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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玫瑰再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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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眨眨眼,向庄说:“仙德瑞拉的姐姐们不知道是否有这般好心肠?”

    大姐差点把手袋飞过来砸破我脑袋。

    我与庄国栋终于平安上了飞机。

    他跟我说:“我很紧张,有恶兆的预感。”

    “别担心。”我说“你有什么不高兴,跟我说不妨,心中好轻松点。”

    庄的脸没向着我,但是声音微微颤抖。“震中,我想去找她。”

    我不晌,侧隐之心,人皆有之。我同情庄国栋,他为这段情困了十多年,越久钻牛角尖,总得寻找一个解脱的方法。

    我说:“其实事业的成功也足够补偿了,整间图书馆由你打理。老兄,非同小可,七百多万册书呢。”

    庄落寞地说:“书本没有温柔的声音,温暖的小手。”

    “如果你独要那双手,当初为何不抓紧它们?既然舍弃了她,任何一双手都可以给你同样的温暖。”

    “我是个愚人。”

    “老庄,我认为过去的事已属过去,创伤已经无痕迹,不要再去挖旧事,回忆往往是最美丽的。”

    他转过头来“怎么,你真认为她已变成一个镶金牙的阿母了?”

    “也许她已经移民了,这年头流行这个。”

    “你少喻古讽今。”

    “你打算怎么样找她?”我真正纳闷起来“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你打算登报纸?”

    “登报也好。”他沉吟。

    “老庄,别过分,难道你还想拟一则广告,上面写:‘贤妹,自从长亭别离回来,家居生活可还安好?’喂,你神经不是有毛病吧?”我推他一下。

    谁知他喃喃复述:“自从长亭别离回来可是梁山伯并没娶到九妹。”

    我心怯了一怯“这话是添张教我的,你可别学了去。”

    他仰头笑“添大智大勇,我哪能及他。”

    “喂,咱们说别的好不好?”

    “说别的?好,你要我说什么?香港哪家馆子的海鲜野味好吃?哪家网球场的草地漂亮?跑车还是意大利的出品上乘,电视明星是汪明荃最具有风情?是不是这些?”我沉默了。

    “震中,我们是朋友,我无意成为你的清客傍友。”

    我连忙赔笑“听听这是什么腔调?老庄,你也太多心了,敏感过度。”他合上双眼假寐。我看到他的眼皮微微跳动,他并没有睡着。

    我叹口气。一个人,若一辈子没有恋爱过,又说遗憾。不知蜜之滋味,轰轰烈烈爱过,到头来又春梦一场,落魄半辈子。

    我盘算着,我唯一的希望,是当我自己堕情网的时候,不需要经过太大的痛苦,我爱她她爱我“碰”的一声关上天窗,吹吹打打入洞房,完了。

    但是这个女郎,她在什么地方呢,我茫然地想。

    不急不急,趁她未出现之前,我且先打打网球,逛逛花都,吃吃喝喝,轻松一下未迟。

    我又释然了。

    我推推老庄说:“我知道你还没睡。老庄,到了香港自然是住我家了。”

    他睁开眼睛“我还有钞票住大酒店吗?”

    “我家实在是要比旅馆舒服,否则我陪你住酒店。”我笑道。

    他懒洋洋说:“听听这种口气,真是各有前因莫羡人。小老弟,只要福气好,不需出世早。”

    “你还是那么愤世嫉俗。”我说。

    “休息一会儿吧。”

    我朝他笑笑,再伸头看看四周围有无我那梦中情人,然后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老庄在看书。

    “呵,”我说“又是射雕英雄传,这上下你也该会背了吧?”

    他不睬我,我吃了飞机餐后又睡。

    这次醒,是被老庄推醒的:“到了,到了。”他说。

    我说:“脚都坐肿了。”伸伸懒腰。

    案亲的车子与司机都在门口等,自我们手中接过行李。

    司机说:“三少爷,老爷问你住哪里。”

    “老房子还未卖就回老房子。”我笑说“老头子刚做新郎,一个牛高马大的儿子在面前晃来晃去,有碍观瞻,咱们不去新屋。”

    司机想笑又不敢笑。

    我们一下子就到了老房子,我叫司机去报告老爷。

    我叮嘱老庄叫他把这里当他的家。

    他正沐浴的时候,爹的电话到了“过来见我。”他说。

    圣旨下。

    我马上站在浴室外去求老庄伴我同去。

    他在莲蓬头哗哗水声下叫我去死。

    我只好一个人赴法场了。

    爹的新居在石澳,我从没想到爹爹竟有如此的品味,他一向讲究实际,但新房子却装修得美仑美奂,十分时髦。

    一行嫣红姹紫的花圃伴着一个腰子形的假山金鱼池,流水淙淙。我一时间留恋在这个精致的小花园里,不肯进客厅。

    那里有一个女郎蹲着,戴厚手套,正在修剪几棵玫瑰红的杜鹃花。

    她穿着黑色毛衣及长裤,长头发挽成一只低髻,插着一技翠玉的发簪,耳角的皮肤白如凝脂。

    我忍不住探了探身,想看她的侧面。

    她非常专神地“咔嚓咋嚓”剪树枝,我只好再侧侧身,正在考虑是否要咳嗽一声,一脚踏错,滑进金鱼池,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我身子下半截顿时成了落汤鸡。

    那女郎闻声转过头来,大吃一惊。

    我原本想出声道歉,但是一见到那女郎的脸,我呆住了,我那等了半辈子的梦中女郎,她在这一刻出现了。

    我瞠口结舌,竟说不出一个字来,也顾不得混身湿漉漉,干脆站在水池内。

    只见她用手捧起池旁草地被我弹起的金鱼。

    “唉呀,可怜我的水泡眼,我的绣球头”她抬起眼睛来,轻轻嗔怪我“你这位先生,怎么如此冒失?”

    我张大嘴看着她。

    她把金鱼轻轻放入池中。

    “你还不上来?水冷哪。”她蹬足。

    我一步爬上池边,皮鞋上带着荷花水草。

    “你怎么搞的?”她责备“我的鱼池完蛋了。”

    “呵,对不起。”我的眼光没有离开她的一颦一笑。

    “咦,你是谁呀?”她问我。

    我还在那里说:“呵,对不起。”整个人如雷击一般。

    她轻笑一下,又叹一口气,转头叫:“黄伯,黄伯!”她走开了。

    黄伯是我们家老男仆,跟着急急步走过来,一见是我,喜得一把抱住:“三少爷!”又吃一惊问“你怎么了?”

    我问他:“那女郎是谁?”

    “什么女郎?你还不去换衣服!”

    他带我自书房长窗入到客房,拿了干衣服给我换,一边唠叨。我逆来顺受,闷声不语。

    那女郎。

    成熟的脸容,极端女性化的姿态,她是一个真正的美女,我从没见过黑宝石似的眼睛,那么流动的眼波,我呆住了。

    我们家从来没有那样的亲友,是谁呢?

    我心神荡漾。

    有人敲门“震中,你可是在房间里?”父亲的声音。

    “是我。”我应着去开门。

    “震中!”他拥抱着我。

    “父亲!”我的双眼濡湿。

    “你良心发现了?你肯回来见我了?”父亲一连串地问。

    我仔细地看他,他益发精神了,体形又保养得好,一点也看不出已经五十多岁。头发是白了,但更加衬托得他风度翩翩。

    我称赞道:“爹爹,你真是越来越有款了,怎么,生活愉快吧?”

    “很好,很好。”爹看上去真正精神焕发。

    不管那女人是谁,只要她能够令他这么快乐,我就感激她。

    我笑道:“这都是新任罗德庆夫人的功劳吧?”

    爹问:“震中,你不反对吧?”

    “爹,我怎么会反对你重新做一个快乐的人呢?”

    “震中,你真不愧是我的儿子。”他很高兴“锦锦与瑟瑟却反对。”

    “姐姐们小心眼。”我说。

    “来,我介绍你认识她。”

    “这是我的荣幸。”我说。

    “震中,倘若你肯回来帮我,”来了“我的生活就没有遗憾了。”来了。

    “爹,我自己对这门功夫一点兴趣也无,只怕会越帮越忙,我倒是带了一个人才来,待会儿我叫他来见你。”

    爹笑“算是你的替身?”

    我呵呵大笑。

    我们父子来到客厅,爹对女佣说:“去请太太。”

    女佣人答:“太太去买花,说是三少爷来了,客厅光秃秃,不好看。”

    我说:“太客气了,那么我先接了我同事来。”

    “都这么心急。”爹摇头。

    走到门口,我停住了,犹疑着转身。

    “爹”我叫。

    “什么事?”

    “这里是不是有一位女客?”我问。

    “女客,什么女客?没有哇。”爹答。

    “我明明见到的,”我说“刚才她在金鱼池畔修剪杜鹃花,穿黑色毛衣黑色长裤。”

    爹笑了:“哦,她,我一定答应介绍你认识。”

    “太好了。”我说“现在我去接我的替身。”

    我吹着口哨,轻快地开着父亲的新式跑车到老房子去接庄国栋,这上下他也该洗完澡了吧。”

    到了老房子,老黄的妻黄妈,来开门,笑得皱纹都在舞动:“三少爷,你来了?十年整你都没回来过,好忍心啊。老爷还能坐飞机去看你,我又不谙洋文,你真是。”

    “怎么,”我笑问“派你来服侍我们?抑或是监视?”

    “是呀,庄少爷出去了。”她说“叫我关照你一声。”

    “他出去了?去了哪里?”

    “他说去报馆登一则广告。”黄妈说。

    “他疯了。”我说“真去登广告?”这老小子。

    我坐在沙发上等他回来,一边听黄妈絮絮地诉说过去十年来发生的事。

    我有兴趣地问:“爹是在什么地方认识新太太的?”

    “老爷在一次宴会中看见太太,就托人介绍,真是姻缘前定,大家都替老爷高兴。”

    “新太太美吗?”

    “美。”老黄妈说。

    我笑“你们看女人,但凡珠光宝气,平头整脸的,都算美。”

    “不,三少爷,新太太真的是美。”黄妈说道。

    我还是不信“三十余岁女人,皮肤打折,还美呢,老黄妈你老老实实招供出来,新太太给了你什么好处?她很会笼络人心吧?”

    “三少爷一张嘴益发叫人啼笑皆非了,”她眯眯笑“三少爷,我看你也别回去了,就帮老爷做生意,多好。”

    “我不会做生意。”我说。

    “学学就会了。”

    “我懒。”我摊摊手“黄妈,你看着我长大,知道我的脾气,我最不喜与人争。小时候我连兽棋都不肯玩,就因为怕输,商场上血肉横飞,全是惨痛的战争,怎么适合我呢?”

    “那么娶老婆呢?难道也是打仗?”黄妈反唇相讥。

    “黄妈,”我乐得飞飞地“这件事有点苗头,今天我见到我的梦中女郎了。”

    “三少爷,你少做梦呵。”她笑。

    我懊恼地说“所以我不要回来,你们个个都是训导主任,缠牢我就拼命批评我,一句好话都没有。”黄妈大笑,这老太太。

    大屋内仍然是旧时装修,高高屋顶上粉刷有点剥落,电灯开关是老式那种,扳下来“扑”的一声,非常亲切可爱。沙发上罩着大花的布套子,花梨木茶几上被茶杯垫烫着一个个白圈印子。墙上一些不知名的字画都已经糊掉了黄妈是很妙的,她见画上有灰尘,便用湿布去擦。真有她的。

    这一切都令我想到儿时的温馨:父亲在法国人手下做买办,母亲打理家事,把外公给的私蓄取出贴补家用,从没一句怨言。

    母亲是个温柔美丽的老式女人,可是她进过港大,太平洋战争爆发时才辍的学,因是广东人,皮肤带种蜜黄色,面孔轮廓很好,高鼻子,大眼睛,长睫毛,像尖沙咀卖的油画上那些蛋家女郎,一把乌油油的黑发,梳一个低低的发髻,所以刚才我看到那个荷花池女郎的低髻,马上从心中喜爱出来。

    母亲嫁了宁波人,也会说上海话,但一遇情急,常会露出粤语。可是父亲一日比一日发财,她的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差,生了两位姐姐,再生下我,本来还准备多养几个儿子,但是已经不行了。

    她患的是癌症。

    当年我十二岁,她常搂着我落泪:“阿妈晤舍得你,阿妈晤舍得你。”已知道自己时日不久。

    想到这里,我双眼红了。

    老黄妈很明白“三少爷,想起了娘是不是?”

    我点点头。

    她叹口气。

    我仿佛看到母亲穿着宽身素白旗袍在沙发边走来走去唤我:“震中,震中。”

    “爹喜欢嘲笑她“你们这些广东人如何如何”

    门铃响了,打断我思路。

    黄妈去开门,是庄国栋回来了。

    老庄见到我那样子,诧异问:“眼红红,哭了?谁欺侮你?抑或是叫爹爹打手心了?”

    我连忙说:“你去了哪里?”

    “登广告,”他说“寻人。”他把一张草稿递给我。

    我说:“荒唐荒唐。”取饼草稿看。

    上面写着:“书房一别,可还安好?请即与我联络。”附着一个信箱号码。

    “书房一别什么书房?”我问“你真老土,这简直比诸流行小说的桥段还低级,这简直是张恨水鸳鸯蝴蝶派的玩意儿,亏你是受过教育的人。”

    他又抽烟,不反驳我。

    “你绝望了,”我扮个鬼脸“当心你那信箱里塞满了又麻又疤的女人来件。”

    他还是不响。

    “来,上我家吃饭。”

    “不去,你们一家大小团聚,关我什么事?”

    “那你来香港干吗?”我急问。

    “度假。”他微笑。

    “你出卖了我。”我说。

    “你想卖我,结果给我卖了。”他悠然。

    “跟我爹办事不错的。”我一本正经说。

    “我也不善钻营。”他说。:

    “那么去吃顿饭自粕以的。”我说。

    “你放心,我一定去,既然住在你家,总得拜会伯父大人,但不是今天。”

    “老庄,”我说“这是正经的,你可相信一见钟情?”

    “我相信爱情可以在任何情形之下,防不胜防地发生。爱情是一种过滤性病毒,无葯可治。”

    我兴奋地说:“我今天终于见到了她。”

    “谁?”他淡然问。

    “我梦中的女郎呀。”

    “嘿!”

    “别嘲笑我,是真的。”

    庄说:“就因为她长得还不错?也许她一开口,满嘴垃圾,也许她唯一的嗜好是坐牌桌?别太武断,许多漂亮女人是没有灵魂的。震中,你的毛病是永远天真。”

    “听听谁在教训我,”我不服“我自然有我的眼光。”我白他一眼“你去不去?不去拉倒。”

    “你在那里嚷嚷,不过是因为你根本没勇气去坐在你父亲与继母面前。”他笑。

    说实话,我真有点气馁。

    老庄简直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怕是怕父亲在晚饭当儿(一片死寂,只听见碗筷叮叮响),忽然说:“震中,你不用回英国了,我给你在公司里安排了一个职位,月薪三千元,打明儿起,你名下那些股票全部蠲免,所以你不回来也不行了。”

    当然听了父亲那些话,我只好流泪。

    于是继母拿出她那后娘本色,在厚厚的脂粉下透出一声冷笑:“震中,你爹也是为了你好”我打了一个冷战,两个姐姐的话对我实在有太大的影响。

    老庄对我说:“震中,你这个人,其实是懒,懒得不可开交,听见工作是要流泪的。”

    我耸耸肩“我要去了。”

    黄妈进来说:“老爷来电话。”

    “是。”我敬了一个礼。

    我出去取饼听筒。

    爹在那边说“震中,对不起,今天的晚饭恐怕要取消。”

    “为什么?”我问。

    “你继母有点要事,赶出去了,叫我向你道歉。”

    “呵,不妨。”我说“改明天吧,好不好?”

    “你要不要来陪我一个人吃饭?菜式都做好了。”

    我沉吟片刻。

    “震中,至多我不再提叫你回来的事。如何?”

    我笑了“爹,我想与朋友出去逛逛,我明天来吧。”

    “咱们父子两人的生肖,怕是犯了冲了。”

    “爹,你怎么信这个?”我说“你是罗德庆爵士呀。”

    他只好呵呵地笑,挂了电话。

    庄在我身边说“好了,推得一天是一天,又能逃避一日。”

    “爹已答应我不会逼我留下来。”我说。

    “震中,每一个人生下来,总得负一定的责任,你很应该为你父亲牺牲点自我。”

    我反问:“你总知道宋徽宗,他也为他父亲牺牲自我呀,结果他做好皇帝没有?”

    “你太过分了。”

    “还有这个叫温莎公爵的人,他也对得起他老子”

    “够了够了,”庄笑着截止我“太过分了。”

    我说:“我们喝啤酒去。”

    老黄妈又进来说:“二小姐的长途电话找你。”

    “唉,万里追踪。”我说着去取饼听筒。

    小姐姐马上问:“你见到她没有?”

    “还没有。”

    “爹怎么样?”

    “气色非常好。”

    “有没有叫他生气呢?”

    “怎么会?他都没逼我住香港。”

    小姐姐惶恐地说:“大告不妙了,难为你那么轻松。”

    “我不明白。”

    “他不要你了!”

    “胡说。”我喝止她“你们真是小女人,别再离间我们父子的感情了。”

    庄在一边鼓掌。

    小姐姐怒道:“那你多多保重吧!”摔了电话。我说:“女人!女人对一切男人都没有信心,包括她们的男友、丈夫、兄弟、父亲女人根本不相信男人,可是又得与他们发生亲密关系,可怜。”

    “哲学家,”庄问“去什么地方吃饭?”

    黄妈说:“两位少爷,我做了一桌的菜,你们就在家里吃吧。”

    饭菜端出来,我看到一大盘香啧啧的葱烤鲫鱼,当场又想起了妈妈。妈妈学会了煮这一味上海菜,吃尽苦头,鲫鱼肚内塞肉饼子,常让鱼骨刺破手指,不外为了爹爱吃这味小菜。

    可是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也难怪姐姐们替妈妈不值父亲竟另娶了他人,我再大方,再替父亲高兴,想到妈妈,心中也恻然。

    “你母亲也是个美女吧?”庄问。

    “是。”我点点头“广东美女,瘦瘦的,尖长脸蛋,非常美,不过美是非常私人的一件事。”

    “不,”庄说“真正的美并不私人,所谓情人眼中出西施,那并不是真正的美,那不过是看顺了眼而已。‘不识子都之骄者,乃无目者也’真正的美是有目共睹的。”

    我拍一拍大腿“老庄,今天早上我见过的那个女郎,老庄,她才是真正的美女”

    “貌美,倒还是其次,最了不起是她那种完全为感情而生,又为感情而死的意旨。”庄喃喃说。

    “什么?老庄,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你也见过那种美女吗?”我问。

    “当然。”他悲凉地微笑。

    “就是银相框中那个女郎吗?”

    他点点头。

    “十多年了,即使你寻回她,也”电话铃又打断我们的话柄。

    黄妈说:“报馆找庄少爷。”

    庄马上跳过去。

    只听他唯唯诺诺,不知在电话里说些什么,然后放下电话,不吃饭,竟要出门了。

    “你哪里去?”

    “我收到信了!”

    “什么信?没头没脑。”

    “她的信!”

    “她是谁?”

    “你这个人!”他急躁地说“别阻着我出门,夹缠不清。”

    我抓起一条鸡腿,说:“我送你去。”

    一向温文的庄说:“快呵快呵。”每个人都有他投胎的时间。

    我飞车与他到北角。

    他说:“明报是这里了。”

    “这不是你登广告的那间报馆吗?呵,我明白了,她有信给你了,”我笑“真快!明报广告,效力宏大。”

    他逼我胡乱停了车,与他奔上报馆。

    我喘气:“为什么不搭电梯?”

    “电梯太慢,你没见电梯在十楼吗,下来又得老半天。”

    我叫苦连天,奔到十楼,肺都几乎炸开来。

    我扑到广告部。

    一个瘦瘦高高,戴黑边眼镜的男人摇摇晃晃向我们走过来,他说:“广告部休息了。”

    “是你们打电话叫我来取信的,我有个信箱在贵报。”老庄急如火焚。

    那男子托托眼镜框“啊,是,特别关照,信在这里,请跟我来。”

    庄跟着过去。

    那男子取出信来,又托一托眼镜,他说:“拿信来的那位小姐,跟你一般心急,”他抬起头来“她是一位美女,令人心悸。”

    这男子的口气像个诗人。

    老庄取出证明文件,取过了信,迫不及待地要拆开来,这时我看到一个中年人步入编辑室,他长得方头大耳,神态威武,面容好不熟悉

    我推一推老庄“喂,你天天看射雕英雄传,你瞧,这位先生像不像金庸?可能是你的偶像呢,还不上去打个招呼请他签名?”

    老庄看着那封信的内容,手籁籁地抖,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去,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激动。

    我眼看那位先生走入编辑室,简直跌足,失之交臂,全是老庄的错。老庄这人,读了一封女人写的信,灵魂飞上离恨天去,太没出息了。

    但见他把信按在胸前暖着,仰天长叹,声中似有无限辛酸。

    “你怎么了,老庄。”我担心起来“咱们离开这里吧。”

    那位交信给他的仁兄表示无限同情,握住双手问:“信中不是坏消息吧?”

    庄根本不答他。

    我客气地问:“先生贵姓?”

    “小姓蔡。”

    我拉起老庄,跟他说:“谢谢你,蔡先生,我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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