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根深蒂固,流传甚广之故,非法令所能强行矫正,便是高皇帝昔年诏令,也仅听其亲者之愿,非为强制。”
刘瑾一声嗤笑,嘴角带着些许嘲弄“升斗小民也就罢了,那些所谓耕读诗礼之家,恨不得家中所有女人都建起一座贞节牌坊,以来光耀门楣,家风传世,岂会真个顾及女子感受,任她们择夫改嫁!”
“公公所言极是,既然那些世家大族如此看重妇人名节,岂会容许新法坏其门风家规,学生斗胆妄揣,此令大行天下之时,地方请奏贞烈的陈表题本便将如潮涌至”
刘瑾悚然动容“你是说他们会强令家中孀妇殉节?!”“节妇既不可守,为保家风清誉不堕,又何妨更进一步!”张彩理所当然道。
刘瑾嘿然,他晓得张彩所言不假,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种子们当真会做得出来,在那些人眼中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为了丁点儿虚名,女人性命又值得什么。“况且除却遭迫守节妇人,亦有众多女子是发自本心,感怀夫妻情深而自愿守节,此令又教她们情何以堪!”张彩喟然长叹。
“继续。”刘瑾淡淡道。见刘瑾并未动怒,张彩稍稍安心,又道:“至于停丧不葬,非只国朝,历朝历代屡见不鲜,朝廷也早有禁令,依照大明律法,有丧之家,若惑于风水,及托故停柩在家,经年暴露不葬者,杖八十,比之前代犹有过之”
“民不遵官不究,一纸空文,徒具摆设而已。”刘瑾对此嗤之以鼻。“公公明鉴,然民为何不畏法令?官又为何不依律严究?无非法不责众,天下不葬者多矣,官府势不能一一追究治罪,使得律例几同虚文。”“小同乡若是担忧咱家之法有人会虚以应对,可谓多此一举。”
刘瑾唇角带笑,神情阴冷。“学生晓得公公手腕,不敢作此杞人之忧,只是有些贫寒之家,非是惑于风水。
而是拘于财力,才暂不使骨肉至亲妥善安葬,倘官府迫之甚紧,或许会使得此等人家将亲人草草举葬,掩诸沟壑”
张彩为了增添说服,还援引一例“蒙元之时福建福宁州严停丧不葬之禁,贫寒者畏令,将棺柩悉数焚之,弃置荒野,蒙元殷鉴不远,公公不可不察”
刘瑾低头踱步,沉思不语,张彩紧随其后,继续进言“民间常谓入土为安,更有人认为与其火葬,毋宁停柩暴露,骨暴犹得全其躯。
而火焚只存躯一掬,公公如力行此策,学生忧心,此举非但有伤孝子之心,恐还会引得民怨沸腾,不利公公新政推行”这一句话确是切中要害,刘瑾霍然抬头,沉声道:“那依你之见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强以法令推行恐会惊扰百姓,适得其反,学生以为移风易俗,宜缓不宜急,与其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不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怎么个润法?”刘瑾扬眉问道。
“学生还有一例援引,江西人俗好阴阳家言,甚有数十年不葬者,邵国宝弘治中提学江西,令士子不葬亲者不得与试,于是民间相率举葬者数以千计”
张彩久官吏部,对两朝官员履历如数家珍。听张彩所举邵宝事例,刘瑾闻弦歌而知雅意“你是说停丧不葬者不得仕进?”
张恕颔首道:“如公公所言,停丧不葬,不合礼法,且大伤天和,周公所以成周家忠厚之俗,亦惟丧祭之重而已,丧祭之事关乎天下治乱,一意孤行者非但罔顾孝子之痛,更为名教罪人,所谓愚民可恕,士林可羞,此等悖礼坏名之人如何能在朝为官!”
“那庶民百姓呢,便听之任之?”“士为四民之首,一方之望,巨室倡其端,学子明其理,只要他们以身作则,自能引导百姓厚人伦、美风俗,潜移默化,停葬之风庶几可惩!”刘瑾微微点头“言之有理。”
得了刘瑾认可,张彩心头忧虑暂消,自矜道:“至于变改民间守节之风,学生以为更是操切不得。
其实公公往日将有司举奏贞妇的请讨一概封驳,便可谓立意深远,苦守数十年却得不到朝廷嘉勉,反要白养那妇人终身,一些人家自会盘算其中利弊得失,十数年下来,那强迫孀妇守节之风自可逐渐消退,可收”润物无声“之效。”
“十数年啊,咱家能等到那一天么”刘瑾一声轻叹,苦笑自语。“公公?”张彩莫名其妙,朝中谁看不出以当今皇帝对刘瑾之宠信,只要正德当朝一日,刘瑾便威权不倒,如今小皇帝春秋鼎盛,刘太监身体硬朗,怎会生出此等迟暮之叹。
“无妨,你继续说。”转瞬间刘瑾已恢复往日从容,张彩几乎以为方才只是一时错觉。“公公如今之计,便是即刻废除此令,并治倡言者别有用心之罪,堵天下悠悠之口。”“嗯?”刘瑾眉峰一扬,两道厉芒如电射出。
刘瑾权倾天下,目光如炬,张彩立时心头一跳,不敢直视,垂首道:“学生受公公知遇之恩,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朝令夕改乃当国者大忌。
但兹事体大,又不可不行,不如罪其一人,对外只称公公受妖言蛊惑,闻过则改,向天下展示公公本意只是为国为民一腔赤诚公心”“若咱家这次的本意是出于私心呢?”刘瑾突然不阴不阳地接了一句。
“啊?”张彩瞠目结舌,竟无言以对“罢了,小同乡且请回,你的话咱家再斟酌一二。”刘瑾轻轻挥手。
“学生告退。”该说的话都已说尽,至于采纳与否也非是张彩能掌控,行了一礼便即退下,出厅时与白少川擦身而过。“公公,顺德府有急报传来。”白少川双手奉上一纸信笺。
刘瑾拆开一看,勃然变色,重重一拍榻上矮几“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