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星茗抬头一看,眼睛陡然亮起师兄
傅寄秋不知道这几日经历了什么,往日一尘不染的白袍沾了点点血腥,面色也实在冷凝。他进来后看见连星茗浑身浴血的模样,先是停顿了一下,才御起绛河,猛地劈斩在金锁上。
框一声惊天巨响。
寒岩窟石壁抖擞落下碎石,噗通噗通数声激起片片白色的水花。
金锁只撑开了一条缝隙,剑气消逝过后,它立即又沿着两侧攀爬聚拢。傅寄秋抬步以肉身相扛,收剑时指尖的腥血滴落在幽蓝海水中。
触目惊心。
“走。”傅寄秋言简意赅。
连星茗慌忙爬起身,踉踉跄跄从他身侧跑了出去,回头问“我皇姐怎么了”
傅寄秋“快去救”
这三个字堪比昨日的闷雷,将连星茗打了个措手不及、惊恐万状。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立即转身往外跑,又似想起来什么,担忧回头看向傅寄秋“我出逃,你怎么办”
傅寄秋以肉身硬抗高阶法器,掌侧的绛河嗡鸣声不断,发出已到极限的暴鸣声。他的眉心有一道实在显眼的红色纹路,那是外力刻下的束缚咒,以前连星茗曾经看过这种咒法蓬莱仙岛养了许多仙鹤,每一只仙鹤都被种下过此种咒法,若仙鹤想要乘海西出,便会被立即拉回蓬莱仙岛。
这是对牲畜下的咒
傅寄秋可是少仙长啊,是何人对他种下此等咒法
现在显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傅寄秋唇边染上一丝血,让他本就艳的唇色变得更姝丽。
对视几秒,山川湖泊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傅寄秋声音干涩,“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连星茗愣住,他不知道傅寄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看懂了傅寄秋的眼神
前路告急,后路凶恶。
酸涩感再一次浮上眼眶,连星茗忍泪转过身,头也不回在满目坠落的碎石间往外跑。
连星茗离去之后。
绛河坠落在地,傅寄秋单膝跪地吐出一口腥血,身形前倾倒在阵法之中。
金色巨锁在他身后迅速合拢。
他抬起指腹抹掉唇边的血,石台上突然响起一声很轻、很轻的声音。
“阿檀。”
在连星茗的声音。
傅寄秋身形一顿,蹙眉抬起头看。
一位若幻若实的貌美青年端正坐在石台之上,身上的白色仙袍被血染红,墨发披散在肩头,弯着唇角,瞳孔却黑压压如死水。黑气遁地而走,激起无数海花,那道身影过于虚幻,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在他的眼前破碎消逝。
“我在消亡。”
它看着他,轻声道“你救赎不了我。从被选来修仙的那一日起,我便一步一步,主动迈向了死局。”
哗啦绛河剑气至,虚幻身影消失。
傅寄秋呼吸急促收起剑,深深闭上了眼。
未来修真界的唯一清贵象征少仙长,在这一日,生出了只有魔修才会有的心魔。
何其可笑。
连星茗重伤,灵府亏空,只能搭乘船只逃离蓬莱仙岛。到了岸上后也无法用灵力驱使通行法器,只能租赁一匹马,一路疾驰赶往连云城。
路上,他实在等待不急,在马匹活活累死后,他向租赁马匹的商家询问战况。
商家见他浑身都是血,又一幅风尘仆仆的模样,极力劝说他先停下来洗换衣物休整一番再赶路。连星茗却瞳孔猩红紧攥他的手臂,声音发干道“战况究竟如何了”
商家为难叹气道小公子,你不要急。崇宁长公主点了七万兵马前往连云城,佛狸皇城守备亏空,漠北大军趁势直捣黄龙,攻陷皇城。”
“”
连星茗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有种心悸到要呕吐的错觉,他嘶声问“皇城被攻陷了”
商家点头,疑惑道“可是有一点实在让人难以理解。漠北大军从前攻陷了哪座城池,都要屠城羞辱,以此来逼佛狸自动投降。可是这一次他们明明攻陷了皇城,却只是围着皇宫,在外停驻数日都不进宫,此举奇也怪哉。”
连星茗眨了眨干涩的眼,这一刻他无比庆幸自己曾经心虚设下的那道法阵。
心虚又如何
只要能护住父皇母后与宗亲宫人们的性命,保证国破之后他们不会被残忍羞辱,便值了。
他又紧张问“崇宁长公主情况又如何”
商家摇头,叹气道“崇宁长公主带领七万大兵进驻连云城之后,便再无音讯。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而今佛狸皇城都被攻陷了,她竟然还不赶回去支援,而是在连云城内与那两千漠北军斗智斗勇实在是拎不清轻重诶小公子,我话还未说完”
连星茗扔下钱袋,翻身上马。
染血的衣摆在寒风中翻腾,恰似白羿那日赶赴边关之事,眉宇都带着肃穆的冷霜。
原本三日的马程被他日夜奔波,缩至一日。
等到达江边时,连星茗已经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他想着,仙人不能参战,那我就不参战,我只是去把我皇姐救出来。
跨江依然要找船夫以木舟渡江,老船夫拿的是卖命钱,道“小公子,你现在过去也是无用。城门紧闭,打不开的。”
“打不开”
“对。城门已紧闭数日有余,城内毫无声响,七万大军仿佛进城的那一瞬便死了个干干净净,真是奇怪。”老船夫摆船桨,摇头唏嘘道“只能看见有滚滚黑烟从城内上空升起,说起来,连云城内还有不少来不及逃难的民众,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如何了。”
连星茗心力交瘁,随老船夫一路紧急奔赴到城门前。足足有二十人高的青铜门巍然屹立,恢宏、壮观,泛着焦黑之色。
“小公子,之前也有人让我载他渡江,来城中寻找失散的亲属。但这座城门许是内里上了门棍,从
外面推不开。”说着,老船夫像是要示范,双手搭在城门上重喝一声。
城门开了一条小缝隙。
老船夫愣住了,“诶,这座城门之前是推不动的”他立即转头焦急往回跑“小公子你等我一下,我去叫些人来一起推城门。”他话音刚落下,连星茗便上前一步,指尖萦绕所剩无几的灵力,重重一推。
老船夫身形微顿,哑然回头看。
轰隆隆轰隆隆伴着地陷天塌之声,青铜门缓慢向内打开,焦黑的滚烟扑面而来,他转过头被呛到咳嗽数声,才越过连星茗的肩头好奇往里一看,面色登时巨变
城门后是一条直通的千米长街大道,桥梁房栋夹击着宽路,地面上堆着无数扭曲挣扎的焦黑尸体,形状可怖难以分辨样貌。他们身上的黑金战甲几乎被融化成为黑水,浸透泥砖地,让这一片白色的砖石污成焦炭模样。
有人将另一人护在身下,有人爬到城门前,身形凝固成抠弄城门的绝望形状,一座一座焦黑的尸体泥塑栩栩如生,老船夫正要开口说话,前方的那道青年身形猛地向前一倾踉跄摔在地。
他吓得一惊,上前数步去搀扶。
却只看见一张惨白如纸的俊秀面容,眼睛里都弥漫着着了魔障般的红血丝。
呼呼呼呼冷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仿佛冰凉了浑身的血液,连星茗抬头看时,身边的地形浑然一变灰尘四起大火化作赤红色的波浪涟漪,空气都被灼烧到扭曲、窒息。
“开门打开城门”
尖叫声,痛呼声,沉沦在烈火中的士兵们在他的身边痛苦翻滚,妄图扑面身上的烈火,继而一个一个被火光所吞噬。火雾缭绕中,他缓慢低下了头颅,眼眶涨热瞪着自己的手掌。
这不是他的手。
这是一只女人的手,小而柔软。
这只手曾经轻柔地抚摸他的面颊,曾经温柔整理他鬓边的碎发,还曾经搭在他的掌心中,随着他一步一步,与他相视一笑高登摘星楼
这是他姐姐的手。
这是他的姐姐,最疼爱他的姐姐啊。
“开城门开城门”
连星茗踉跄奔逃到青铜门前,浑身血液仿佛一瞬间汇聚到头顶,让他心惊胆战腿脚发软。他想要使用灵气震开这道该死的门丹田里却空空如也,无论如何也抽不出一丝一缕的灵力最后,他只能用手硬生生去抠那条窄小到几乎看不见的门缝,十指连心鲜血淋漓。
裴子烨在哪里
他不是已经传了玉简,求裴子烨来搭救皇姐了吗这算参战吗
裴子烨为何会毫无音讯。
面前一道劲风袭来,犹如当头重击,连星茗向后仰倒,仿佛一下子被击入了焦黑的土地之中,深埋地心。睁开眼时,四面都是海水,铺天盖地朝他涌过来,势要将他溺毙而亡。
他不断挣扎向上游,耗尽全身的力气冲出窒息的海底,游向能够让他畅快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水面上,抬起眼帘一看。
一道巨大的金色锁链困在他的周围,识海中仿佛响起了某种东西碎裂掉的声音,他明明沉在海水中动也未动,周边的景物却全部在视野里疯狂倒退只有那把让他惊惧交加的巨锁,在极速向他逼近着,像是能张开血盆大口将他活活吞下去。
那种胃部翻江倒海,想要干呕的感觉再一次袭来,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迅猛。
透过这把让他无力抗衡的金锁,连星茗看见了一些东西,一些足以将他的人生判下死刑的东西,辗转沉沦,无人能够救赎他。
他站不起来了。
他像是被击倒,倒在海水里,倒在困住他整整七年的深海当中。
溺水,入眼所及皆是水。
入眼所及都是锁。
呼吸骤停。
醒醒系统的焦急斥喝声划破窒息的海水,猛地刺穿耳膜。
连星茗刹那间惊醒,心脏狂跳时转过头看见老船夫担忧的面孔,“你怎么了”
系统与老船夫同时出声,痛骂道你真要考虑一下和我签约了这不是婉拒不婉拒的问题,你现在连心魔都出来了,你不和我签约,你难道要去当魔修吗魔修只会更沉沦心结,更不受你的心念所控。
刚刚那个是心魔
连星茗撑着地面站起身来,眼眶痛到极致,却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他面容一片空白看着眼前无数具焦黑的尸首。
这些人被困在城中活活烧死,大多人尸骨无存。连星茗连为皇姐收尸都做不到,他所见到的是一团团焦黑融在一起的尸首,每一具都有可能是他的皇姐,每一具又有可能不是。
也许皇姐已经烧成灰烬了,也许没有。
他试图艰难辨认尸首。
寻找到那一个被他从小到大日夜擦拭的黑金战甲,可是连他也无力辨认出来。
“星星,皇姐死后,想要葬入皇陵。”皇姐出征前,唇边的那一抹温柔笑意犹在眼前,“为国争光比和亲好,至少死后能荣誉葬入皇陵。”
他几乎有些神志不清了。
很难分清楚现实与心魔幻境。
身边又响起另一道声音,是老船夫,他唏嘘摇头说“七万人都打不过漠北两千人,这个崇宁长公主,不会打仗就别领兵,害人害己哟。”
“真是蠢笨,祸国罪人啊。”
连星茗下唇无力动了动,他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什么会这样
皇姐出征大胜数次,为何你们只记得败的这一次
世人只知蠢笨战败的祸国罪人崇宁长公主,有谁知道聪慧善良的连玥。
想要找出皇姐的尸首,想要带皇姐去皇陵,荣誉下葬。可连星茗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重压排山倒海般压上来,几乎要压垮他。
他连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大哭一场的时间都没有,只能面色惨白给了老船夫一大笔钱,让其把能够看见的士兵尸首摆到城外。
他数日后会回来收尸。
老船夫虽然不解,但为了钱财还是愿意干这种脏活累活。连星茗跨越大江,翻身上马,又马不停蹄奔赴皇城。
七万大军为何打不过两千人
这座城门之前为什么会打不开
他不敢细想,更不敢深想。
只能紧紧绷着脑子里的那根弦,不让自己累倒。还未临近皇城,便能看见许多背着包裹,神色凄惨的子民们从城门口往外跑,有些人甚至都没有背行囊,一幅天要塌了的惊恐表情。
连星茗有一种十分不详的预感。
他有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害怕、恐慌感,大腿根部被马鞍磨得刺痛。
策马冲入皇城,奔驰过曾经数年让他熟悉至极的官道,商铺的布匹被推倒在地,白色的布从这一头滑到了那一头,又溅上泥泞。
天边不知何时起,下起了丝丝细雨。
雨水打湿面颊上的血,滑进眼眶,连星茗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顺着这条无数次他与白羿、连玥游玩过的街道,奔向皇宫。
他上一次没有来得及与父皇母后告别。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他有很多话都没有来得及和亲人们说。父皇与母后会不会为了他的不告而别而伤心会不会有一日也在深宫中盼望着,前去修仙的孩子能够回家看看他们。
他想起了父皇鬓边染上的白发,以及因战事吃紧而日益消瘦、佝偻的背影。他又想起了母后逐渐添上细纹的眼角,以及那个只有六岁,会因为他一个笑容而暗自雀跃的孩子。
皇宫还是印象中的那个皇宫。
却根本就没有漠北军围宫难入,如今宫门大开,高高的宫墙上扎出几十根厚重的木头,有粗大的麻绳捆住一些人。
奔逃的宫人、身着漠北军服的士兵,人群在宫门处匆忙穿梭,没有一个人对他投来目光。
连星茗不敢抬头看,却不得不抬起眼睛面对这足以让他牢记一生的噩梦景象
皇室宗亲六十余人,尸首残破不堪倒吊在宫门之外,任雨水捶打,任人围观。
天好像真的塌下来了。
连星茗脑子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啪”一声寸寸断裂,他侧身摔下马,整个身体都在雨水泥泞中被冲击力带得翻滚数圈。待停下来时,一口血箭从口中猛地喷出,不过几秒钟他的掌心、下颚满是乌黑的血。
连雨水都冲刷不掉他身上的污血,与他心中几乎要剜裂的撕扯剧痛感。
一夜之间,血亲死绝。
国破家亡。
这个世界上所有曾经爱他的亲人,所有会温柔把他抱在怀中,摸一摸他的脑袋,笑着叫他星星”的人,全部都离他远去。
地面与天空仿佛调换了位置,崩溃趴倒在地时,连星茗看见了远处翻腾的黑金色国旗。
被一块石头,压在了他曾经设下过防御结界的地方。
寒风一吹,国旗上的污泥四溅,仿佛在风暴中大笑嘲讽着
你瞧,这里曾经有一处防御结界。
哈哈,真是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