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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最后的玫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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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像她母亲,任凭丈夫指使,岂不是好!我睁开一只眼睛,果然是太初站在我面前,即使是嘴扁扁,她还是那么美丽。

    “这下子你还叫她‘太太’,过一阵子,就好升级叫她为玫瑰了!我且问你,你日日夜夜缠住我母亲干什么呢?”

    我一愕。我缠住太太?

    “你不要脸!”太初啐我。

    我连忙打开另一只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我还来不及回答?她一转身走掉了。

    喂,喂,这是怎么一回事?

    局势简直千变万化,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

    在以后的时间内,太初不再与我说话,我们像捉迷藏似的在人群中躲来躲去。

    我抓得住她便说一句:“人家溥太太就在这里,你也不检点一些。”

    她恨恨地跳脚“你瞎说些什么?”

    我报她以冷笑,溜开了。

    棒了一会儿她又会闪到我身边说:“你不过是希望我会让你搓圆搓扁,告诉你,不可以!”

    我马上反唇相讥:“你已经变得青面獠牙,你照照镜子去。”

    太初的眼睛差些没放出飞箭射杀我。

    我们要斗到几时呢?我躲进书房去。

    在那里,溥太太带着大女儿在弹琴,一下没一下,那曲子叫如果爱你是错了:

    coc1如果爱你是错了

    我才不要做对

    如果生命中没有你

    我情愿走上错误的道路一生coc2

    在长窗的掩映下,与感情应没相干的太太与小女孩竟然在奏这样的一首歌,呵,说不出的浪漫与凄艳。

    我依偎在门旁,轻轻咳嗽一声。

    她俩转过头,一式秀丽的鹅蛋脸,母女非常相似,她们的美是没有侵犯性的、温和的,跟太初的美不一样。

    溥太太站起来招呼我。

    那女孩独自弹下去:

    coc1妈妈说这件事真是羞耻简直是不名誉

    只要我有你在身边我可不管人们说什么

    如果爱上你是错了

    我才不要做对

    我不要做对

    如果那意思是晚上独自睡觉

    我不要//我不要做对coc2

    小女孩弹得那么流畅,我怔住了。

    “美丽的曲子,是不是?”溥太太轻轻问。

    我点点头。

    “她父亲教会她。”溥太太说。

    我苦笑。

    小女孩自琴椅上跳下,摆动着浅蓝色的纱衣,自长窗走到花园去玩了。

    溥太太轻轻说:“爱情是可怕的瘟疫,是不是?”

    我点点头。

    “我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她的声音低不可闻“我只知道爱也是恒久忍耐。”

    小女孩在花园外叫妈妈,招手喊她,溥太太应着出去了。

    我心中万分苦涩。

    我显然完全知道发生什么事,然而又怎样呢?

    我坐在钢琴面前。

    良久,我学着弹刚才的歌,叮叮咚咚。可是太初冷笑着探头进来,骂我“不要脸,居然搞到琴韵寄心声。”

    我弹起来“你才不要脸,搞得人家夫妻反目。”

    太初咬牙切齿“好,周棠华,你嚼蛆来欺侮我,爸在的时候你敢?”

    我骂她“你爸没了,你的良知也没了。”

    她眼睛都红了“我不要再见你,周棠华,我以后不要再见你了。”

    “好得很,咱们就这么办。”我下了狠劲。

    她转头走。

    没一会儿黄振华走进来“棠华,你跟太初吵什么?婚期都订下了,还吵架?”

    我脸色铁青“那婚期怕得取消了。”

    “棠华,你这小子你们到底搞什么鬼呢?”

    “你是不会明白的,舅舅。”

    “是,我诚然不明白,他妈的!”黄振华忽然骂一句粗口“你们这群人,废寝忘食地搞恋爱,正经的事情全荒废了,就我一个是俗人,死活挂住盘生意”

    黄太太瞪他一眼:“你在骂谁呀你?人来疯。”

    黄振华马上收声,噤如寒蝉,我忍不住摇头,舅舅何尝不怕舅母,他以为他自己是爱情免疫者,其实何尝不为爱情牺牲良多。

    我取了外套,跟太太道别。

    “你怎么不吃晚饭?”太太问“有你爱吃的八宝鸭子。”

    “我头痛,最近身体各部分都发痛。”我埋怨。

    “呵,”太太很同情“怕是水土不服呢,棠华。”

    黄振华冷笑:“别心痛就好了。”

    我喃喃说:“心绞痛。”滴血的心。

    太太说:“那么早点回家休息。”

    黄振华说:“你听他的,他哪里是累。”

    我恨舅舅不给我一个下台的机会,再加心情不安,一下子就上车回去了。

    回到家,母亲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她说她有话跟我说。

    我挤出一个笑容“家法伺候?”

    “你疯了你,棠华?”她厉声问。

    “我没有疯,母亲大人,你有话慢慢说。”我分辩“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是疯子。”

    “你在追求你的丈母娘?”母亲的声音尖得可怕。

    我益发诧异“你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你不用理,只说是不是真的。”

    “啊,母亲,自然不是真的,她再美也还是我的丈母娘,这误会从何而起?”

    母亲说:“我不是不相信你,儿子,可是你也总听过曾参杀人的故事。”

    “是谁要害我?你告诉我,这故事是怎么传出来的。”我大力在桌上拍一下,令得茶壶茶杯全跳起来“我必不放过他。”

    “你就避避锋头,别跟那美丽的罗太太单独进进出出的,好不好?难怪最近太初都不来了,想必”

    “你别搞错,太初来不来是另外一件事,”我铁青着脸“她变了,她根本没心思与我结婚,眼前有更好的,她就”

    “你乱说!”一个女子的声音自房内传出来。

    太初!

    她扑出来,可不就是太初。

    “你怎么来了,你应该在舞会里呀。”我说。

    我说:“你益发能干了,你连奇门遁甲都学会了。”

    “我若不来,岂不是让你在妈妈面前用话垢了我?”

    我冷笑“我明白了,说我追太太那谣言,是你传出来的。”

    “胡说,”太初涨红了脸。

    “住嘴!”老妈暴喝一声。

    我与太初停了嘴。

    “太令我失望了,太经不起考验了,未婚夫妻一天到晚吵架,你们累不累?”

    我不出声,在母亲面前,我总是给足面子给她。

    “不过,”老太太忽然和颜悦色起来“你们两个人肯一起赶到我面前来分辩,这证明你们心中还是放不下,是好现象。”

    这句话说到我心坎里去。放不下,岂止放不下!我斜眼看太初,她小脸煞白,虽是如此,侧面的线条还是美丽得像一尊雕像。

    我叹口气。

    我说:“你这话从何说起?我怎么会跑去追求丈母娘?我难道不想活了?这根本是一场误会,我看有人不想我们生活得太愉快倒是真。”

    “那么你又相信我跟溥家敏有啰嗦?”太初发话。

    “他追求你是实,你没有拒绝他也是真,我有冤枉你吗?”我怒火暴升。

    “他是我们家亲友,我如何视他是陌路人?”太初抢白我。

    我冷笑“倒是我不讲道理了?”

    “根本就是。”

    “溥家敏与你黄家非亲非故,他有妻有子,你没有见到溥太太痛苦的表情?你不觉得溥某对你倾心?”

    “不但不忌讳,你还间接鼓励他,这笔帐怎么算?”我说。

    “所以说你根本不明白!”太初说“我要是痹篇他,更加令人疑心。”

    “哈哈哈,”我皮笑肉不笑“我从未听过比这更好笑的笑话。”

    太初说:“你笑死了算了。”

    老妈说:“太初,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媳妇,你们互相别诅咒了好不好?”

    “你从此刻就不准再见溥家敏。”

    “我不让你见太太行不行?”她反问。

    “太太是我岳母,咱们一家人,溥家敏算老几,他也来轧一脚?”我把声音提高。

    房门一打开,黄振华太太推门出来。

    我吓得张大了嘴巴“我的天,我的睡房变了乾坤袋,里面还躲着多少个人?”

    黄太太说:“我出现了,你就该收口了,”她和蔼地说:“还吵什么呢?”

    “舅母,”太初扑过去说:“他这么糊涂”

    “再糊涂谁叫你爱他呢?”

    太初没有声,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咱们在圣荷西的时候,非常快乐,从来没有这么复杂的事,现在他怪我,溥家敏怪我,溥太太也怪我,妈妈也不高兴,我变了猪八戒照镜子,怎么照都不是人,我不喜欢香港。”

    “太初!我们回去吧,我不要年薪三十万了,我不要成为第二个黄振华,我没有这种天份,”我激动地说“太初,倘若赚得全世界,而失去了你,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完全应付不来这里的生活,棠哥哥,你跟妈妈说一声,我们回去吧。”太初说。

    我们的手又紧紧握在一起。

    妈妈眼睛濡湿,点点头“好,结了婚你们马上走,做外国人去,只要是快乐就好了,十亿中国人不见得不能少你们两个。”

    “妈妈,”我说“我与太初都是普通人,我俩经不起试练,不要说搁在旷野四十天,四天我们就完蛋了。请你原谅我们,我在港耽搁下去,只怕我们两人都没有好结果。”

    “得了得了,”妈妈说“我看这半年来你们俩也受够了,各人瘦了三十磅。”她掏出手帕来抹眼泪。

    太初说:“真对不起,妈妈。”

    “你自己的妈妈呢?”老妈问。

    太初脸色有点僵,不回答。

    黄太太在一边说:“她旁骛甚多,不打紧的,又是个时常走动的人,她要见太初,自然见得到。只是太初你舍得香港这一切繁华?”她摊摊手。

    “我不舍得,”太初老老实实地说“我喜欢夏天坐船出海,我喜欢这些舞会,我也爱穿美丽的衣裳,戴精致的首饰,但比起这些,棠哥哥更为重要。我跟他呕气的这些日子里,并不开怀,我不争气。舅母,我无法成为香港上流社会的名媛,我应付不来,我觉得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像回去念满学分毕业,像跟棠哥哥结婚,住在一间大屋子里,养五个孩子,每个孩子养一只猫。舅母,我想我像爸爸,我永远不会成为第二朵玫瑰花,我想我是一株树。”

    大家呆呆地听着。

    我的房门慢慢推开,出来的竟是溥家敏。

    我想问:“房里到底还有谁?”但一切已不重要了,我已明白太初的心,最重要是她不变的心。

    太初说:“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天下没有白白得来的东西。在太太这里,我的代价是失去自己与失去棠哥哥,失去其中一件都不可以,何况是两件。不,我不能同时没有棠哥哥又没有自己。”

    太初挺了挺胸膛“我们回美国,这里留给太太,她适合这里。”

    舅母抬头看见溥家敏,轻轻跟他说:“你明白了吧,我跟你说过,太初是她自己,太初不是玫瑰的影子。”

    溥家敏脸色苍白,失魂落魄地站在一角。

    舅母说:“家敏,你现在清楚了吧?”

    溥家敏低下了头,看到那么英俊的男人,脸上有那么憔悴的表情,真叫人难过。我再比我自己刻簿十倍,也说不出讽刺的话。

    太初开口:“我也想这么说,其实溥太太是最适合你的人”

    黄太太朝太初丢一个眼色,太初不出声了。

    溥家敏的脸转过去,并不出声,隔了很久很久,我们都难过地看着他,他把头转过来,轻轻说:“诸位,我想我要回去了。”

    黄太太说:“我与你同走。”

    他俩打开门就走了。

    我与太初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也顾不得那么多,就当老妈的面,表示亲密。

    我低声说:“许多人把恋爱、同居、结婚分为三桩事来进行,各有各的对象。但太初,我们是幸运的,我们又恋爱又同居又结婚。”

    太初依偎在我胸前。

    “最主要的是,”我说“我们承认自己是弱者,何必要试练自己?我们情愿活在氧气箱中一辈子。”我问太初“是不是?”

    没过多久我们就结婚了。

    婚是在香港结的,太初穿着糖衣娃娃似的礼服,雪白的纱一层一层,头上戴钻石小皇冠,低胸,胸脯上挂一串拇指大的珍珠项链,真怕珠宝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然而她是那么美丽,娶妻若此,夫复何求。

    傍她一根魔杖,她就是卡通神话中的仙子。

    一到注册处,人人的目光降在她身上,不能转移,目瞪口呆。

    案母笑得心花怒放,两老挤眉弄眼,无限得意。

    可是当我丈母娘出现的时候,呵,大家的心神都被她摄住,不能动。

    她不过是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丝棉旗袍与一件同色貂皮外套,脸上有股凝重的光辉。她依靠在罗爵土身边,眼睛却朝我们。

    我们都爱她,就当她是件至美的艺术品,心中并无亵渎之意。

    我倾心地看着太太,这个伟大的女人,美了这么些年,还不肯罢休,轰轰烈烈地要美下去怎么办呢?

    这似乎不是我们的难题。

    黄振华兴高彩烈地发着牢騒“好了,太初的画展下个月开了,是没问题,可是画家本人却不在香港,有没有更别出心裁的事?”

    棒一会儿:“如今的年轻人太懂得享受,根本不想竞争与接受挑战。”

    又说:“记者们都闻风而来”

    臂礼的人都有数十个,都挤在一间宣誓室中,热闹非凡。

    好不容易签了名,满头大汗地挤出注册处,黄振华说:“预备了一个小小的茶会,劳驾你们移一移玉步。”

    我与太初面面相觑,只得登了车,跟着去。

    那个“小小的茶会”客人有五百名以上,衣香鬓影,太初换了准备好的衣裳,偷偷告诉我“我很累。”

    我连忙警告她:“你可不准问‘完了没有’,据说宣统皇帝坐龙廷的时候,一直说累,太监安慰他说:‘快了快了,完了完了。’清朝可不就完了?你当心你嘴巴。”

    太初弯下腰笑。

    我吻她的脸。这太初,是大学时期的太初,我的太初。

    等到客人满意地离去,我们真是筋疲力尽。

    太初拉着“可宜”的裙子就往椅子一坐,脚搁茶几上。

    我看到她鞋子,跳起来“球鞋!原来你一直穿着球鞋?”

    “不行啊!”我叫“我的脚如穿高跟鞋站那么久,简直会破掉。”她呼呼地笑。

    我过去呵她的痒,两人倒成一堆。

    黄太太见到,叹气说:“一万八千元一件衣裳,就那么泡了汤。”

    我扶太初起来,出力一拉,袖子上“撕”地一声,不见一半,我们又笑。

    黄太太笑说:“啐,啐,回去圣荷西穿球衣球鞋吧。”她实在是替我们庆幸。

    可是溥家敏呢,一整天都没见到溥家敏。

    “他没有来。”黄太太轻描淡写地带过。

    啊,溥家敏真是千古伤心人。

    因为心情太好的缘故,我怜爱我的仇敌。

    “他怎么了?”我问道。

    黄太太微笑“每个人活在世界上,总有一个宗旨,否则如何过了一个沉闷的日子又一个沉闷的日子,有些人只为卑微地养妻活儿,有些人为升官发财。而溥家敏呢,他为追来一段虚无缥缈的感情,你们为他难过吗?不必,他不知道在这里面得到多少痛苦的快感,这简直是他唯一的享受,放心吧。”

    黄太太简直是一具分析感情的电脑,什么事经她一解释,马上水落石出,我开始了解到黄振华的痛苦。

    太初是最适中的,她性格在她母亲与舅母之间。做女人,能够糊涂的时候,不妨糊涂一点,靠自己双手打仗的时候,又不妨精明点,只有太初具这个本事。谁能想像黄玫瑰有朝一日坐写字间呢?又有谁相信黄振华夫人肯一心一意靠丈夫呢?但太初真的能文能武。

    得到太初,真是我毕生的幸运。

    回到美国,我们住三藩市,我找到一份普通但舒服的工作。太初继续念书,课余为我煮饭洗衣服。

    我常常告诉她“你看你的福气多好,老公赚钱你读书,多少洋妞得赚了钱来供老公读书呢。”

    太初含笑,然后说:“多谢指教,多谢指教。”

    黄振华先生自香港叫秘书速记,写了一封长达五张纸的信来,主要是告诉我们,太初那个画展如何成功,有一个神秘的客人,买了她十张画之多。

    我扁扁嘴说:“有什么神秘?这人八成是溥家敏,买了画回去,饭厅挂一张,厕所挂一张哼!”太初抿着嘴笑,一双眼睛在我的脸上溜来溜去。

    我老羞成怒,咆哮道:“快到厨房去做饭,肚子饿了。”

    太初很会做人,一溜烟地进厨房去了。

    我不好意思,连忙跟进厨房,搭讪地说:“近来莱式益发做得好了,是照这本烹任书做的吗?唔南施鲁菜谱”我忽然歉意起来“从但丁加毕利奥罗昔蒂的画册到南施鲁的菜谱,太初”

    太初转头过来,瞪着她那美丽的大眼睛“但丁加毕利奥罗昔蒂?那是什么东西,一种意大利新家具?好难念的名字!”

    噢,太初。

    我们在厨房内拥抱良久。

    我们的故事到此为止,也应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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