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山道的九月。
清晨。
干硬的山道上有初生嫩草在不合时宜地探头,两侧山崖的枫红枞黄松柏绿竭力做出春色烂漫的样子。天高云淡,湛蓝广阔的苍穹正渐渐从稀白的薄雾中透出本色来。
一行三辆大车,彼此间隔丈许,正颠簸而行,偶尔传来瓷器震荡的清脆响声,女子的低低笑声,甩空鞭的噼啪声,以及南方口音颇重的催促声“能再快些不能?”
“再快,怕大人的青瓷和夫人的贵体担不住呢。”赶车的年轻人声音很是柔和,带着一股让人放心的笃定“大人放心,这条路到头就上了官道,咱们午时必能赶到洛阳城。”
王之守长长地出了口气,放下心来。
他半生清迂,好容易才摸出些仕途门道来。比如说这千里做官也有讲究,早一日到任和晚一日到任那可是大大的不同。吏部的大人们随手一划,他就要从泉州赶赴洛阳,这一路跋山涉水,舟车转换,对他这样的读书人来说,实在是被折腾得精疲力竭。亏得他重金聘了百里挑一的车马驭夫,轻装简从,星夜赶路,总算才没有误了任期。
总算是顺风顺水地到了,大家都松了口气,随侍的书童也没上没下起来:“别家大人是千里做官只为吃穿,我家大人是千里做官没吃没穿。大人再高升一回,怕就要自己骑马上任了。”
王之守抚须而笑:“不妨,不妨。若不能兢兢业业,尽忠职守,他日告老还乡之时,又有何面目见故乡一湾清流呢?”
只是他话音刚落,赶车人便猛地勒住缰绳。
骏马一声长嘶,急停下来,车厢撞着车辕,险些将主仆二人摔下车就在刹那间,一条绊马索自泥中弹起,带起一片黑褐烟尘,直直地横在急停的马蹄前。
山道间立即响起女子的尖叫声:“夫人!有贼”
确实有贼,而且还不少。山岩后,高树上,车队的前前后后冒出了一大群山贼,高矮胖瘦,短打的穿长衫的赤膊的,挥刀持剑拿长枪的各色人等一应俱全,浩浩荡荡足有三十余人。领头的是个疤瘌眼瘦子,挥刀叫道:“狗官!把民脂民膏都给我留下,不然要你们的命!”
小书童胆子不小:“大胆!你们这群草寇!我我,我家大人素来为官清廉,哪有什么民脂民膏?”
疤瘌眼豪迈大笑:“胡说!这年头当官的有几个不贪?我辈侠义之人,就是要劫富济贫,替天行道!兄弟们给我搜,是不是贪官,搜了才知道!”
“这这洛阳治下,怎么如此之乱”王之守早就吓得脸色雪白,但还是战战兢兢地走下车来“各位,各位好汉,我后头车里是些书画金石,多半是本官经年收藏而来的,你们若不嫌弃,拿去便好,莫要惊扰了我夫人”他牙关咯咯打战毕竟真刀真枪近在咫尺,哪个不怕?但他偏偏还要啰唆“等等等等那里头有些是我我好友的送别酬唱之作,并并不值钱,我”
疤瘌眼不耐烦听他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手中大刀一指:“金银细软,必定在女人手里搜!”
一时间女子惊呼,男人低恳,山道上乱成一团。读书人家的娘子,真被人摸肩捏背地搜,那还了得?
那疤瘌眼还在大笑:“里头的婆娘放心,若不是贪官,放你们走路!”
赶车的年轻人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明亮湛然,和善中又带着戏谑:“喂,既然自称是侠义道中人,不用这么过分吧?”
他扔开缰绳,双腿一晃,人已经稳稳站到地上,周身不动如山,像一枚钉子楔入地面。
“嘿,练过?”疤瘌眼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看着那年轻人“下盘虚浮,花拳绣腿。”
“下盘虚浮?”年轻人小小地震撼了一下将近二十年没听过这个评价了,还真新鲜。
“你充什么真人不露相!”疤瘌眼一拳打过来,年轻人挥手一拨,拳风击在一侧山崖上,震下块块碎石。疤瘌眼抚摸着拳头,傲然道“有本事就露一招给我们看看!”
“我已经露了很多招给你们看了。”年轻人一脸的欲哭无泪“定住马车用的是‘千斤坠’的功夫,下车时用的是‘燕子回’的轻功。你们全是瞎子,我有什么办法?仁兄,你出来打劫只有这么点儿江湖常识成不成?你你你还得意,你摸什么拳头,刚才那一拳是你打的?再打一拳给我看看?就你这内力,你震下块土坷垃来,我就不姓苏。”
“听起来很有名?”疤瘌眼很疑惑“你姓苏?苏什么?”
年轻人微笑。闯荡江湖多年,他现在越来越喜欢这个时刻了:“在下苏旷。”
疤瘌眼摇摇头,又扭头看看同伴,大家都是两眼茫然。他放下心了,转头,一只手在另一只手的手心写了个缺三笔的“苏”字,嘀咕着:“这个苏?哪个旷?”
苏旷火往上撞:“你管我哪个旷,没听过拉倒!你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疤瘌眼嘴一撇:“江湖人称‘赤眼神刀’孙云平。”
苏旷哼哼一声:“你说的所谓江湖人,应该全数在此了吧?”
两人互相鄙薄,眼里都写着“孤陋寡闻”四个大字。
孙云平的脾气开始发作:“既然也是个练家子,居然甘心做朝廷的鹰犬!我们丐帮子弟素来以仁义为先”
苏旷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你丐帮的?你要是丐帮弟子,我就是丁桀!”
群情激愤,这下子一群人真的暴怒起来“居然敢直呼帮主名讳,不想活了么!”
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苏旷大笑:“恃强凌弱也就罢了,冒名栽赃,你们不觉得无耻了一点儿?你要真是丐帮的,我”
人群中有人隔空扔过来一根竹棒,孙云平脸色发黑:“你就怎么样?”
天下之大毕竟无奇不有,话不能说死。苏旷嘿嘿一笑,及时改口:“我觉得丁桀就该清理门户了。”
孙云平勃然变色,旋身一棒拉开阵势,向苏旷右腰扫去。
苏旷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没有错,孙云平确实没怎么练过硬功夫,下盘委实“虚浮”到了一定地步,但他使的,是货真价实的嫡传棒法。
“丁桀难道死了不成?”这一棒好像击碎了丐帮高高在上的金字招牌,苏旷也不知道气从何来,反手握住棒头,一搓之下,竹棒裂成了十余条细篾。他挥手掷了出去齐齐一声响,十余条竹篾竟然激射进山石中。
苏旷自然没有那么可怕的内力,他不过是早早看准了山崖上有条土缝,巧劲加上准头而已。但尽管如此,这一式的拿捏和速度已经相当可怕。
“走!”苏旷回头招呼“王大人,我们上车。”
王之守看着苏旷,眼睛都在发直:“你你是个侠客?”
“等一等!”孙云平反应过来,指着苏旷的鼻子“你使诈术!还是不能放你走!”
苏旷歪头:“你耍我?”
不是,也真不像。
“我怎么才不算使诈?杀了你?”苏旷的神色慢慢严肃起来“你们是第一次出来打劫?”
“是劫富济贫。”孙云平强调。
“也是第一次和”苏旷小心措辞“洛阳城外的人交手?”
孙云平有点儿惭愧的样子。
苏旷明白了:“这样,孙兄,你容我把这趟生意跑完了。我就在洛阳城里,哪儿也不去,你随时来找我。你们怎么划道儿,我就怎么接招。王之守若真有什么该死的地方,不用你们行侠仗义,我亲自取他人头。如何?”
孙云平点头道:“倒也是个办法不过洛阳城大着呢,你在哪里?”
苏旷的声音里已经多了哀求的腔调:“诸位大爷!你们不是丐帮的么?洛阳是你们的总舵还是我的总舵?到处都是你们的人,我还能飞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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