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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岩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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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死了?”

    “死了。我们几个女孩抬着他,把他埋在院墙后的坑里,不过只埋了两个小时就被人发现了,她们有人出卖了我。”

    “所以你在这儿说杀了人,不过,这里好像相信的人不多。”

    “干嘛非得相信呢?”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是他让你来问的?”

    “是。”马格承认。

    “别问这个。”女人说。

    “为什么不能问?”

    “别问就别问,如果我问你为什么不好好上学,跑出来干吗,你能回答吗?”

    “我还真答不上来。”

    “所以你也不必问了。”

    “我可以猜猜吗?”

    “那随你便。”

    “我听队长说你喜欢原始人?”

    “我大学学的是美术史专业,你知道美术史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人类史前史,人类早期的活动包括了美术活动,世界各国都先后发现这种活动,在中国就有麦积山岩画。我想,既然麦积山存在着史前人类活动的遗存,我认为这里也存在着。”

    “麦积山?”马格问。

    “是,那里有大量的史前岩画。”

    “你在这儿也找到岩画了?”

    “怎么说呢,已经有所发现,还在进一步找,保密。”

    “你是为这儿而来?”

    “也不单纯是,你看你又开始问了。”

    “我可以再问个问题吗?”马格说。

    “什么问题?”

    “你怎么一直没有——”马格朝自己肚子比划了一下。

    “也是队长叫你问的吧?”

    “是。不过,我也想知道。”

    “我可以告诉你,但不要告诉他,你得保证。”

    “我答应了队长,我会告诉他。”马格。

    女人稍事沉思:“好吧,你随便吧。其实你应想象的出,我当然不能在这里生育,我已经付出应有的代价,如果再生育那可就麻烦大了。我有我的措施,你知道有一种金属环的东西,放入体内会使妇女安然无恙,不会再有新的生命出现。”

    “你真够可怕的,队长日盼夜想有个孩子。你应该告诉他,别在折磨他了,要不你就尽快离这里。我总觉得你这样做有点儿伤天害理。”

    “但我给了他能给的一切,他要求得太多了。”

    “生儿育女是他的权利。”

    “可我们并非夫妻,不是夫妻你明白吗?”

    “原始人不也生孩子,要不然怎么会有我们?”

    “我已经做得很彻底,但还不会彻底到在这儿繁殖后代的地步。”

    “你还是离开这里吧。”

    “为什么?”

    马格笑了,说:“我就是觉得你应该离开,你这样不好。”

    “等你当了队长吧,那时你再叫我离开不迟。”

    “我当了队长?”马格惊讶地看着女人。

    “你会有这一天。”女人诱惑而邪恶地说。

    马格不寒而栗。他感到恐惧,因为读到了女人眼里的某种东西。

    那是不可抗拒的点击心灵的东西。

    8

    女人有时就像毒品,你只有吸过一次,就再难以摆脱,你明知道她邪恶,为她所惑,恨她,想消灭她,又离不开她,而最有可能是你被自己消灭。

    队长死于丛林之前,马格一五一十把同女人的接触和谈话内容告诉了队长。那段时间,在货场上,劳动间歇时,队长吸着烟,递给马格一只,马格接过烟,不吸,在手中倒来倒去。马格逐渐说出了对女人的看法。队长说,我大体上也感觉到了,不过你说一个什么"环"能起那么大作用?马格说,她不想在这生育,必定有她特殊的办法。马格认为,女人必须离这里,她迷人而危险,队长承认,陷入沉思。后来队长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他实在有点下不了手。马格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心怦怦直跳。他想有机会应尽快把这话告诉给女人,她已处于极度危险中,他甚至后悔跟队长说了实话。后来队长死后,马格才发现队长当初说这话时,女人危险已经过去,真正的危险在队长自己身上。马格深深惭愧,那天他听到那句话时他的血液瞬间就已站在了女人一边,他惊异地发现,在女人问题上人是多么容易发生背叛行径。就是在那一天,马格提出女人邀请他去飞云谷的事,队长爽快地答应了。马格本已拒绝了女人的邀请,现在他突然说出了这件事,为此他感到心跳,为什么跳?事实上他渴望那次出行。他内心的理由表面看堂而皇之,他看到了女人的危险,他要告诉她,不为别的,只为避免不幸事件的发生。实际上,他已为她所惑,简单的说,他迷上她,自打那天女人眼里放出一种亮光之后,他就被击中了。

    飞云谷位于秦岭与大巴山结合部,谷底泉水涌流,是嘉陵江上源之一。岩壁烟云缭绕,时而清晰,时而迷幻,正午光感最为透彻。女人如愿以偿,在这里发现了石刻艺术和史前岩画。最初她只发现了一小部分,后来随着季节和光线的变化,她发现整个飞云谷就像一条保存完好的人类史前文化长廊,在某种光线里,她的发现就像海市蜃楼。这是惊人的发现,女人知道它在世界文化上的史巨大价值,她欣喜若狂,但没人同她分享。她想到了马格,这里只有马格能同她分享内心无比的快乐。

    马格得到队长允许,同女人去了飞云谷。他们背着行囊,缘水而行,沿着一条沟走了近四个小时,衣报差不多被汗水和潮气浸透了。昨天下了场夜雨,灌木丛湿漉漉的,脚下腐叶涵住了水源,鸟叫的密度非常之大,到处是它们飞扬的影子。时近中午,他们开始在水边野餐。天蒙蒙亮他们就出来了,马格饿了,嚷嚷了好几次女人才停下来。马格吃了三张烙饼,两筒午餐肉罐头,一筒凤尾鱼罐头,七个西红柿,扬着头饮水。女人笑,说马格腮部的蠕动具有马的线条感。女人为马格飞快地画了张速写,马格没吃完女人就递给了马格,马格端详着,相当不错,线条遒劲,洗练,抓住了他吞咽时的神态,神态被女人夸张了,似马非马,他喜欢这张速写超过了他以前照过的任何一张照片。你是画家?马格问。女人说,当然。你不是搞研究的吗?马格问。女人说,这有什么不同吗?我觉得画家很神秘,专家就没劲了,你还是画画吧,别搞什么研究了,多没劲呀,你的画不错。女人笑了,禁不住摸了摸马格的头。你还很天真,不过你很可爱,女人说。吃过饭,他们继续走路。马格把不断采撷到的花朵编织成花冠交给女人,或者干脆给女人戴在头上,手腕上。女人披了件黑斗篷,肩部不断落上碎花瓣,不过女人似乎对花朵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她的兴趣在她的发现上。她非常美,迷人。一路上她喋喋不休,给马格讲着岩画的种类、分布,为什么会出现岩画,岩画艺特点,原始艺术家们早在史前就已掌握了明暗对比、光影衬托、色彩和谐的绘画技巧,并且达到了相当完美的水平。讲起这些,女人如数家珍,马格觉得她有点太专业了,专业得让他感觉不到温度。他并不真对给画有兴趣。讲点别的吧,他希望。良辰美景,草香醉人,他有点意乱神迷,想入非非,根本没听进女人在说什么。

    “瞧,到了!”

    女人突然停住了,大声叫道。马格向上看去,什么也没看到。女人激动地指点着,马格定睛向上面岩石上细看,阳光强烈,什么呀,哪儿呢,他嘟嘟囔囔,突然,他看见了“噢,”叫着,一幅幅简约的图形出现在他视觉中,像画,又像文字,很简单,真没什么可让人激动的。

    “什么呀,就这个呀。”马格很不以为然。

    “你以为看现代画呀,你得仔细看,才能看出味道,这可都是人类史前时期画的,你想,那得多伟大呀。”

    “史前时期不也是人不是鬼吗?你要说不是人画的,我觉得挺棒的。”

    “你怎么这么烦人,那是我们祖先画的。”

    “噢,祖先。”

    他们边走边看,马格遥想祖先、史前,觉得脖子有点累。

    心想,女人也真是有病,好什么不好,好上史前人类活动了。他踏下心来,看见了粗拙线条勾勒出的简单构图,虽经多少世代风化雨蚀,模糊不清,但勾画的什么还是大致能辨认清楚。马格觉得它们一点也不遥远,像一群儿童随意涂画,说不定他们就在某个山洞里。画面很重复,主要是一种叫做太阳神形象的面具,不过具体到每一画面千差万别,无奇不有,有的五官备具,有的只用圆点点出双目和嘴,有的只有一个头形轮廓,表情丰富多彩,有的似盛怒,有的笑容可掬,有的宁静地沉思着什么。至于头部的装饰,更是奇妙,有的似插着树枝,有的像长着鹿角,有的额头长着长辫,头顶立有串珠的木棍,外形轮廓布满光环。

    9

    “这是戴着太阳冠的太阳神。”

    女人说,摘下自己的花冠扣在马格头上。

    “有戴花冠的太阳神吗?”

    “你戴上了你就是。”

    “我是戴花冠的太阳神!”马格很激动。

    女人并不理会马格富于暗示的激动,又讲起她的专业:太阳神岩画是环太平洋远古文化中特有的形象,澳洲、加拿大、美国西部太平洋沿岸的圆石上都有分布,中国更是盛产太阳神岩画地方。黑格尔老人曾据此说,人类的历史从东方开始,因为东方远古时代普遍存在着对太阳的图腾崇拜。

    “这不用黑格尔说吧,我刚记事候就崇拜太阳,'我们心中最红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还记得点儿。”

    “你别瞎扯,那是'文革',两码事。”

    “噢,”女人突然若有所思“不过'文革'也的确与太阳崇拜有关,是我们东方特有的。”

    “我说差不多吧。”马格很得意。

    “什么差不多,你懂什么,你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马格总是打岔,以致女人有关史前文化的陈述有点似是而非。太阳渐渐变色,光线十分柔和,马格在女人引导下不安分地徜徉于人类史前文化的长廊中。夕阳在山,谷中金晖迷离,薄如蝉翼,两人都被夕阳映红。他们在一组女人认为最有价值,也是飞云谷最大的一组岩画前停下来。岩画被画在一个长方形盘石上,高十六七米,宽有八九米的样子。画面密密麻麻,让夕光一照全部显现出来,也就是这个时间,平时它们是无法让人看到它的直面目的。马格看到了牛、马、鹿,人面兽身,戴太冠的王,残缺不全的人体,看的时间越长显现的图象的就越多。

    “瞧,”女人兴奋地说“那儿,那儿,女人的躯干,多宽的胯,看见了吗,那个圆洞,多天真夸张,那是生殖崇拜,母系社会的标志。瞧,那是两个人体,阿波罗和女娲,他们扭在一起,他们在交媾耶!”

    马格想,哪其他和那儿呀,构图太粗陋了,根本看大出什么,让女人一说就热闹了。女人容光焕发,淡目如水,通灵的原始主义激情使她面红耳赤,她拿出速写夹子,凝神而流畅地开始始临摹,完全把马格撇在了一边。

    马格看了一会儿,无所事事,离开女人,来到谷底的溪流边上。他看见了鱼,水草,沙金,矿物质,琥珀色的卵石,掬起水洗脸,觉得清爽许多。这里很美,鲜有人迹,景致不错,静极了。回身看看女人,女人已脱掉黑斗篷,露出短款紧身上衣,肩臂自然裸露,下面是修长的亚麻布裙子,头发很素,没了花冠,但手腕上的花朵还在。马格忽然感到有些失落,怅然,女人让她捉摸不定。

    天色已暗,今天还能回去么?这一点他早就意识到了,但他一直没说。他们要走夜路吗?或者说不定得在谷途中过夜了。管它呢,他想。这时女人忽然喊他。女人叫他过去。马格来到女人身边。

    女人说:“不好意思,这上面的画太高了,你受点儿累行吗?”

    “我可不会画画。”

    “谁说让你画了,请你帮个忙。”

    “怎么帮?”

    “你蹲下,我上去。”

    “呵,猴骑骆驼?要我说,你干脆你照我画不得了,费那劲呢。”

    “不好意思,你你受点儿累,行行好,就一小会。”

    马格蹲下来,让女人骑上他的脖子。别说,她还真沉的,瓷实,马格吃力地慢慢站起来。这女人真有点邪的,他想。

    “行吗?”他问。

    “行,挺好,谢谢。”

    “还他妈谢谢。”马格嘟囔着。

    “你说什么?”

    “行了,你赶紧着吧,没说什么。”

    女人要是穿着裤子也好点,她穿着裙子,大腿根紧紧夹住了他,马格只觉得脖子暖洋洋,热烘烘的,这不成心让我犯误吗,马格想。马格搂着女人的大腿,女人很神气,胳膊夹着他马格的头,画夹放在他的他头顶上,他的头成了她的画夹,甚至丰满胸部的支点。

    马格有点受不了,浑身燥热,汗流夹背。

    “别动,你动什么呀。”

    “喔操,还不让动。”马格心说。

    “我脖子都酸了。”马格说。

    “再坚持一睛,这就完了。”

    马格不再动,但是觉得这样实在有点谎谬。为了放松一下自己,手不由自主地在女人腿上移动。开始女人没说什么,后来马格认真地抚摸起来。

    “你不动了,又乱摸,真讨厌!”

    “我得有点儿动力,都快站不住了。”

    女人笑,说:“你怎么什么都等不了。别乱动了,真的,这就快完了。”

    “上面的画有咱俩这样的吗?”马格问。

    “我说你又不累了是不是?”

    “我是觉咱俩这样要是刻上去更像岩画。”

    “行了,别贫了,我下来了。”

    夜降临了。他们拥抱,接吻,在水边临风做ài,忘记了时间。暖风吹拂,溪水如实地反映出夜晚的天空,星星,皓月,以及皓月周围的流云。他们走夜路向回返。出了谷口,前边就是还阳界小站,已经可以看见爬满青藤的木屋了,他们停下来,再次做ài。

    10

    表面上看队长死于一场围猎,他的冲动也像是真的。意外发生之前并非没有一点迹象,但那只是事后回忆,谁也无法从当初一些端倪想到两个星期以后发生的事。

    队长的死与一只野猪有关。野猪的出现与马格去飞云谷并无直接关系,事实上在马格与女人去飞云谷之前,那头野猪就已开始试探地出现在还阳界小站的边缘。当然,野猪频频挑衅似的抛头露面,是在马格与女人回来之后。那段时间的确有些反常,因为通常在自然界,衰老的事物总是避免抛头露面,人类很难见到一只老态龙钟的熊或豹子。但这头野猪不同,它丑陋,苍老,唇髭全白了,步履老迈、蹒跚,正在走向自然死亡,遇有情况依然张狂。它来到小站边上,在灌丛中向外张望,离人很近,但不注意也很难察觉。最早发现了它的是队长,很可能是非常偶然的一瞥,然后他们有过一段很长时间的对视。从队长那几天的神态上看,那以后他们每天大约都有相互的凝视。开始队长没告诉任何人,别人也都没注意到。后来在一次午间休息,队长问大家最近注没注意到附近的一头野猪,都说没有,只有砣背五哥说有一次他好像也见到了,但只是一闪,没看清楚。因为是随便说起来,后来这事谁也没再提起来。

    回想起来,也是只回想起来,马格倒是注意到了队长那次谈到野猪时异样的神情,他眼睛里似乎有一种少有的痪散与恍惚的东西,当时他说不太清,那是涣散与恍惚。他还注意到队长的嘴角有些抽搐,通常这是老年人因为激动才有的颤动。队长本来话就少,那几天他更是整天没一句话,一种类似白日梦的东西仿佛笼罩了他。大家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但又莫名其妙,他常常像入定了似的,不知他在想什么。马格隐隐感觉不安,那天他同女人回来得是太晚了,他不知道队长是否因此心存不快。队长依然请他过去喝酒,但说起女人队长已完全不感兴趣。队长让他讲些别的,与女人无关的。他让他讲北京的街道,公园,立交桥,故宫,颐和园,天安门广场。队长待他很好,给他倒酒,马格深感惭愧。

    队长决定围猎那头野猪大家都有些惊讶,人们认为它太老了,价值不大,但是队长决定了。大家开始准备,一切都像每次出猎那样,带上干粮、狗、猎枪,足够的弹药,一大早就出发了。队长走在最前面,他独自探明了野猪出没的路径。和历次有点儿不同的是,队长却没带上他的叫"黑"的猎犬,它已跟了他七年,是他从部队带回的退役军犬。"黑"一根杂毛也没有,从不吠叫,即使烈日当空,它蹲踞下来也安静得像一片夜色。他没带上它。此外女人这次也要跟着一起出猎,队长断然拒绝,他已视她为无物。

    按照队长的分咐,那天人们分散隐蔽在预定位置,等待那只野猪的出现。上午过去了。到了午后,自然界静下来,野猪跚跚而至,站在射程之外,望着正面开阔的灌丛,马格与队长在野猪正面,野猪身体硕大,好像比前段时间又老了许多,一身染了白霜似的鬃毛像松针一样根根竖起,眼睛烂烘烘的,流着稠液,昏聩,丑陋,嘴也烂了,口水涎涎,马格只觉得后背丝丝冒凉气,还没见过自然界中如此丑陋的动物。是得消灭它,他想,队长是对的,他一下理解了队长,心里充满尊敬和感动。

    野猪站了一会,进入射程,九支洞黑的枪口秘密对准它,它走走停停,低视前方,根本不把大千世界放在眼里,它蔑视这个世界,而队长曾与这眼神长期对视。谁敢与这眼神对视?这眼神使鹰隼变得温驯,蝙蝠收起翅膀,鸟回到巢中,世界安静,死亡降临。都别支声。而队长要消灭它,并为此为此倾巢出动。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握枪的手满是油汗。人们等待着,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不能再近了,只等队长第一声枪响。

    没有第一声枪响。野猪开始腾身,刹那,队长也腾身,他们在空中相遇。马格惊呆了,队长似乎是被野猪吸起来的,他瞬间展现在空中的身影,优美一如林中飞翔的子弹,刀锋直指野猪的咽喉。野猪倒下了。枪声大作。野猪至少中了九枪,后来人们又补了九枪,一共十八枪,野猪成了蜂窝状。但都于事无补。队长浑身是血,一条腿离开了他。他倒在地上,手里仍握着那把户撒刀。人们围拢上来,抱起队长,齐声喊着他的名字。队长睁了睁眼,摇摇头,又慢慢闭上。

    11

    阳光照在队长脸上,他像睡熟了一样,有鹰的倒影不时从他的脸上倏忽滑过。人们扛着队长和队长的大腿快要走出丛林时,队长已奄奄一息。穿过一片被毁林地,火狐探头探脑,不知发生了什么,有胆大的干脆跳上湿漉漉生满苔藓树的根部,向人类张望,忽然感觉不对,立刻逃之夭夭。尽管这是整个丛林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但还是被鹰眼敏锐地捕捉到了。鹰是自然界的观察者。

    队长断了的大腿起初还有体温,后来彻底凉了,在马格肩上一颤一颤。丛林深处有家隐秘的兵工厂医院,距这里尚有三十里山路,但队长显然等不到了。枪声大作后的丛林非常寂静,阳光斜射,依旧眩目,透过枝枝叶叶阳光纸钱一样筛落下来,落了队长一身,这使队长看上去像一只银亮闪烁的金钱豹。队长虽然少了条腿,身形依然凛然、剽悍,只要他还能活着,别看少了条腿,他依然是会是这里的图腾和奠长。

    到了最后一处高地上,下面就是还阳界小站。有货车进站,汽笛长鸣。队长睁开眼,叫停,大家停下来。队长叫放下他,熊小心翼翼地放下队长。队长叫马格,马格放下队长的大腿,蹲踞在队长右前。队长,他说,急切地,赶快走吧,要不这条腿来不及了。队长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缓慢地看着马格,欲言又止,目光渐渐移开,移到天上。熊半跪着托着队长的背,毕恭毕敬。所有的人都毕恭毕敬。

    队长呼吸已经不稳,面孔苍白、衰竭,某种尖锐的思绪像像暗河一样呈现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时缓时急。

    “到还阳界了?”他问。

    大家齐声道:“前面就是!”队长的眼睛一眨不眨,直视前方,目光突然锋利无比,炯炯生辉。也许是调动了全身的力量,甚至脸上出现了些许血色。

    鸣——又一列货在崇山峻岭探出头来,缓缓驶入小站。汽笛声声入耳。但这次队充耳不闻,仿佛在谛听着另一世界的声音——也许是钟声吧。

    “听着,”队长说:“听着,谁也不准埋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把我放在这,你们走吧,让它们把我啄空。”

    队长看着天空,看着那些鹰,几乎停住的黑色的大鸟们。

    “你们去吧。去呀,不用管我了。”

    “瞧,你们快瞧呀!它们下来了。”

    队长抬起一只手。除了马格,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队长投向天空。

    马格他看到了什么?在队长正在放大的有如夜幕一样的瞳孔中?

    12

    队长死了。没人把队长死讯告诉女人。当年大胡子队长湮灭于春潮,女人挂在树上,修剪枝叶,吹着口哨在园子里劳动,大胡子沓无音讯,女人无动于衷。如今队长陈尸高地,女人既不来找,也不来问,她的园子果实累累。人们在货场上远远的可以看到女人在园子里采摘果实的身影。

    与女人的悠然形成对照的是装卸队,队长的死让人震惊,特别是队长死前不让埋他,暴尸荒野,让鹰把他啄空,人们不知为什么。当然,更为不解的是队长为什么不开枪而是提刀冲剌向野猪?他简直是疯了,有鬼附体,一定是什么缠上了队长。野猪难看得要命,从没见过那么难看的野猪。某种恐怖像梦魇一样,人人自危,人们疯狂地劳动,像要摆脱自己的影子一样。装卸队终日弥漫着蓝色的无言与寂静,人员开始流失,三天后砣背五哥神地秘失踪,有人说他是卷铺盖走了,不在还阳界干了,去了那儿没人知道。五哥曾是第一个喊马格为队长的人,他一喊后来人们都跟着喊起来,熊虽然不太服气,但后来也莫名其妙跟着喊起来。马格是准备击溃熊的,虽然他并不想当这个队长,虽然他打算七天以后装殓了队长遗骨也要离开还阳界。但这期间如果熊挑战,他接受。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置女人。人们喊他队长,他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倒是有件事他觉得有些费解,五哥走了,但有关五哥与黑发卡的故事流传开来,这事涉及到死去的队长和女人,大致是说出事那天,五哥检查了打成蜂窝状的野猪,发现野猪身上粘着一只黑色发卡,野猪身上怎么会发卡?五哥提醒人们,当年女人随大胡子队长来到还阳界戴的就是黑色发卡,但是后来再没见女人戴过。女人与野猪合着害死了队长,当年大胡子是怎么死的?你们想想,洪水怎么单把他冲跑了?连尸首也没见到。说的有鼻子有眼。马格不相信发卡的事,不过他认为队长之死的确与女人密切相关。队长弥留之际把他叫过去,那样看着他,仿佛要对他说什么,或者是心传什么。总之他对他充满然而热望,那么是要他成为他的继任?为他复仇?怎么复仇?向谁复仇?野猪?还是女人?女人与野猪真的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队长厌恶、甚至恐惧女人,这一点是没错的。队长还曾说过他下不去手。为什么下不去手?有什么下不去手的?马格想,如果他是队长,没什么下不去手的。马格一直没去女那里,虽然现在他已被人称作队长。他想念死去的队长,不知他现在怎样了。他一个人在高地上,想必他的愿望应该已经实现。安葬队长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一个危险而神秘的葬礼将在第七日黄昏举行,装卸队所有人都已达成一致,情绪十分高涨。

    第七天头上,马格偏离小站,先独自一人去了高地。那天他起得很早。那些鹰起得更早一些。他边走边仰头看它们,他想如果它们向他俯冲,他出手就能抓住它们一只。别冲下来,你们,他想。太阳升起来,他登上高地,看见四五只鹰还在围着队长盘旋,非常认真,好像它们的工作还没成。它们正在收尾。世界上没有比鹰更认真的动物了。此外,鹰还是一个抽象艺术家。还有谁能把一个人雕啄成一件白色的艺术品呢?并且是非架上作品,大概只有鹰能做到。马格挥了挥手,示意那些鹰它们可以走了,他收下了这件作品。真的非常完美,他感谢那些鹰。队长也绝对应该满意了。队长非常白,细致,干干净净,也许太细致了,局部达到了惊人的效果,手和脚被锐器镂空,五根指骨打开,怒放,晶萤剔透,有如精美的冰花。因为断了条腿,队长不完整,但一种断裂使作品更显出力度,让人产生无限猜测,想象力、生命、时间等都得以延伸。队长死在这条断腿上。他死了但依然是威严而有力量的,特别是肩胛骨和胸骨,由于失去肌肉和由此产生的透视性,愈发显得峥嵘、深度,以致整个体态由此产生了一种向上收束的、仿佛屏住了呼吸的动感。它使人联想到一口气没上来造成的最后的强烈的瞬间,似乎生命并没有终止,这口气一旦上来他会一跃而起,那时他依然是王。

    阳光直射。如雨如注。马格已坐了好几个钟头了。鹰在他头顶上盘旋,越来越高,后来只是一些黑点了。马格一直不怎么敢凝视队长的面部,最没法看的就是队长的面部。鹰最先摘去了他的眼睛,给他戴上了一副墨镜,就像列侬或教父常戴的那种。然后嘴唇被剥除。头部被剥得精光。非常整齐的牙,放射性的牙,放射性的大笑,牙床裸露,洞黑的眼框望着天空,大笑,太强烈了,队长似乎不该这么强烈,谁承受得了如此的强烈?这是不朽的强烈。或许队长并不想死?他的笑对整个世界都是一种讽刺,一种幸灾乐祸,一种早晚的世界末日。

    马格站起来,望着下面的还阳界小站,驶离的火车,货场,女人的木屋。他向木屋走去。

    13

    马格进了园子。女人房门敞着,坐在里面,正对房门,刚吃过饭,看着正午园子的阳光,老远就看见了马格。原木桌上放着一付未使用的碗筷,还有酒,菜碟。好几年了女人一贯如此。甚至没有男人的日子也是这样。她习惯了。队长不来,或死了,但总会有人来。

    马格坐在队长通常坐的地方,女人倒酒,端饭,淡淡的,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仿佛马格早就是这房子主人了。马格也为女人倒了一杯,这倒是有点不同以往。他们的杯子碰了一下。她说,这酒已在这儿摆了七天了。

    他告诉女人队长死了,谈到队长的死,很简单。

    “他提刀冲上去,我们都很意外。”他说。

    女人只听,不置一词,给马格倒酒,不惊讶,甚至不感兴趣。

    队长的事很简单的就谈过去了。

    马格忽然问:“你过去有过一个黑色发卡吗?”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可以看看吗?”

    “早就丢了。戴了没几天就丢了。我找了好久,那是我母亲的母亲的发卡,我妈死前传给了我。哎,你问这干什么?没人知道我这发卡的,你怎么知道?”

    “五哥说的,五哥说在野猪身上发现了你的黑发卡。”

    “真的?!现在发卡在哪儿?”

    “不知道,五哥已经回家了,不知是否在他手里,还是还在野猪身上。”

    “他怎么知道是我的发卡?”

    “他说你到还阳界那天戴的就是一枚黑发卡。”

    “呵,那么说真是我的了?太奇怪了!”

    “他们都觉得不奇怪。”

    马格描述了那只野猪的样子,以及队长与野猪可能出现的对视。

    女人听着,非常仔细,专注,马格注意到女人紧张又兴奋的表情。

    “你相信发卡的事吗?”女人说。

    “我不太相信。”马格说。

    “我相信。”女人说“马格,这很可能是真的。我在还阳界发现了许多东西,丛林,岩画,史前人类遗风,就是还没发现过原始巫术,你知道巫术是史前人类最发达的一种文化,它是迄今一切人类文化的源头,我一直觉得遗憾,不过现在我终于可以说发现它的存在了,这决不是巧合,马格,决不是!”女人说着,两眼放光,马格开始还以为女人会否认发卡的事,现在她居然认为是可能的,是某种巫术,队长的死已在其次,重要的是她藉此有新的重要发现。

    要是队长,他会相信发卡的事吗?马格想。马格认为队长不会相信,他了解了人长。队长看上去是自取灭亡,但也不完全是,他是真的想消灭野猪,他认为存在着一线希望,如果他杀死了野猪而他活下来,他会变一个人的。他试图闯过这一关,但没有,所以他才放射性地大笑,不让埋他,让鹰把他啄空,他是愤怒。他心比天高。才不相信什么巫术、发卡。

    马格站起来,打断女人关于巫术神话的描述。

    “你去哪儿?”女人异样地看着马格,意思是这里的一切都属于你了,你不留下来还要去哪儿呢?马格看着女人。他们相视。女人罕见地低下头。女人温柔而迷人,仰起头,抚摸马格的面孔。他们拥抱。女人清凉的手臂像一条青鲨,使马格感到一种海水般的凉意,某个瞬间他忽然看见了队长被鱼啄空的残骸。但一切都为时已晚。他找她来参加队长葬礼,但现在他已无法将自己与女人分开。一切都恢复了那次飞云谷时的感觉,他的体内一直有一个飞云谷。他们嘴唇长时间交在一起,他找到她的胸部,吻她,剥掉她的亚麻布衣裙,但就要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女人制上了他,问他是否爱她。我爱你,马格说,她让他重复,他重复,重复了许多遍,她突然敞开,他大叫一声,惊天动地。

    现在,他在她的臂弯里,两眼沉沉,闭着,像睡着了。肉体的黑暗与彻骨的极度使他像衰人一样。他浑身上下像脱水了,连掐自己的力量都没有了,他的确想掐自己,让自己感到疼。他太乏了。如果他闭上眼,世界就此结束,他情愿。

    肉体死亡,意识存在,如此苍白。女人也一样。

    整点的挂钟声使马格惊觉起来,女人吓了一跳。马格穿衣裳,叫女人也穿。

    我们去看看队长吧,马格说。女人睁大眼睛:你说看谁?队长,今天是他下葬的日子。怎么,都七天了他还没下葬?他不让埋他,他要让鹰把他啄空。他在哪儿?在一个高地上。

    马格要女人带上把铁锹。出门时马格说,你是不是应该穿上件黑衣裳?

    14

    女人披了件黑斗篷,马格把事先准备的一朵白色纸花戴在女人头上,女人没有拒绝。他们出了门,马格四下看看,小站空空,人们大概早就去了。马格与女人离开小站,穿过灌丛,山毛榉树林,上到了高地上。满目夕照,鹰的踪影流云似翻飞,队长的遗骸被夕光染成红色,磷磷闪光。马格与女人没看到别人,所有先到的人都已退到丛林里,马格与女人是今天的主角,就像哈姆雷特与奥菲莉亚在坟场上。

    离队长遗骸还有两三米女人就站住了,队长遗骨红色的磷光,看上去几乎是透明的,女人怔住了。马格手搭在女人肩上,他们才又向前走,到了近前。

    “这就是队长,还认识他吗?”马格说。

    “他的大腿断了。”她说。

    “要是不断多棒。”马格说。

    “是,他的骨骼很完美。”女人说。

    “断得有点吓人,是吧?”马格侧头,着女人。

    女人手不由得抓紧了马格的胳膊。

    马格说:“你知道鹰最先啄空了队长的哪部分?”

    “我不知道,这我怎么知道。”

    “你猜猜,”

    “我猜不出,马格,我们动手吧。”

    “我觉得最啄空的是他的那块,生殖器,那是男人最软弱的部分。然后我觉得,是他的眼睛,你说呢?”

    女人不理马格说的,说:“不是说下葬吗,你的人怎么一个都没来?”

    “我想来是来了,看见我们,大概又走了。”

    “为什么?”

    “大概不想见到你。”

    女人没在说什么,拿下马格手里的铁锹,在地上挖起来。

    马格抚摸着队长的额骨,手臂,无比惭愧。

    女人挖着,头发散乱了,气喘嘘嘘。天已擦黑,西部天空一派暗红色的灰烬。不知何时人们渐渐围拢过来,像潮水一样漫上来,女人一抬头看见了他们。眼睛从四面八方而来,都在黑暗中注视着她。他们身后,是一口黑棺材,他们的眼神有些不对。她想上来,她看上去不像是为别人挖而是为自己挖,他们的目光使她突然感到危胁。马格从别人手中拿过一把铁锹,跳下墓穴,女人的心才安定来。没人能插上手,就马格和女人,别人都看着,抬着空棺。

    墓穴挖好了,半人多深,女人满脸汗水。马格把人们给他的水给了女人,女人大口的喝。暴尸七天的队长被穿上衣裳,几乎没法穿,但还是穿上了。马格抱着队长入棺,给队长戴上帽子,白口罩,墨镜,围脖,开始下葬。有人突然把边上的女人推下墓穴,女人尖锐地叫,人们一齐上土,土纷纷扬在她的脸上。女人向上爬,爬上来又被推下去,女人嘶喊着马格,撕心裂肺,马格无言,面无表情。

    女人在墓穴中,在纷扬的土中,爬,蓬头垢面,满脸泪湿,一次次爬上来,一次次被推下去。夜幕降临,四周是人墙,如岩画般的人墙!女人一次比一次弱,终于无力了,伏在墓墙上,一任黄土飞扬,喊马格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弱。马格挥挥手,叫停。人们停下来,齐喊:

    “队长,埋了她吧,不要心软。”

    “她是女巫,狐狸精!”

    “两任队长都死在她手上,队长你也会死的,埋了她吧,我们都干了,不会有外人知道。别犹豫,不埋她你也得死的她手上。”

    人们喊,马格充耳不闻,竭力回想队长最后注视他的目光,到现在他也参不透,队长是希冀,无望,复仇,重托?放她一条生路吗?他想。

    “不,队长,不行,不能放了她!”

    马格看了众人一眼,挥了挥手,黄土飞扬。

    马格离开,他已拿到当晚车票,很快他就要乘一班火车离开还阳界。

    马格离开高地不久,小站站长,那个从不露面老头仿佛从天而降,出现墓穴边上。老头依然喝得红红的,没人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但他好像知道这里的一切。老头看着墓穴埋了半截的女人,摇头,挥开众人,把手伸给女人。女人爬上来,抱着老头,欲哭无泪。老头看着黑压压的人,拍着女人的肩说,你该回去了,这里你不能待了,跟我走吧,老人与女人携手而去。

    五年以后马格与女人再度相遇,女人在成都自己开的酒吧向马格描述了当年的情景。女人甚至说在站台上看见了马格登上火车的身影。女人说,她没赶上那列火车,天亮前她才离开还界,老人一直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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