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从温缸里舀来水,给他洗脸。然后再喂他饭吃。温缸就是煤灶旁边嵌着的一个小缸,缸里装着水,到了冬天,这缸里的水就着炉灶的热气,总是温的。
二嫂说的自然是二哥的事,她说二哥小时候很胆小,每当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就哭着回家喊奶奶,边喊边说:“奶奶,你快去给我报仇啊。”她还讲了二哥小时候跟奶奶睡大床的事,说因为奶奶不肯让我睡大床,二哥为此得意了很久。
“那时候你是不是有老大意见?”二嫂问。
“没意见没意见。”我说,“我要是在她棺材边还抱怨小时候的事,她会半夜过来捏我鼻子的。”
她们就都笑了。笑声中,我看着灵桌上的照片,蓦然发现,二哥的面容和年轻的祖父几乎形同一人。
因为是烈属,村委会给奶奶开了追悼会。追悼会以重量级的辞藻将她歌颂了一番,说她爱国爱家,遵纪守法,和睦相邻,处事公允。说她的美德比山高,她的胸怀比海宽,她的品格如日照,她的情操比月明。这大而无当的总结让我们又困惑又自豪,误以为是中央电视台在发送讣告。
追悼会后是家属代表发言。家属就是我们四个女人,嫂子们都推辞说和奶奶处的时间没有我和姐姐长,不适合做家属代表。我和姐姐里,只有我出面了。我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姐姐道:“你是个整天闯荡世界的大记者,你都不会说,让我去说?”
众目睽睽之下,我只好站了出来。大家都静静地候着,等我说话。等我以祖母家属的身份说话。我却说不出话来。人群越发地静,到后来是死静,我还是说不出一个字。我站在她的遗像前,像一个木偶。
“说一句。”主持丧礼的知事人说,“只说一句。”
于是,我说:“我代表我的祖母王兰英,谢谢大家。”
然后,我跪下来,在知事人的指挥下,磕了一圈头。回到灵棚里,一时间,我有些茫然。我刚才说了句什么?我居然代表了我的祖母,我第一次代表了她。可我能代表她么?我和她的生活是如此不同,我怎么能够代表她?
——但是,且慢,难道我真的不能代表她么?揭开那些形式的浅表,我和她的生活难道真的有什么本质不同么?
我看着一小一大两个棺材。他们不像是夫妻,而像是母子。我看着灵桌上一少一老两张照片。也不像是夫妻,而是母子——为什么啊,为什么每当面对祖母的时候,我就会有这种身份错乱的感觉?会觉得父亲是她的孩子,母亲是她的孩子,就连祖父都变成了她的孩子?不,不止这些,我甚至觉得村庄里的每一个人,走在城市街道上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她的孩子。仿佛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她的孩子,她的怀抱适合每一个人。我甚至觉得,我们每一个人的样子里,都有她,她的样子里,也有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每一个人的血缘里,都有她。她的血缘里,也有我们每一个人——她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母亲。
不,还不止这些。与此同时,她其实,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孩子,和我们每一个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