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孙儿尉迟公子离开京城后,虽说有长子尉迟迥承陛下厚恩奉诏留守在京城,每日侍奉蜀公府大长公主左右,怎奈大长公主多年来已经习惯了小孙子服侍身边,习惯了他每天又是鸟又是雀、又是花又是草地变生出千百个法子来逗自己开心的日子。
思念孙儿倒在其次,其实大长公主最放心不下的是:这个孙儿自喜欢上贺公主,总算给他定下了这门亲,没料想他非要等到三年后沙场建功再娶亲不可,并且几番上奏请准。
可是,这个孙儿往日从没有过临阵杀敌的经验,加上又急于立功,自然就不知死活了。大长公主心内悬悬悠悠,总担心他会出什么意外。后来连着几天都梦见孙儿血肉模糊地被人抬回府来,每次从噩梦中惊醒都是大汗淋漓的。她白天又是吃斋又是念佛,找人占卜解释、问吉问凶,一天天越发胡思乱想起来。
虽说南面不时有平安家书捎回来,可毕竟年岁大了,担不得天长日久的忧心忡忡。这样,孙子离京数月,大长公主便因日夜牵挂而身染病疴,末了竟致卧床不起了。虽说御医来了几个,药也吃了不少,却总不见缓轻,每每把儿子尉迟迥当作“佑儿”唤。
大司马尉迟迥不敢隐瞒,只得据实禀报陛下:大长公主或许因牵挂孙子过甚而病。
武帝得知皇姑母的心病后,一纸诏书八百里加急发到了陕州:大长公主染疾,命武卫将军尉迟佑火速回京照看。
尉迟公子自从离京效力叔父尉迟纲麾下,数月来虽没有遭遇什么大的血战,倒也跟着叔父破了敌国两个边鄙小城,打了几次小胜仗。此时正雄心勃勃地夜读兵书、昼习阵法,准备早日建下大功奇勋。突然接到陛下召他回京照看祖母的圣旨,虽知此番回京也许不得复归,却也不敢怠慢,立即托付官印,快马加鞭地往京城赶去。
尉迟公子回京后,在府中床前只服侍了五六天,大长公主的病体便缓轻了多半。
武帝得知尉迟公子回京不久皇姑母的病体便见缓轻时,心下很是欢喜。为了皇姑母早日康复,令内史大夫拟旨:敕命国公府准备迎娶贺公主,诏封尉迟佑晋二等侍卫,完亲后留守京城司掌宿卫皇宫之职。
此时,西吐正好也传来了太子攻入吐谷浑都城的捷报和大军即日返国复命的奏表,武帝更是欣喜异常,令内史官立即着手准备迎接太子凯旋的庆贺事宜。
太子率军离开京城后,娘娘、秀月和公主三人不约而同吃斋念佛起来,每天祷告佛祖佑护西域将士能举兵大捷平安凯旋。当公主终于盼得太子大捷,且得知大军已经在归京复命的途中,正满心欢喜地数着日子等他们归来之时,再没有料到事情竟然陡生变故!公主闻听父皇派宫监前来宣旨,尉迟府上近日就要迎娶,并令宫中即日起开始准备自己的钿钗嫁衣等一应嫁妆时,转身冲入寝殿,一把剪刀咔嚓、咔嚓下去冲出殿来,一边将手中的一大把青丝扔放在宫监的托盘中,一边披头散发却一脸平静地对前来宣旨的宫监说:“请转告我父皇母妃,宇文贺发誓一生礼佛,决不嫁人!若再相逼,宇文贺便立即莲台剃度,出俗为尼,断绝六亲,永不回宫!”众宫人一下子惊呆了!当武帝得知爱女贺公主在宫监传旨时,竟然一把剪掉了大半头长长的青丝,并发誓说要一生礼佛、决不嫁人,又见宫监的托盘中果然摆着一大把青丝,真是又惊又怒,一时直气得全身发抖。他怒气冲冲地匆匆来到紫云殿,责问李妃,女儿突然如此到底何故?李妃也不敢奏明真相,脸色煞白地一边流泪一边敷衍武帝:“陛下,贺儿自从突厥逼亲之后便开始信佛诵经,起初臣妾倒也没太在意,以为或许撞昏了头,心想念些佛对她的身心兴许会有些安慰。臣妾没有料到她会真的修信,更料不到她竟会剪发拒婚,坚心修佛。陛下,臣妾思量,可能还是当初神志受伤的缘故?臣妾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容臣妾这就过去细细盘问究竟再禀报陛下。”娘娘因怕事情闹大,陛下获知实情后终究酿成大祸,牵累众人,一面交代奶娘好生劝慰公主,哪怕只为了太子和周公子,也不可与陛下顶撞,更不能泄露半点实情;一面自己亲自过来追问公主:“女儿,娘知道你并非真的为了礼佛才断发的。娘知道你不过以此拖得一日是一日,对不对?”贺公主不语,却潸然泪下起来。
娘娘抚着贺公主的头发:“皇儿,此生果然立定心志,非那周公子不嫁吗?”公主呜咽道:“母亲既知女儿心志,就请莫再相逼,并请成全女儿”李妃点头赞道:“女儿果能为了周公子,守得住那份天长日久的严冬酷暑和出家人的清冷寂寞吗?”“母亲,一个人若连死都不怕的话,又何惧清冷寒暑?”李妃叹了叹气:“女儿若真的喜欢周公子,又果能守得住那年复一年的清冷孤寂和别离相思之苦的话,不妨听母亲一个主意:你皇兄和周公子眼下尚未归京,女儿万不可透出不肯嫁尉迟公子的真相。眼前呢,只管以坚心修佛为由,拖得一日便是一日,拖得一年便是一年。这样,周家母子便不会因女儿之故而遭致杀身之祸,迟早一天有计可图。”公主听到此处,身子略动了动。
李妃继续道:“你皇兄率大军平西之战,那周公子若再次立下大功,你皇兄便可奏明你父皇再晋他的官阶。你这里若能耐得清冷、藏得真相,你父皇见你果然坚心修佛时,只怕眼下也不会硬逼你出嫁。天长日久,周家公子果能为大周屡建奇功,你父皇自然更加见爱。女儿那时的年岁也渐渐大了,你父皇对你的婚事只怕也无心再去苛求。我儿,恐怕只有等到那时,你或许才能终得遂愿。”公主此时方才明白:母亲原是真正疼怜帮助自己的。她禁不住扑进母亲怀里,哀哀痛哭了许久方才平息下来。尔后和母亲议定:从此也不和父皇正面冲突,只以礼佛为由不肯出嫁。每日里依旧布衣麻屦、不施粉黛,闲暇时或是读书临帖,或是诵经打坐。拖得一时是一时,静心等待机缘到来武帝这里诏令尉迟府准备一应迎亲诸事,宫中突然发生女儿以断发礼佛而抗拒婚嫁之事,实在是又惊又气!听李娘娘禀报说贺公主不听劝阻,发誓终生礼佛、不婚不嫁的原委后,亲自来到女儿寝宫劝说,并察看实情。
来到碧华阁时,果见公主满头青丝剪得不僧不道,随便用一领帻巾扎着,神情看上去也果然宁静恬淡时,武帝更加惊愕了。虽知禅佛最易移人性情,却料不到终日生活在皇宫大内、被人众星捧月地生活着的爱女也会被迷惑至此!武帝在公主的寝殿里外浏览一番,见佛龛前的香炉炉灰已满,寝殿中所设的佛龛香炉、蒲团磬钟,还有公主脖子上的一串念珠皆不似新添之物,也不像只是为了抗婚而一时冲动时,心下更加烦恼起来,却依旧耐心询问:“女儿莫非对这门亲事有什么不乐意之处吗?女儿若是对尉迟公子有何不满,尽管对父皇说出来,父皇在你皇姑奶奶那里才好有个交代啊。”贺公主一脸平静地说:“父皇,女儿并非对那尉迟公子有何不满。这世上,凭他是谁女儿也不想嫁的。女儿只愿一生事佛。只因一点凡心未尽,女儿才肯暂时驻留宫中,奉孝父皇母妃,以慰二老生养之恩。若父皇只管相逼,女儿只有离开皇宫,莲台剃度,出世离宫到山寺修行去了。”武帝见劝说不成,离开女儿寝殿径直来到李妃的紫云殿,苛责李妃为何明知女儿断俗之心已久,却不及早禀报?李妃流泪道:“女儿自幼对三宝就格外敬重,自突厥逼亲之后更是开始礼佛避祸。臣妾起初也以为是撞了柱子、损了神志,后来见公主除了礼佛之外并无别的异常之处,所以也没太在意。按理,此事原该早些禀报陛下的,只因陛下近段一直忙于朝廷大事,安内攘外,北伐西征,臣妾不敢以此后宫琐事相扰。”武帝原想以处罚李妃而惊吓公主回心转意的,又怕公主果然会剃度出宫。加之刚刚接到太子发来的捷报,正和朝中众臣商议如何庆贺之事,也不想此时扫了兴致,便呵斥道:“公主痴迷呆病至此,你竟说这是后宫小事?真不知你这个母亲是怎么做的!你须设法尽早劝得公主回心转意才是!否则,朕必拿你是问!”见武帝口气有所缓和,不再提及公主婚嫁二字,娘娘不禁暗舒了一口气,低眉顺眼地诺诺称是。
孰知,武帝只因女儿痴迷佛教、剪发抗婚之事,对佛教的厌恶之情由此渐生虽说鲁王册定太子已有好几年,又率兵靖边立下功绩,翠微宫的郑姬仍旧不服。想起当初在争立太子之事上,已得罪太子母子甚深,怕将来一旦储君嗣位,不会有他们母子的好日子过。因而暗暗发誓,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就要争取陛下,只要能废了现太子,无论谁再来做这个嗣帝,她心内都比现在踏实。
她的堂长兄与大将军、上大夫王轨原有些姻亲关系,朝中许多事情她都是从堂兄那里获悉的。知道王轨等几位朝中大臣对太子始终心存芥蒂,对太子的才学武功也甚是小觑。
她思量,只要能抓住太子和李娘娘一样致命的短处,便可使陛下厌恶太子母子,最终废掉太子。唯其如此他们母子才能活得安然。
她收买了李妃宫里一个小宫人,通过小宫人之口获悉贺公主的断发拒婚,好像并不单单只是因为修信佛教,这里面似乎还与太子的一位辅将有什么关联。
而这位辅将,恰恰正是李妃常年留在宫中的公主奶娘的儿子!郑姬获知此事后,细细分析了一番,觉得此事绝非空穴来风。她原想立即禀报陛下知道,转念又想:如果陛下知道实情后,必定还会继续逼公主嫁到尉迟家去。尉迟家乃驸马世家、三代王公,父兄子弟中现今数十人都任着大周的文武重臣。贺公主若成了他家媳妇,公主又与胞兄情分笃好,那尉迟家父兄子弟立马便会成为太子一党!这岂不更增大了李妃和太子的势力?她想,眼下决不能让陛下知道公主不愿婚嫁的真正原因!贺公主最好永远修信佛教、一生不嫁的好。因为眼下贺公主无论嫁谁,也必然出不了朝中三公大臣之后!而贺公主的驸马必将立即成为太子和李妃的势力。
虽说如此,郑姬仍不甘心此事到此为止。她想,此事应该还有文章可做的,只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才合适?思虑了几天,终于瞅准了一个缺口。
自从武帝册定鲁王为储君后,机灵的郑姬当时就意识到自己的弓拉得太硬了。冷落陛下的结果,反倒为陛下立鲁王为储起了推波助澜之功!此事简直是自己平生最大的失算。
后来,她很快瞅机会与陛下主动和好,而且从此再不提及立储一事了。
这天傍晚,因料知武帝晚上会临幸翠微宫,郑姬早早地便开始准备起来。
她照例先令宫人在池中泡了许多新开的紫茉莉花瓣儿。
五彩缤纷的紫茉莉漂浮在水面,水汽萦萦地摇曳出阵阵的花香。
郑姬长长的头发在水中如新染的青绸般柔柔游弋着。她一面放松呼吸,令全身从里到外全部舒展开来;一面从水面捞起一些花瓣儿,轻轻地在凝脂般的臂膀和肌肤上一遍遍地滑过。紫茉莉花夕开朝衰,花时虽说只有七八个时辰,但柔嫩肌肤的功效最明显。它的籽和花汁制成的胭脂或花粉,远比从西域贡贺来的胡粉更能柔滑鲜艳嘴唇和面颊。
郑姬翠微宫的花圃里,种满了各色的紫茉莉花。每到花季的傍晚时分,只见万花齐放、花气袭人,几位宫人便开始就着四下的宫灯采摘花籽和连着花蕊的瓣儿。然后把色泽一样的花瓣儿聚在一起分别放在盂臼里,趁着花色鲜艳连夜赶着研制胭脂和香粉。
因武帝一向厌恶奢侈,所以,后宫一般很少置办胡粉胭脂之类。但这些用自家花园里的花瓣花籽儿自制花粉之举,他倒也颇为赞赏。
大约半个时辰后,郑姬离开花池,用熏了茉莉和玫瑰香的披巾拭干了水渍,便开始化妆。
郑姬的妆也化得格外妙。她从不用浓艳之色,只用淡霞色的紫茉莉胭脂点了唇腮,再拍上淡淡的花粉,别的诸样不用。她懂得天然的气息更能让陛下心动,更知道自己天生丽质,无须画蛇添足。
此时的郑姬,实在如一朵新鲜着露、乍吐芳菲的牡丹花。
她带着淡淡的紫茉莉芳馨,穿了一件宽大的素花薄绸袍裙,再把揉拭得半干的长发用一条丝带随意扎一个结。这样一来,因头发未干,仿佛正在晾头发似的,既风流妩媚又不显得着意装扮和轻佻。然后装作不经意的模样,或是伫立于花前月下沉思,或是抚琴浅唱,或是在案上作画。其实却是在静静地等待武帝的到来武帝踏着月光步入翠微宫时,郑姬正在伏案画着一幅海棠鸣禽图见陛下到来,郑姬又惊又喜,面带羞涩地抚着自己的头发和浴袍微微屈膝俏笑道:“陛下,臣妾不知陛下驾临”武帝打量着光彩照人、天姿清丽的郑姬,果然露出赞赏和喜悦的目光。
见宫女自动离开后,娇羞的郑姬突然转身扑到武帝怀里,热情万状地搂紧武帝的脖子热吻起来。她身上芬芳的气息,和热烈的情绪,令武帝一时心动神摇起来闲谈中,郑姬因见武帝神情中露出几许淡淡的忧郁,一面为武帝轻解衣带、换上常服,一面仿如无意地询问:“陛下,莫非为朝国之事烦忧吗?”武帝微微叹了口气,说起了公主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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