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歧把酒碗往桌上一放,睁大了一对醉乎乎的眼睛。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阿雄这小子!”
阿雄在鹿背后的礁石旁边,追着阿兰要她回话。谁都认为,他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为此,阿歧把阿海嫂也请了过来,弄了点吃的,准备为他俩庆贺庆贺。
桌上摆着5只碗,碗里都倒上“倒路烧”他们在等着
阿雄终于回来了,他的脸喷血似的红,好像是给夕阳烤坏了。他端起一碗酒,喝茶似的把酒倒下肚去,又抓过另一碗,正要再灌,阿歧鹰爪般有力的手伸了过来,把碗夺了过去:
“阿兰呢?”
阿雄眼里布满血丝,茫然地看着浪头飞额上的青筋。
“讲!”轰的一拳,捶在桌上,盘盘碗碗都跳了起来。
“她,她有身孕了”
“什——么?”阿歧当胸一把抓住阿雄,尖利的牙齿直逼到他的鼻尖“又是你姨妈那婊子婆讲的?”
“不,她自己”阿雄颓然跌坐下去,把头埋在双腿中间,嚎啕大哭起来。
满仓的一只大脚板,在桌下探他那只半烂的草鞋,可怎么也套不进去,他干脆把另一只也蹬了,起身出门,急急地向山那边跑去
阿歧抄着手,在屋里兜开了。他兜得很快,很急,像有鬼在追着他。
“趁火打劫!趁火打劫阿四这狗娘养的”他又端起酒碗来。他喝得太猛,酒液顺着嘴角往外淌“阿兰是叫他骗的,叫他害的这样的女人,难道难道比谁差!”他在树墩上坐了下来,气似乎平了一些。他盯着碗里的酒,好像在看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嘴里却滔滔不绝起来:
“谁不喜好欢自个儿的女人清清白白?可要紧的是她心里装着谁呀我原先的那口子,可真笃笃的一个黄花闺女哩。那时候我跟你们一般年纪,心高艺强,样样活路头一份,家里要粮有粮,要衣有衣。可那女人,偏不情愿跟我。娶进门来,成天死眉死眼,像刚死了娘老子模样。我哄呀,劝呀,打呀,骂呀!全没用;我们俩像一条坏了的拉链,怎么也合不到一块来”
他又把碗端起来,手有点发抖。阿海嫂走过来,伸手夺碗过去。
“勿拦我,我没醉。让我讲给他听,我自个心头也痛快些。——那一年,她到底跟人跑了。我阿歧,方圆几十里响当当的‘浪头飞’,老婆叫人拐跑了,气得我血都吐上三口!我盯上了那贼小子,那小子,穷得老鼠都搬家去,我屁股都比他脸蛋强!她偏跟他跑!我盯着他,有一回,让我在海里跟上了。一对一,天赐的好时光!我跳上他那条‘河里溜’,猛悠了三下子,把个船儿底朝天!他还想浮上来,我按着他的头,一遍一遍给他灌水,看看差不多了,我回到自己船上,看他怎么死!他的手一阵乱舞,眼珠子暴了出来,在沉下去的当儿,他直着脖子大叫:为她死,我情愿!情愿的!”
“为她死,情愿?我呆呆地看着水面那一串串气泡。我为自个儿伤心:那鬼女人,心里装的可全是他,却没有一点点我”
“不知为什么,我把他的船踩了转来。我看准了水流,估摸着深浅,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把那贼小子拎了上来,扔到船里:
“滚吧!贼坯,流氓!带上那鬼女人滚得远远的!再让我看见,两个一块儿宰!”
阿歧站了起来,把手按在阿雄肩上:“阿雄哪,是不是黄花闺女,这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
阿雄只是呜呜地哭,他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浪头飞突然发火了:
“阿雄你念书都念到屁眼里去了,你重虚名儿不重人!哼,你喜好她那俊脸蛋,喜好她那柳腰身,喜好她那灵巧的手脚,就是不关心她心里的病,身上的痛!你这种人哪,给我死一边去,我jī巴都不高兴朝你撒尿!”
阿雄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抽抽噎噎地说:
“别人会怎么讲呢?”
“你自个儿心里拿稳就好!别人,别人背地里讲讲当他放屁,当面要讲,一刀扎他心窝窝!我老眼是杆秤,阿兰是个好姑娘,她保准能待你好,我若是看错了她,日后你挖出我眼珠当泡泡踩!”
“可是,孩子”
“打掉!叫个产婆子打掉!”
“说得轻巧。”一直没吭声的阿海嫂接过话头“没个证明,医院不让打;吃土方打胎,没准娃儿打不下来倒把娘的命给打掉了。”她把一叠子酒碗收拾下去,在脸盆里哗啦哗啦地洗着。
“这年头,糟蹋了的娃儿还少么?”她像在自言自语。忽然,她扬起了头,那对特别大的眼睛,紧紧地盯住阿歧“为什么你们大男人家,就容不得别家的孩子呢?”
阿歧像做了什么错事,他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尴尬。
“我看,这事还得由阿兰作主。”阿海嫂说,把眼睛转向阿雄“嗯,你想想吧!让她也想想”
阿兰此刻在鹿背后的鸡啄崖上,她面对着大海,一动也不动,像一块望夫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