诉我你听见没有。

    沉默的“水工”就在这时突然把身子晃了几晃,接着双膝一弯就软软地倒在老马家门厅的地上。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老马并没有把他怎么样啊,这么年轻怎么说晕就晕了呢。慌乱中的老马赶紧蹲下看看陌生人的脸,只见他面色正常却双眼紧闭,呼吸、脉搏倒还都有。难道他是被我吓晕了不成?或者是被我要找经理的话吓晕了不成?这么一想,老马有点惭愧,然而,让老马不敢承认的是,这惭愧里却又搀和着某种莫名的满足。是的,那的确是一种满足:原来他老马也有今天,他也能对一个年轻力壮的活人充满威慑力量,他也能让一个活人低眉顺眼,最后他也能把一个活人吓晕过去。他太熟悉一个活人的这种状态了,就像他一生中多数时间经历的那样,就像那年他当众跪倒在机场那样。从前他已经认了命,服了“软”今天他发现,闹了半天他无时无刻不在窃想着叫别人也服一服他的“软”这窃想压根儿就是存在的,只因为机缘的稀少不得不长期在老马灵魂里穿着隐身衣。如果不是晕在地上的人发出了一声仿佛特别痛苦的呻吟,老马的满足感还不知要无边无际地漫延到哪里。呻吟打断了他的满足,使他猜测,该不是这人得了什么急病吧——就算是被他老马吓出的病,一个陌生人,真病在他家里他可也担待不起。老马这才站起来跑进客厅去打电话,给“120”急救中心打电话。救死扶伤,老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当他要通电话叫了对方来救人,很快从客厅里出来时,发现门厅地上那个晕着的人已经不见了。他打开房门追出去,走廊和楼梯均不见人影。老马的心紧缩了一下,好像刚明白了什么。真是无巧不成书,那人听见201门里有人本来要走的,为什么老马非请他进来不可呢。那人可不是夺门而入或者撬门而入,那人可真是老马请进来的!惊慌中的老马赶紧回屋,进门先看餐桌,餐桌上他那沓不算厚实的工资也不见了,确实不见了。一切都在瞬间。

    老马在餐桌旁坐下,人像瘪了似的,翻来覆去只有一个感慨:这个“水工”跟我配合得多好啊。

    这晚老马不吃不喝和衣睡去。

    老马再次醒来并不是早晨,可能是深夜一点钟左右。他再也睡不着,耷拉着一张更显“自来旧”的脸爬起来看电视,一个澳大利亚的电视片,讲他们那里有一种奇怪的羊,那是一种长不大的小羊,害怕声音,害怕风雨,害怕比它们大的动物,外界稍有响动就会导致它们晕厥,动物学家命名它们为“晕厥羊”屏幕上的晕厥羊体态羸弱,四肢细瘦,神色懵懵懂懂,步履磕磕绊绊,说晕就晕,一天能晕数次。伴着它们的晕态,画外音介绍说,时下对晕厥羊的存在有两种不同意见,一种主张灭绝这个品种,因为晕厥羊的存在就是为了观赏,而这是人类对动物的不人道。反对派则说,在越来越没有安全感的这个世界,正是晕厥羊这种动物带给人类柔软的慰藉和确凿的安全感。从本质上说,人类更愿意和比自己弱小的东西相处,所以晕厥羊这种看似不健全的羊才成为新世纪很多家庭的宠物

    老马一直弄不清自己应该倾向哪一派。他本能地对画面上那些晕厥羊有好感,那是活脱儿一个他自己啊。可是,早晨晕在老马家地上的那个人他又是谁呢?

    老马想说那人不是羊那人是——那人是人,可是什么人才能害怕老马这么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呢,那人可不是手无寸铁。老马猛地想起那人是背着工具包的,包里铁锤、钳子和改锥都有,那人如果冲老马一锤子下去老马不敢再往下想了。不管怎么说,眼下老马失去的只是1000多块钱工资,他得到的可是一个囫囵个儿的、毫发无损的自己呀,而且是一个能让贼(老马已肯定那陌生人是贼)感到害怕的自己。至于那害怕是真还是假,也许真假均有,但老马这一方宁愿相信那害怕是真的。如此说,那个贼的身上也就还保有着某种晕厥羊的部分。

    一只晕厥羊兴许完全有能力去恐吓另一只晕厥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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