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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玫瑰盛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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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个大哥对这类东西很在行,怎么?想买点字画?”我非常乐意帮助她“黄先生写字间那张唐寅是他的收藏品。”

    “恐怕很贵哩。”她说。

    “我们可以去看看。”

    “我知道,”她笑“集古斋。”她绕着手,靠在门框边。

    这是她喜爱的姿势,额角与肩膀靠在门框,绕着手,一副娇慵相,这种姿势令我心神恍惚。

    “你想去瞧瞧?”

    “自然,”她说“我去换件衣裳。”

    她不愧是穿衣服的高手,虽是孝服,一式黑色,因她的身材,也显得舒服熨帖,十分美妙,长发编成一条粗辫子,脖子上一串圆润的淡水珠。

    我的心一直跳,双手插在袋中,跟在她身边。

    “你开什么车?”

    “不下雨的时候开一辆摩根跑车。”我说“今天不下雨。”

    她说:“这样的天气用开篷车,也未免太热了。”

    我涨红了脸。

    她微笑“下雨呢?开什么?”

    “开日本小车子。”我问“你呢?”

    “我一年四季都开一部雪铁龙。”她说“坐我的车子吧。”即使是一个命令,也千回百转,说得似恳求。

    我无可抗拒,身不由己地踏上她的车子。

    我们在集古斋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尽我所知,一件件解释给她听。

    她问:“为什么在那么多名家当中,溥心畲的画那么便宜?”

    “这可是要问专家了,我也不清楚,他的作品不错,可以买。”

    “用来装饰公寓?大哥会说我不敬。”她笑说。

    我们又去逛了一条街,她买了两盏很漂亮的旧水晶灯,说:“配家里那两盏,就比较壮观,你拿主意,看用不用得着。”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把屋子重新装修,但又要保存原来的样式。换句话说,她要一间来自旧的新房子,配件比以前更古朴更精致。

    我十分得意,懂得一个美女的心确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我开车送她回家,约好一个星期内给她看看草图,一方面又找借口在下班后见她,只说约她去朋友家看画。约女孩子我从来不紧张,但这次却舌燥唇干,手足无措。她一点头,我便会雀跃,她如果摇头,我便如被判死刑的囚犯。

    她答应了我。

    我脚踏在九霄云中,不能自己。

    回到家中,我和衣躺在沙发上,呆呆地想方才的情况,每一分钟都值得回忆。

    我怵然而惊,啊天,我明白了,我在恋爱,我已经爱上了黄玫瑰!

    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我鼻子发酸,我不是一个没有经验的男人,我认识过无数的女子,从她们身上,我得到信心,我懂得自己是个具条件的王老五,无数丈母娘心目中的乘龙快婿,我在她们之中选了咪咪,一个无论家世学历外型都配得上我的女孩子。

    但从头到尾,我并没有爱过她,我们在一起愉快和洽,但我们没有恋爱,爱情是另外一件事。

    现在我知道了,爱情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件事。

    我转个身,石像似地躺在沙发上,一条手臂压得渐渐发麻,但是不想转动。

    我尝到这种滋味了,可怜的我。

    我将脸埋在双手中,可怜,昨天之前的我还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现在我的呼吸却似乎像一条线般悬挂在玫瑰的手中。多么不公平,但我却为这种痛苦欢愉。

    大哥下班回来了,如常深色的西装,他将公事包轻轻放下,见到我躺在那里,诧异问:“怎么没出去?”

    我不响。

    他打量我“你怎么了?”

    我仍然不响。

    女佣人过来“二少爷,电话。”

    我呜咽道:“我不听。”

    “家敏,”大哥笑说“你怎么了?”

    “二少爷,是一位黄小姐。”女佣人又说。

    我整个人跳起,扑到图画室去,膝头撞倒一张茶几,我抢进去抓到话筒,听到玫瑰在那边“喂”的一声,我已经心酸得伏在桌上,紧闭眼睛。

    “是,是我,有什么事吗?”我柔声问。

    “明天那个约会”玫瑰说。

    我的心吊了起来,她要推掉我了,她要推掉我了。

    “我想顺便带两幅字去给那位罗老先生品题一下,你说是否方便?”

    我一颗心又回到胸膛“当然方便。”

    “那么好,明天见,家敏。”

    “明天下午四点我来接你。”

    “谢谢你,再见。”她挂上电话。

    我的脸贴在冰冷的桃木桌面上,呵我这颗心,我忍不住流下眼泪。

    大哥的声音“你怎么了,家敏,说完电话就挂上才是。”

    我没有张开眼睛。

    “黄小姐是谁?”他坐在我身边。

    “黄玫瑰。”

    “好有趣的名字,人是否如其名?”

    “嗯。”“一种俗艳?”

    “如果不是人们太爱玫瑰,它应该只艳不俗。”我说。

    “我从没见过你这般神魂颠倒,历年来你女朋友换得似走马灯,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

    “这次该死,”我又流泪“这次我爱上了她。”

    大哥点点头“时辰到了。”

    我不响。

    “是黄振华的妹妹么。”

    “是。”

    “黄振华有年纪这么轻的妹妹?”大哥问“他从来没提过。”

    “她一向在外国,结婚已十年了?”

    “啊。”大哥说“这倒不是问题,有孩子也不打紧。”

    “当然不要紧,但以后的日子我该怎么过呢?”我说“见她一次之后更想再见她,能够握到她的手,又想进一步拥抱她,以后我将永永远远活在矛盾的日子里,患得患失,紧张莫名,我完了。”

    “那么离开她,”大哥说“你跟咪咪在一起快乐得多。”

    “不是这样的,”我说“与咪咪在一起,没有太多的痛苦,但是也没有极端的快乐。”

    “那么勇敢点去接受这份事实。”

    我不响。

    “吃饭吧。”

    “吃不下。”

    “整日情思昏昏。”大哥说。

    “你少取笑我。”我说。

    第二天,我呆坐写字楼中,想到的无不是玫瑰的一言一语。自黄振华处取了老房子的蓝图来细看,我要为她把这房间装修得美轮美央。

    下班时间我赶到黄宅去接玫瑰,因她取笑过我那辆摩根跑车,因此我开了哥哥的麦塞底斯。她并没有叫我等,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妥当,穿一件白色衬衫,贴身的黑色细麻裤,细跟的黑色露趾鞋,手中拿着两轴画。

    到了那位老先生家中,她看画,我看她。

    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子,一点即明。

    在罗老先生与她的对白中,我知道她在美国的十年,读了三张文凭:法律、纯美术及欧洲文学。她是个职业学生。我诧异于她丰富的学识,然而她一点知识分子的矫情都没有,纯真如一个孩子。此间有许多女子,念一科酒店管理便自以为受过高深的教育。

    老先生请我们喝中国茶,缓缓地冲出碧螺春,她笑道:“香港这么好,不舍得走了。”

    老先生凝视她的脸微笑。

    我说:“老先生善观掌相,玫瑰,你有没有兴趣?”

    她天真地摊出手。

    老先生不能推辞,略看一看,便不肯说话。

    玫瑰问:“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掌很好。”老先生说。

    玫瑰问道:“还有呢?”

    “犯桃花。”

    “桃花?”玫瑰看我一眼道“是桃花运?我以为男人才有桃花运。”

    老先生哈哈笑,推开椅子站起来。我知道他不肯多说,不禁担心起来。

    玫瑰走到另一角落去看一扇螺钿嵌银丝屏风,我趁机问罗先生玫瑰的掌纹。

    老先生深深看我一眼“有一种女子,任何男人都会认她为红颜知己,事实上她心中却并无旁骛,一派赤子之心。这位黄玫瑰小姐,便是这样,你莫自作多情。”

    我说:“我明白,但已经来不及了。”我惆怅“我的追求有没有希望?”

    “我又不懂得计算流年。”老先生笑。

    “我们告辞了吧。”我说。

    老先生站起来送客“你那两幅画我留下细看,一有眉目便通知你。”

    我与玫瑰向他告别。

    她问我:“什么叫犯桃花,家敏?”

    我很尴尬“我也不知道,恐怕是说你男朋友多。”

    她才说“我并没有男朋友,我离婚也不是因为第三者。”

    “那是为了什么?”我禁不住问。

    “与他一起生活不愉快。”她说。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说。

    玫瑰微笑得非常凄凉“认识那天开始。”

    “为什么嫁他?”我吃惊。

    “因为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这句话好不熟悉,黄太太也说过的。

    “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有选择,我能够做的,不过是那样。”

    “他也同意离婚吗?”

    “我已下了决心,他不同意亦无用。”玫瑰淡淡地说。

    “为何拖了十年?”

    “因为母亲的缘故,为了使她开心。”

    “多么大的代价。”

    “我丈夫他其实待我很好,我们两个兴致不同。”玫瑰就说到这里。

    与黄振华说到他的妹夫,他毫不掩饰他的感情,骂妹夫是“土蛋”

    他说:“永远衣衫不整,穿那种样子暧昧的衬衫。人家领子流行大呢,他穿小领子,人家时兴小领子,他的领子忽然又大了起来,真恐怖。”黄振华自己的打扮是一等一的了,因此说到这里,忍不住紧紧皱住眉头“裤子有点喇叭,皮鞋有点高跟,总言之,说不出的别扭,跟了玫瑰十年,连这点门道都没学会,真是一项奇迹,我衷心佩服他居然还照活不误。”

    我听得张大了嘴。

    黄太太笑说“振华对他是有偏见的。”

    “更生,你说句老实话,方协文怎么配黄玫瑰,在一间美国银行任职,十年来就是坐那个位子幸亏要离婚了,否则简直为‘鲜花牛粪’现身说法。”

    “振华!”黄太太微愠“你说法好不粗俗。”

    我看着黄振华的郎凡丝衬衫、圣罗兰西装、巴利皮鞋,全身浅灰色衬得无懈可击,不禁笑了起来。

    然后我正颜说:“我预备追求玫瑰。”

    黄振华说:“单身男人有权追求任何女人,我只能劝你保重。”

    我低头说:“我追她是追定了。”

    “玫瑰,唉。”黄太太叹口气。

    “她并不是我的梦中女郎,”我踱步“我做梦也没想到有那么可爱的女人。”

    黄振华摇摇头“如出一辙。”

    “什么如出一辙?”我问。

    “没有什么?”黄太太说“有件事我想说一说,方协文决定赶来挽救这段婚姻。”

    “什么时候?”我惊问。

    “下个月初,他已取得假期。”

    “有得救嘛?”我惊问。

    黄振华摇摇头“玫瑰决定的事,驷马难追,她是一个凭直觉做人的人。”

    黄太太看着我说:“这也并不表示你有希望。”

    “我知道我的命运是悲惨的,我这颗心,迟早要被玫瑰粉碎。”

    “好了好了。”黄太太既好气又好笑“你们这班猢狲,平日一个个孙悟空似的,活蹦活跳,一看见黄玫瑰,却不约而同全体崩溃,现世。”

    我叹口气,收拾文件。

    天气渐渐有点凉意,我驾车上班,扭开无线电听,红灯的时候头枕在驾驶盘上,无线电上在播放洛史超域的歌“我不想说及你如何碎了我的心如果我再逗留一刻你是否聆听我的心噢呜,心我的心我的老心”

    想到玫瑰,我的心收缩。这样下去,我是迟早要得心脏病的,我苦笑。后面车子响号,我如梦初醒,再开动车子。车子不听使唤,朝玫瑰家中驶去。

    她来开门,见到我说:“呀,家敏,你时间怎么这样多?”

    我不知如何作答。

    她刚洗了头,长发都包在毛巾内,发边有水珠,穿一件宽松的白色长衣,脸上那一点点化妆品都洗掉了,却显得非常稚气,比真实年龄又少好几岁。

    “怎么样?”她笑吟吟问“什么事?”

    我声音有点硬咽,我说:“想见见你而已。”我靠露台边坐下,任阳光晒在背上,将下巴托着。

    她温柔地解下头上的毛巾,任瀑布似的黑发撤落在肩膀上,用梳子缓缓梳直。

    她的黑发在阳光下发出五色的光。

    我听见自己细声地说:“玫瑰,我想我已经爱上你了。”

    她一怔,但不作声,一边将头发编成一条辫子,隔了很久,她说:“家敏,你的感情也未免太冲动了。”

    “我的感情?”我冷笑一声“我的感情才不冲动,不然我早就结婚了,多少女孩子绕着我兜圈子,我也不见得是个守身如玉的男人,但这些年来我都未有对任何人动过真情,认为没有女孩子配得上我,直到你出现我不会承认我感情冲动。”

    她微笑“你说的话我都爱听,女人都喜欢听这种赞美,但恐怕你没有看清楚我的为人吧,我不是一个可爱的人。”

    “为什么如此说?”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我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孩子将近八岁,最近在闹婚变,我的性格自由散漫,不学无术,除了打扮花钱,什么都不会,我甚至不能养活自己,就会靠家人生活,我自觉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我非常了解她的心情,她一向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价值。

    “胡说,玫瑰。”

    “以前你们还可以说我是个美丽的女人,现在”她伸伸懒腰,毫不遗憾地说“现在我都老了。”

    我说:“但愿你会老,玫瑰。那就天下太平了。”

    可是远着呢,她并没有老,我可以想像她年轻时的模样。一只洋娃娃般动人,却毫无思想灵魂,但现在,她的一只眼睛就是一首引人入胜的诗歌。也许十年前认识她,我会约会她,但我不会像今天这样爱上她。她错了。

    她说:“家敏,我非常欣赏你的个性,但现在就谈到爱情,未免言之过早,我们做个好朋友如何?”

    “好朋友”我喃喃地说“我才不要做你的好朋友,一旦打入好友的族类,万劫不复。”

    “你是个任性的男孩子,要什么就要得到什么,这种例子我也见过。”

    我睹气“你一生就是忙着被爱,请问一声你可爱过人?”

    “也大小觑我了。”玫瑰静静说“当然我爱过人,而且没有得到他。”

    我大大吃惊“你没有得到他?”这是不可能的。

    “你以为我是什么,无往不利的神奇女侠?他不是不爱我,但是他过于自爱自私,他情愿被爱,而不愿爱人,因此与别人结婚了。我效法于他,但不久就发觉爱人尚有一分痛苦的快感,但被爱除有窒息感以外,就净得沉闷,我决定离婚。”

    我呆呆问:“那个男人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我说过了,一个极端自私的人。”她说。

    “他干什么?”我酸溜溜问。

    “家敏,我约了朋友,现在要出去一下,送我一程如何?中午约了大哥吃饭,你要不要来?”她站起来。

    “玫瑰”

    她握住我的手“我明白,”她温柔地说“我全明白。”

    她不说还好,说了我益发心酸,她在过去那十年中,不知应付过多少向她示爱的男人,这种温柔体贴的安慰之词是她一贯的手法,我做梦也未曾想到骄傲的我也会沦为那些云云众生的一分子,我为自己伤心。

    在车中她问道:“我那大哥最近在做些什么?”

    “跟公务局打官司争地。搅脑汁将国际银行改建,但电脑室搬之不去,夜夜为它失眠。还有设计新机场”

    “可怜的大嫂,嫁给一具机器。”她笑。

    “黄太太跟他很处得来。”我说。

    “更生姐有英雄崇拜,”她说“女人都有这样的幼稚病,于是男人们都跑去做建筑师律师医生,诗人们酸溜溜地低毁女人拜金。”

    她说:“其实不是这样,男人身任要职时的工作满足可弥补其他性格上的缺陷,女人不能抗拒。”

    我很倾心她这番新鲜的论调,多么聪明的女郎。

    她说下去“其实我大哥有什么好处呢?他的优点全部都写在一张名片上。遇到更生姐,实是他毕生的幸运,我或是城中唯一不崇拜他的女人,故此我将他看得一清二楚,大哥除了那一门专业本领与数个衔头,什么都没有。”

    我不服气:“他还是黄振华,著名的黄振华建筑师。”

    “那不是已经印在名片上了吗?”她笑。

    她下车时拍拍我的手背“好好做事。”当我是一个孩子。

    我握住她的手一会儿,她随我握着,像一种好心的施舍。

    见到她不开心,见不到她,亦不开心。我这生这世就是这样过了。

    我看着她背影,才开车回写字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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