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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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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他不要什么完善的计划了,是要能摔能打而上阵争锋了。现在不是打开书本讲“子曰”或“然而”了,而是五十斤的一块石头举得起举不起的问题了。于是他在打磨厂中间真正老老王麻子那里买了一把价值一元五角的小刺刀。天天到天桥,土地庙去看耍大刀舞花枪的把戏;暗中记了一些前遮后挡,钩挑拨刺的招数。这是他军事上的预备。

    他给蓝小山写了几封信,要他存在银行的那几块钱。而小山并未作复。王德又亲自到报馆去找蓝先生几次,看门的不等他开口,就说:“蓝先生出门了!”

    “他一定是忙,”王德想:“不然,那能故意不见我,好朋友,几块钱的事;况且他是富家出身?”

    到底蓝先生的真意何在,除了王德这样往好的方面猜以外,没有人知道。

    不论怎样,王德的钱算丢失了。——名士花了,有可原谅!

    “媳妇丢了!吾不要了!钱?钱算什么!”王德又恢复了他的滑稽,专等冲锋;人们在枪林弹雨之中不但不畏缩而且是疯了似的笑。

    四月二十六的夜间,王德卧在床上闭不上眼。窗外阵阵的细雨,打的院中的树叶簌簌的响。一缕缕的凉风和着被雨点击碎的土气从窗缝潜潜的吹进来。他睡不着,起来,把薄棉被围在身上,点上洋烛,哧哧的用手巾擦那把小刺刀。渐渐的头往下低,眼皮往一处凑;恍惚父亲在雪地里焚香迎神,忽然李静手里拿一朵鲜红的芍药花,忽然蓝小山穿着一件宝蓝色的道衣念咒求雨,身子倒在床上,醒了!嘴里又粘又苦,鼻孔一阵阵的发辣,一切的幻影全都逃走,只觉的脑子空了一般的隐隐发痛。一跳一跳的烛光,映着那把光亮的刺刀,再擦!

    天明了!口也没漱,脸也没洗,把刺刀放在怀内往城里走。街上的电灯还没灭,灯罩上悬着些雨水珠,一闪一闪的象愁人的泪眼。地上潮阴阴的,只印着一些赶着城门进来的猪羊的蹄痕,显出大地上并不是没有生物。有!多着呢!

    到了庆和堂的门外,两扇红漆大门还关着。红日渐渐的上来,暖和的阳光射在不曾睡觉的人的脸上,他有些发困。回去睡?不!死等!他走过街东,走一会儿,在路旁的石桩上坐一会儿,不住的摸胸间的那把刺刀!

    九点钟了!庆和堂的大门开了,两个小徒弟打扫台阶过道。王德自己点了点头。

    三四辆马车赶到庆和堂的门外,其中两辆是围着彩绸的。

    慢慢的围上了十几人说:“又是文明结婚!”几个唱喜歌的开始运转喉咙:“一进门来喜气冲,鸳鸯福禄喜相逢,”

    王德看着,听着,心里刀尖刺着!

    “走开!走开!不给钱!这是文明事!”老张的声音,不错!后面跟着孙八。

    王德摸了摸刀,影在人群里。“叫他多活一会儿罢!明人不作暗事,等人们到齐,一手捉他,一面宣布他的罪状!”他这样想,于是忍住怒气,呆呆的看着他们。

    老张穿一件灰色绸夹袍,一件青缎马褂,全是天桥衣棚的过手货。一双新缎鞋,确是新买的。头上一顶青色小帽配着红色线结,前沿镶着一块蓝色假宝石。

    孙八是一件天蓝华丝葛夹袍,罩着银灰带闪的洋绸马褂。藕和色的绸裤,足下一双青缎官靴。头上一顶巴拿马软沿的草帽。

    老张把唱喜歌的赶跑,同孙八左右的检视那几辆马车。“我说,赶车的!”老张发了怒。“我定的是蓝漆,德国蓝漆的轿式车,怎么给我黑的?看我老实不懂眼是怎着?”“是啊!谁也不是瞎子!”孙八接着说,也接着发了怒。“先生!实在没法子!正赶上忙,实在匀不开!掌柜的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当我们赶出这辆车来的时候。得啦!谁叫先生们是老照顾主呢!”赶车的连说带笑的央告。“这还算人话!扣你们两块钱!”老张仰着头摇摆着进了大门。

    “扣你们两块钱!”孙八也扭进去。

    老张的请帖写着预备晚餐,当然他的亲友早晨不来。可是孙八的亲友,虽然不多,来了十几位。老张一面心中诅咒,一面张罗茶水,灌饿了还不跑吗!倒是孙八出主意摆饭,老张异常不高兴,虽然只摆了两桌!

    李山东管账,老早的就来了。头一桌他就坐下,直吃的海阔天空,还命令茶房添汤换饭。

    南飞生到了,满面羞惭自己没有妾。可是他与自治界的人们熟识,老张不能不请他作招待。老张很不满意南飞生,并不是因为他无妾可携,是因为他送给老张一幅喜联,而送给孙八一块红呢喜幛。喜联有什么用!岂有此理!

    从庆和堂到旧鼓楼大街救世军龙宅不远,到护国寺李静的姑母家也不远。所以直到正午还没去迎亲。王德和赶车的打听明白,下午两点发车,大概三点以前就可以回来。

    亲友来的渐多,真的多数领着妾。有的才十四五岁,扶着两个老妈一扭一扭的娇笑;有的装作女学生的样子,可是眼睛不往直里看,永远向左右溜;有的是女伶出身,穿着黄天霸的彩靴,梳着大松辫,用扇子遮着脸唧唧的往外挤笑声。

    大厅上热闹非常,男的们彼此嘲笑,女的们挤眉弄眼的犯小心眼。孙八脸红红的学着说俏皮话,自己先笑,别人不解可笑之处在那里。

    一阵喧笑,男男女女全走出来,看着发车。女的们争着上车迎亲,经南飞生的支配,选了两个不到十五岁而作妾的捧着鲜花分头上了车。赶车的把鞭儿轻扬,花车象一团彩霞似的缓缓的上了马路。

    赵姑母的眼泪不从一处流起,从半夜到现在,已经哭湿十几条小手巾。嘱咐李静怎样伺候丈夫,怎样服从丈夫的话,怎样管理家务,顺着她那部“妈妈百科大全书”从头至尾的传授给李静,李静话也不说,只用力睁自己的眼睛,好象要看什么而看不清楚似的。

    赵姑母把新衣服一件一件给李静穿,李静的手足象垂死的一样,由着姑母搬来搬去。衣服穿好,又从新梳头擦粉。

    (已经是第三次,赵姑母唯恐梳的头不时兴。)“好孩子!啊!宝贝!就是听人家的话呀!别使小性!”赵姑母一面给侄女梳头,一面说。“这是正事,作姑母的能有心害你吗!有吃有穿,就是你的造化。他老一点,老的可懂的心疼姑娘不是!嫁个年青的楞小子,一天打骂到晚,姑母不能看着你受那个罪!”赵姑母越说越心疼侄女,鼻涕象开了闸似的往下流,想到自己故去的兄嫂,更觉得侄女的可怜,以至于哭的不能再说话。

    马车到了,街上站满了人。姑母把侄女搀上马车。脸上雪白,哭的泪人似的。两旁立着的妇人,被赵姑母感动的也全用手抹着泪。

    “这样的姑母,世上少有啊!”一个年老的妇人点着头说。“女学生居然听姑母的话嫁人,是个可疼的孩子!”一个秃着脑瓢,带着一张马尾发网的妇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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