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无际的群芳之海,仙子们飘飞的裙裾,碧霄宫阙间涌流的霞彩……太虚幻境的一切记忆骤然涌入脑中,她心怀激荡,只觉喉间一阵腥甜,唇角登时溢出了朱红。
“那又如何?”她挣扎许久,终是攒足了力气道出了短短四字。
这一世,绛珠是欠了神瑛一命。可那又如何?此世不还,他世再还便是。眼泪还他,命也还他。可我的心,我的心……
她一分一分的挪动眸光,望向如泥塑石雕般静立的少年。继而,向自己的爱人绽出了一抹含血的浅笑。
我的心给谁,惟有我自个儿说了算。
“雪剩欺梅,烟轻度柳,瞒人最是东风。铜街似沸,一番箫鼓春浓。赚得杜郎吟赏,安排逐队斗青红。凭谁问、桃符换矣,如此?”宝玉望着壁上的字画,口中轻声吟哦,神色如痴如梦。
见这位以“顽石翁”为名、靠一枝生花妙笔名满天下的才子视满桌佳肴如无物,只盯着一幅字出神,管事道:“这幅字是主人爱物,特地装裱妥当挂在厅中飨客。可惜过去的客人无心风雅,只埋头苦吃,枉费了主人的一番精心布置。惟有贾公子品出了此中妙意,主人要是听到,管保要为这份知情知意浮一大白。”
“这幅字从何而来?”宝玉的声音轻飘飘的。
管事道:“记不清是哪一年的上元节,黄舍生黄三爷带了一位姑娘来吃饭,真真的是并立如玉的一对璧人。那姑娘不但姿容胜仙,才学也是极好,临行留字,就是贾公子看到的这首《庆清朝》了。当时我还奇怪,黄三爷是从哪里寻来的这么一位绝世佳人?后来郁离君红梅选婿,嘿嘿,我才回过味来!”他说着,忽然叹息,“可惜……”
可惜,世间好物不牢坚,彩云易散琉璃脆[引自白居易《简简吟》。]。
“贵府的规矩我知道,凡用一餐,需以题咏留赠主人。可我近来才力衰竭,只能想出几句。就写在林妹妹的这幅字上,可以么?”宝玉喃喃道。
管事这才记起郁离君与顽石翁的渊源,见他神情凄切,问过主人后便允了。宝玉提笔,于空白处以蝇头小楷写下“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四句,写罢怔视垂泪,良久之后,忽而战栗。
战栗,如同沉眠多日的人骤然醒觉长梦,于似是非是的真实与假象的错乱间,极悚然而又极快然的一颤。他白润如玉的面上浮起似喜非喜、似悲非悲的神色,骤然将手中笔一掷,快步大笑出门而去。
没有骑马,也没有乘车,自幼文弱的荣国府的二公子就这么走出了门。看似寻常的步履竟现出了缩地成尺的玄妙幻象,一步,身入熙熙攘攘之人海;下一步,已至隔绝红尘的幽寂院落。他推门而入,高声道:“妹妹并非不可救!”
感应到了他周身沛然滂流的清绝仙意,元瑶与赦生齐齐变色。约莫是同源的气息润泽了枯涩的心腑,黛玉居然也张开了眼,甚至有了说话的气力:“二哥哥,你也醒了。”
元瑶无声起身,让出了位置,让宝玉坐下在黛玉身畔。宝玉望着黛玉枯槁的容颜,神情泫然。出乎元瑶与赦生的意料,他并没有向黛玉剖白心意,而是讲了一桩极琐碎的小事:“从前我在园子里撞见一个女孩子用簪子一遍又一遍的在地上画蔷,后来闲坐无聊,听说梨香院里龄官唱曲唱得最好,便寻过去,央她唱一套《袅晴丝》。妹妹你是知道的,自小家中的女孩子哪个不对我笑脸相迎?我看惯了,便以为理当如此。却不知那画蔷的女孩子正是龄官,更不曾想她对我竟是不假辞色,神色如冰,嫌弃得很。”
他含泪而笑:“后来贾蔷过来了,龄官对他又笑又哭,又嗔又喜,俨然要掏空了所有的心和眼泪的情状。自此我便明白,世间情缘浅深,原是各有分定……”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终于看向一旁将自己沉寂成了一道影子的赦生,“赦生,我知道你可以在平级世界中自由来去,但林妹妹的原身绛珠仙草却扎根在东方长乐世界的西方灵河三生石之畔,是高于我们身处空间的神仙天地。实力不足,无法到达;不识路径,无法到达;没有突破空间壁垒的通灵神物,也无法到达。前者我帮不了你,中间一条,若是能寻到身具佛眼的大能,便可迎刃而解;只有这通灵神物,好巧不巧,我脖子上正挂了一枚。”
“别!”黛玉出声,泪流满面。
“林妹妹,我们自小在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了,你难道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吗?”宝玉回头一笑,眉目温和。
元瑶神色踌躇:“宝玉,可通灵宝玉是你的寄命神物。一旦离体,久则性命难保。”
宝玉、或是神瑛侍者闻言只是摇头,随手一扯,便像掐果子一般把元瑶口中的寄命神物摘了下来:“这位大姐姐,我原就觉得,我不过只是一介须眉浊物,林妹妹这样的神仙人物都没有玉,独独我有,这造物实在是有眼无珠得紧。”
他仰天呵然一笑:“我本大荒一顽石,无材可去补苍天,遗世青埂万万年。现在,不过是各归其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