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棋子,自傲的玩弄众人于掌心之中,但最终发现自己当局者迷,是最看不清的那一个。
“陈公的忠心、你的聪明,可以得到我的赏赐,”刘昌裔眼神冷沉看着楚天凡“得不到我的感激。”
楚天凡坦然的望着他“夫人会没事的。”
“她当然会。”他重新坐回床旁,轻轻抚过聂隐娘的脸,喃喃的说。
他想在自己的语气多加些以往意气风发的自信,但强大的恐惧已经紧攫住他向来无惧的意志——这世上有任何他怕的事物吗?
若他现在承认,他怕自己失去她,是否还有机会换她睁开眼再看他一眼
“上官涚病了,义父要大人立刻回去。”苏硕盯着目光都在棋盘上的楚天凡,等了许久,没得到半点反应“你别不吭声。”
楚天凡叹了口气“你妹子不醒,怎么走?”
苏硕烦躁的搔了搔头,上官涚听闻刘昌裔顺利的拿下许城,还让吴少诚退了兵,这个天大的喜事,竟让他“喜极”晕了,醒来之后,只能瘫在床上,连话都说不清楚。
听在苏硕的耳里是大快人心,只是刘昌裔却没什么反应。
从那一夜拿下许城之后,刘昌裔怕搬动聂隐娘让伤加剧,所以就在安国宁的府邸清了个院落住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硕他们总不可能什么事都不做,就只跟着刘昌裔守着人。
“你劝劝大人。”苏硕说。
楚天凡轻摇了下头“除非夫人醒,不然谁也劝不了大人。尤其是我。”大人没气得杀了他就已经是万幸,根本不会再听他的劝。
“这一个个的真要把人整疯了!”苏硕啐了一声,大步走出去,不愿再待在这死气沉沉的地方,情愿去住军营。
才出大门,就看到一个化缘的比丘尼,他随手丢了个碎银子在她化缘的钵里。
“阿弥陀佛。”比丘尼唱了声佛号。
苏硕也随意的回了个礼,翻身上马。
“隐娘在此,可否容老尼一见?”
苏硕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他连忙稳住“你是谁?”
知道聂隐娘来自魏博的人不多,知道她真实名姓的更只有自己和刘昌裔,怎么这个老尼姑一开口就说要见隐娘?
“可否容老尼一见?”
苏硕自知不该放个陌生人进去,但想到现在聂隐娘的情况,他心一横“随我进来。”
他下了马,带着人进府。
楚天凡远远就看着苏硕去而复返,后头还跟了一个比丘尼。
“她要见聂——苏花。”苏硕坚持聂隐娘是这个名,她的妹子英勇过人,为了大人连命都可以不要,此生就是他要护着的妹子。
楚天凡站起身,恭敬的问:“师父是?”
“阿弥陀佛,老尼身分不值一提。”
苏硕是急性子,抱着自己可能被刘昌裔轰出来的觉悟,几个大步走向内堂“你先招呼一下,我去问一下人人。”
苏硕进了房间,就劈哩啪啦的把事情讲了遍。
“你说什么?!”
苏硕惊讶的看到刘昌裔木然的神情有了反应,立刻重复了一次“有个尼姑说要见隐娘。”
刘昌裔瞬间站起身。
看他那股气势令苏硕缩了下脖子,还以为刘昌裔要把他赶出去,谁知道他直接越过了他。
这么些天,还第一次看他这么有精神。苏硕立刻跟了过去。
“师父,”刘昌裔脚步太急,踉跄了一下,但他丝毫不以为忤“你是隐娘的师父。”
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比丘尼眼底浮现一丝笑意“阿弥陀佛。”
“求你救她。”顾不得一切,他的手急得抓住比丘尼。
但他的手扑了个空,不过轻轻一动,她便闪过了他的手。
这身手令跟在刘昌裔身后的苏硕看傻了眼,原来是花儿的师父,功夫还真不得了。
“你可知错?”
乍听此句话,刘昌裔有些茫然,最后灵光一闪“知。我太过狂妄,自以为是。是我伤了她。”
“你伤的何只是她?”比丘尼浅浅一笑“因心悬于她,便视她的命甚于自己性命。可你残忍,只因她伤,便一声令下满手血腥,替她再造恶障。”
“若有罪过由我承担,与她无关。”
“互为因果,贫尼只问一句,”她轻声的问:“你可愿改?”
刘昌裔的眼中精光一闪“她醒来,我改。”
比丘尼摇了摇头“你还是你,胆大妄为,至死不会悔改。”
“若你不救她,我就派兵攻打吴帅,弄得生灵涂炭,大不了连我一条命,死在战场上。”
“有求于人,还是语带威胁,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儍?”
“是傻。因为害怕,只能威胁。”
“人有千算,天只一算。机关算尽,是你的终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不来。”
他的双拳不由得握了起来。
“心中不平?!”看着他拳头上的青筋浮现,比丘尼浅浅一笑“想与天争?”
他向来高傲,未对人低声下气,但为求她一命,心甘情愿。
刘昌裔双膝跪了下来,额头碰地,行了个大礼。“求师父救隐娘。”
比丘尼走到他的身旁,久久不语,半晌才道:“隐娘醒来回陈州,从此与人为善,不管乱世,群雄争端,不与人争,安于一隅,行吗?”
“君子一诺,”他应得没有一丝的迟疑。“行。”
比丘尼越过他,走进了内室。
下了场大雪,天地一片苍茫,刘昌裔一身黑色大氅大步从马车上下来,何钧立刻撑着伞跑了过来。
“夫人呢?”他问着拿伞替他挡雪的何钧。
“等了大人好一会儿,方才睡了。”
“嗯。”刘昌裔脚步直往明月楼,制止了小翠,自己推开门,独自进去。
屋内只点了微亮的烛火,他将大氅脱掉,手放在一旁的烤炉上去寒气,刚进屋也不敢直接碰她,只能看着躺在床上的聂隐娘。
直到觉得身体暖了,这才到床边坐下,看着她安静的睡着,脸微微泛红,他嘴角一扬,轻拨了下她散在脸上的发。
迷迷糊糊之中,聂隐娘觉得额头有一阵暖意,这些日子她已经太熟悉这抚触,她还没睁开眼,嘴角先扬起弧度。
嗯?微凉的唇怎么在她的唇上,她睁开了眼。“回来了。”
“嗯。”刘昌裔仔细的端倪着她的脸“饿吗?”
“不。”她摇头“睡前吃了些。你呢?”
“在节帅府与陈公用了膳。”
“节帅身子如何?”
“极好。”
从刘昌裔口中说出的“极好”对上官涚来说绝对不会是好。
聂隐娘不由得心中一叹,上官涚一气之下晕过去,醒来之后就半瘫在床上。纵使他依然是陈许节度使,但刘昌裔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把大权拿在手里。
她原以为以刘昌裔的脾气,上官涚肯定活不了,却没料到他只交代要陈公细心的照料。
陈公和苏硕、楚天凡原对上官涚恨之入骨,最后竟也都与刘昌裔同声一气,陈公用毕生所学、用最好的药照料着上官涚。
刘昌裔嘴上说得好听,说不打算再轻言杀戮,但她很清楚,他是要上官涚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不得“好”死。这对上官涚而言才是最惨忍的折磨。
“你今天看来气色好多了。”
她动了动身体,他立刻上前将她扶了起来,坐到床上,让她偎在自己怀中。
她的伤足足养了三个月,这几天才算是真正的恢复了精神,这次她最该感激的是师父救她脱险,但她醒了之后,师父就走了,连句话都没让她有机会说,只拿走了当初她送的剑。
善恶一念间,师父什么都没说,但聂隐娘明白,从今以后,师父望她为善,不再造恶。
收走了剑,捡回了命,但再也没有以前那身傲人的功夫
“你心里真没遗憾吗?”
刘昌裔挑了下眉“说什么?”
“我一辈子好不了,没有功夫帮你。”
他没料到她竟然会纠结这件事,不由轻笑“其实你没功夫挺好。反正在你初初中毒之时,我就已经交代陈公别医治,只不过陈公一心为我图谋,才让你好了。”
她楞住了,定定的盯着他看,原来早在许久之前他就将自己放在心上,只是用这种小人招数,实在不光采。
“你真是个无赖!”她忍不住抬手捏了下他的鼻子。
他自傲的一扬下巴。
她要将他推开,但他将她搂得死紧,仿佛怕她又跑掉“别恼!我这不是改了吗?”
改?!她哼了一声“你改了什么?”
“不再整天想着算计,从今以后一心只想跟你做对平凡夫妻,一辈子守着彼此。”
这对许多人来说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心愿,但对向来自傲的他,不争、不斗却是难上加难,只是这次的事,真是让他骇住。
将聂隐娘从许城带回陈州之后,他把最多的时间花在陪伴她。
以前喜欢算计,觉得别人蠢,最后才发现自己是最愚昧的一个。曾经失去过,才更珍惜。
他低下头,吻住了她,在她的唇上又吸又咬。
聂隐娘的双手柔若无骨的缠在他的身上,两人温存了好一会儿。
“明日我想去苏府看嫂嫂。”她倚在他的怀中说。
“你想看高娃,让她过府来就好。”
她有些无奈的拉开他不规矩的手,跟他讲道理“嫂子挺了个肚子,大雪纷飞,我都舍
不得让她来,我大哥更舍不得。”
他不是很乐意被打断,不由得皱眉“也别说我拘着你,要去行!等明年春暖花开,天
气温暖些再说。”
春暖花开?!前几日才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等到春天,高娃肚里的孩子都生了。
想要挣扎的双手被抓住,她抬起腿就踢了过去,却没料到被刘昌裔轻轻松松压制住。他
将她整个人按在身上,一脸笑“我当初便是看你因为被蛇咬,柔弱无力的样子好欺负,才
叫陈公不要救你,你没功夫的时候,特别可爱。”
就是个无赖!她脸微红,好气又好笑。
房外寒风吹着,房内却是一片春暖。
事后她将头枕在他的肩上,手环着他的腰,闭上了眼,安安稳稳的睡了,但迷迷糊糊
中,听到门口传来何钧的声音。
刘昌裔压住了正要起身的聂隐娘,随意披了件长袍,站起身,将床帏一扯后才唤道:
“进来。”
何钧进门后头始终低着,眼睛不敢乱瞄“大人,节帅的六姨娘求见。”
阮世君?原本睡得昏沉的聂隐娘微惊,眼睛瞬间睁开。
刘昌裔冷冷回道:“不见。”
“可是六姨娘说”何钧硬着头皮把阮世君的话带到“若大人今日不见,改日就请
魏博的故人再来求见夫人。”
魏博的故人?聂隐娘的脑子飞快的转动着。
刘昌裔的眼神透着隐隐怒气,实在很想去找聂隐娘的师父问个清楚,要他为善并非不
可,可是这些恶人不除,他要如何与人为善?!:
刘昌裔用尽力气压下往上直升的火气。“你先下去。”
何钧退了出去。
透过床帏,看着刘昌裔拿起挂在架上的大氅,她立刻起身,将床帐拉开,看着他的目光
有着不安“你想做什么?”
刘昌裔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放心吧!”
“若非必要——”她知道要劝他并不容易,但还是得说“别伤人。”
他欲言又止,最后一叹。
“我不会定她生死,毕竟命运向来都是捏在自己的手里。”他弯腰,轻吻了下她的唇,要她躺下。
他一转身,脸上的柔情丕变,只剩一脸森冷,大步走了出去。
夜已深,外头大雪纷飞。
一辆马车停在刘府的大门口,坐在马车上的阮世君很清楚自己深夜求见有违礼教,但她早已没有名声可言,一心只想要回曾经属于自己的男人和位置。
上官涚现在是个半死不活的家伙,正妻又不待见她,她的日子比任何时候都还苦。她不甘心自己机关算尽却沦落至此,但是老天怜她,竟让她知道了件惊天秘密。
朱红大门开了,阮世君轻拉窗帷,原以为是下人来通传,却没料到是看到刘昌裔一身黑色大氅出现在朱红大门后。
她的嘴角微扬,拉开门帘,轻唤了一声“大人。”
刘昌裔冷冷的看她,双手背在身后,一动不动。
阮世君迟迟等不到有人上前扶她,不由得笑容微隐。
这是存心给她难看?!她咬牙忍了下来,自己下了马车,踩着细碎的步伐走过去。
“站住。”
阮世君的脚才踏上门前的石阶,就被冷冷的喝斥住。
她抬起头,露出一双盈盈泪眼“大人”
“夜已深,六姨娘进府不妥,”阮世君同样的把戏已经玩得太多,刘昌裔没兴趣奉陪,若真让她进府,谁知明日会不会有什么荒唐的话传出?他是无妨,但不想令聂隐娘心里难受“有话在这里说。”
阮世君把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看在眼里,她也没有争辩,缩回踩在石阶上的脚,语气轻快的说道:“若是大人不介意妾身就在此处谈论魏博之事,妾身自然无妨。”
威胁他?!
刘昌裔缓缓出了大门,直到隔了三个石阶的高度才停下脚,睨着她,这个距离只要伸手,就能摇住她的脖子。
阮世君看着他的眼神,原本自得的脸上升起了一丝恐惧,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恐惧令刘昌裔满意了,他冷冷看她“不论魏博何事,我行端影正,还怕你说不成?”
“大人难道不知自己的夫人根本不是苏副将的妹子?!”
他不语,眼底闪着杀意。
刘昌裔的神情使阮世君心慌了下,但还是逼着自己开口“她来自魏城聂家,是个刺客,专替田绪杀人。”
“这真是我听过最荒谬的笑话。”刘昌裔皮笑肉不笑的盯着阮世君。
“大人,我有个好姊妹这几年都生活在魏城。之前来替节帅祝寿时,我特别请她来献艺,她当时见到夫人,她认得夫人。若大人不信,可以找她来对质。”
果然是她!刘昌裔心头一恼,想起当时听聂隐娘的话放了人,而今果然被反咬了一口,仁慈就是会坏事,当初不该放了那个青楼女子。
“她人在何处?”他慢条斯理的问。
“她正在我府内,我能立刻请她来证明。”阮世君的语调不由得上扬,以为刘昌裔相信了自己的话。“妾身看出大人一定是被蒙在鼓里,由此可见苏副将对大人有异心,存心护着魏博的刺客,想要加害大人。大人英明,应该立即将两人捉来。”
“捉?!”刘昌裔点头“当然得捉。”
阮世君听在耳里,有些忘形的走向他,但是她伸出的手还未碰到他,他大手一挥,大氅打在她的身上,让她重心不稳的跌落在地。
“大人?!”她疼得眼泛泪光。
他居高临下的看她,没被她的眼泪影响分毫,这些眼泪、柔情,对的人做,会觉得楚楚可人,错的人做,只会觉得恶心烦人。
“纵使我的夫人真来自魏城又如何?纵有异心,也是我刘昌裔动了情。我硬要留她,身分是我硬给她的。”刘昌裔字字句句说得肯定“曾杀人又如何?我看六姨娘为了荣华富贵,手也不全然干净。今天上官涚就是个半死人,他得靠着我才能苟延残喘的活着。我连他都不放在眼里,更别提你一个小小的六姨娘。今日这些话你大可说出去,你可以试试,看最后死的人是你,还是我?”
阮世君的表情一震。
“何钧。”
“小的在。”何钧立刻上前。
“押着六姨娘上苏府,要副将带几个人,将节帅府六姨娘藏匿的魏博细作给我抓起来。”
藏匿的魏博细作阮世君的眼瞳一缩“你想诬蔑我!”
“不。”刘昌裔给了自己一个唐而皇之的理由“我只是让一切回到原点。阮世君,你原本就该被发送边关为奴,是我救下你,而今只是让你走回你原本该走的路罢了。”
阮世君的脸色一白“我是节帅的六姨娘,你以为你能只手遮天——”
“阮世君,今日你在深夜走到我面前,就已经不把自己当成六姨娘;在出声威胁我时,就已经断了自己的路。这一切是你咎由自取。带走!”
何钧要人抓住阮世君,不顾她的挣扎、叫喊,硬是把人给拖走。
刘昌裔没有费心留下来听她哭喊,不带一丝感情的转身,他的目光看到大厅里的聂隐娘,眉头一皱,越过院子,大步走过去“你这是——”
“我想见她。”
他抿唇,根本无须多问她口中的“她”指的是何人?
“你要如何处置阮世君我不管,”聂隐娘强迫自己不要去听远去的嘶叫声,她伸出手,轻轻抚去了他肩上的雪花,柔声的道:“但我希望你在定柳绮雪的罪前,让我先见她一面。”
刘昌裔直视着她,聂隐娘没有逼他,只是让他选择。
发怒还好办一点,或许任性、无理取闹更好些,偏偏她好好的对他说,他一恼,突然一把将人搂过来,低下头,恶狠狠的往她颈子上咬了一口。
她被他的粗鲁吓了一跳,但在她还来不及反应前,他松开了她。
“回房去待着。”他大步转身出去“备马。”
他得亲自去将人带来给她,在柳绮雪见她之前,他得先搞清楚柳绮雪的来意,他可不容许她再受到一丝伤害。
聂隐娘脖子被咬的地方还有些疼,但心却泛着一丝甜蜜。她知道他不相信,但她始终不认为柳绮雪会伤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