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编者按 作者用电影场景式的画面，内涵深刻、丰富的语言，勾画出了对未曾谋面的爷爷那种遥远而神秘的苍凉感受。整篇文章突破传统的散文写作界限，在创作理念上给人以震撼力。　　对亲情的呼唤，血浓于水的思念浸透在字里行间，没有抒情，却胜似抒情，让人回味无限。 文章虽然是站在探索亲情的角度，却凝聚了对民族精神的思考，透出一种坚毅，一种对故土执着的热爱。 　　（一）　

    “天伦之乐”几乎该有这样的场景：爷爷坐在上席，爬满青筋的手紧握着酒杯，斯文地，也或许装模作样地轻呷一口，然后，接过儿子或孙子递过来的红烧肉，放入嘴中，较量般地嚼了起来。下席，那个经常扯断他胡须的曾孙，此时，正风卷残云地消灭着一盘油炸花生米“噼里啪啦”象是展览一场浩荡的青春。

    我的爷爷，一个偷懒的人，没有给我这样的场景，甚至没有给我一个象样的血缘提示（我长得象他吗）。以致我在练习“爷爷”一词的发音时，总找不到属于陈家的口型，显得笨拙与无助。那些“四世同堂”的笑声穿梭于人间幸福时，我躲得远远的。

    在探寻血缘秘密的长途中，每年清明节，我长跪在你的墓前，前些年给你烧美元，后些年给你烧美女，今年给你烧了电脑。纸灰包围在你的坟前，散乱地升腾着。这种散乱姿势，使我有理由怀疑它们最终能到达的目的地。而那些交给你的任务，比如保佑我们岁月平安，日进斗金等等，也因此充满了悬念。

    我知道，你离我不远，就住在人间隔壁。这么一溜儿距离，关于你的长相，竟不作任何形式的提示。让我如此难堪——自己设计一个人物来供奉。那个国字型脸上长着络腮胡，愤恼时圆睁双眼故作凶相，彪悍的身体经常处于奔跑状态的人，是你吗？

    过于匆忙的缺失，使你留在人间的痕迹异常模糊。在重组与修正你的画像中，我时刻面临着虚无的悲伤。

    （二）　

    我一直打捞着你在世间的痕迹，在通往真相的道路，每一道机关都充满秘密。短短几十年，时间变得如此贪婪、狡猾。吞没许多真实，你的死因呈现两个版本。

    一种说法是你参加了国军，在与共军一次交战中，腹部受伤，然后，逃离部队，辗转数百里，在一个寒冷的夜晚，终于回到那个叫“陈家湾”的家中。我猜想，几十年前，那盏豆黄的灯光下，回到家中的你，首先是故作威武地检阅一下熟睡中的三个孩子，然后，面对奶奶探寻的目光，大口大口吞咽着生平第一次感觉苦涩的高梁酒，以掩盖出门前“生官发财”的诺言。鸡叫三遍，你匆忙地走向了另一条陌生的征途。我不知道数百里线路对于一个身负创伤的男人是怎样一个凶险，我只知道，这是一场无比坚硬的交付：“老子从陈家湾出发，注定要回到陈家湾！”多年后，革命电影中，那种手持火把漫山遍野狂奔画面出现时，我总会想起一个人，没有火把，没有同伴，连滚带爬地跋涉在回家的路上。

    第二种说法：你是一个性格刚毅，脾气火爆，争强斗狠，好打抱不平之人。某年，受恶人诬陷，说你偷了邻人腊肉。在县城关押数月后，本族一长辈多方通融，以无恶之名出来。回到家中，性情大变（症状：胆小，怕光），躺在床上，嗑血不止。我无法设想“严刑逼供”带给你怎样的伤害，也无法明白你那原本刚烈的性情是如何“缴檄投降”的。或许，当身体受到外部恶意挤压时，心灵若缺失伸缩空间，性情就会走向另一条颠覆之路。

    关于这两种说法，我问询许多人，都语焉不详。一向心直口快的奶奶，这事上，也保持最优雅的缄默。在通往真实的秘道里，是什么因素阻碍了真实表情的连结？是否“逃兵”与“小偷”的意外附会有损传统道德的完美？又或者后人的盛壮，让被询之人潜意识地对真相保持怀疑与忽略？

    按遗传学的观点，我有理由相信两种板本皆有无限接近真实的可能性。我的父亲，大伯，包括我们孙辈，热衷于修订族谱，修整宗祠，在“家”的内涵与外延上，都有永不垂落的狂热。同时，后辈人几乎都呈刚烈的方式绽放。

    父亲曾在一次酒后说起了你，语速虚弱，表情散乱，空洞的眼神长久地贴在天花板上，象是进行一场可怕的挖掘。而这些讲述，却是你留在人间最真实的证据。并且，关于你，父亲知道的竟然与我一样多。

    他说，你死时，很年轻，三十多岁，棺材下面的长明灯晕黄，周围许多人在哭。三岁的他被阴阳先生抱着，并按他的要求，一把一把地对着棺材洒米。他还说，他透不过气来，害怕。

    （三）

    困难是个令人讨厌的传染病，当一个困难露出端倪，埋伏在周围的同伙就开始虎视眈眈了。你的英年早逝，为这家庭埋下了一粒苦难的种子。

    几十年前的陈家湾是一个乡风野蛮，缺乏温情的小山村。没有男人支撑的家庭，象漏雨的草房，给人以“打家劫舍”的胆量。

    父亲说，6岁时，被一壮年追打，惊慌失措的他绕着村子跑了三圈，也无法摆脱穷凶极恶的追击。他突然站定，犟着头，说，如果你这次不把我打死，我就会把你儿子打死！壮年悻悻离去。或许受类似事件影响，已进入老年的父亲，依然无法摆脱性格中的“虚张声势”

    更多的日子是这样的：月亮升起来，奶奶与大姑各自扛着一根松木，远去50里外的地方秘密变卖，换取一点维持最低生活的粮食。大伯与父亲坐在火炉旁边，他们不说话，各自用木棍在灰烬上画着图形，柴火收拾得通亮。半夜，奶奶回来，他们已熟睡，挂在火炉上等米的铁罐，发出咕咕的响声。更多时候，带回来的却不是粮食，而是奶奶与大姑一长一短的叹息。

    李汉荣曾在井绳描写父亲挑水时写道：“两个水桶里，盛着两个月亮，一前一后，猛一看，是父亲挑着月亮；仔细看，就会发现是两个月亮抬着父亲，一闪一闪在地上行走。”这种情景，我没丝毫浪漫之感，我想起月光下的奶奶，喘着粗气，扛着一根一头粗一头细的松木，两端，什么也没挑着。

    后来，不堪生活重负的奶奶远嫁他乡，出于对末来生活的害怕，大伯与父亲前去闹了一场。在回陈家湾的路上，父亲滞留在另一个村落，帮人放牛，砍柴，谦卑地表达着对生存的维系。从那一刻起，爷爷，你留在世上的三个孩子，从此失去家的框架，象荒野里的树木，失缺规矩，任由性情迷茫地生长。

    （四）　

    父亲越来越老了，皱纹攻占了每一寸肌肤，酸痛也开始“趁火打劫”而性格中的一些特点还继续坚硬，比如，虚张声势的表达，骄横与谦逊的混合，暴燥与平稳的对垒等等。固执认为，这种矛盾性格与成长环境有着千丝万缕的配合。如果爷爷你不匆忙放弃教养的职责，父亲又会变成怎样一个父亲？通过血缘的密道，我又会是谁？这是你带给我最残酷的悬念。

    编者按 作者用电影场景式的画面，内涵深刻、丰富的语言，勾画出了对未曾谋面的爷爷那种遥远而神秘的苍凉感受。整篇文章突破传统的散文写作界限，在创作理念上给人以震撼力。　　对亲情的呼唤，血浓于水的思念浸透在字里行间，没有抒情，却胜似抒情，让人回味无限。 文章虽然是站在探索亲情的角度，却凝聚了对民族精神的思考，透出一种坚毅，一种对故土执着的热爱。

    血脉的传递是一种广义的温暖与关怀。在这过程中，走在前面的人，象一个火把，照亮着后来者的路途。他们会诚实地教会后来者如何生长、发育、衰老、死亡。也会竭尽所能地传授“趋吉避凶”“招财纳福”“岁月静好”的绝招。甚至，会象活化石一样，准确及时地提醒后来者各个时间段该努力什么、考虑什么、防备什么、交待什么。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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